朱元璋对于这个想法,显然很狂热。
他两眼中带着光,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笑容,开口询问起刘基和范常的意见。
刘基对于此策同样是赞同的,并说出了自己的见解:“陛下此法不失为一种尝试,听闻扩廓对于这个妹妹向来宠溺,若做了我大明王妃。
今后他再出兵,也要顾及亲妹,且此举已表现出陛下最大的诚意,扩廓极有可能来降。”
胡翊心说坏了!
刘基也赞同,又一个沉重的砝码站在了朱元璋那头,待会儿自己想要说动丈人放弃此法,难度真是直在线升了啊!
偏偏在这时候,范常也来了一出火上添油,开口赞叹道:“陛下此法极妙!”
“用扩廓亲妹为王妃,则元庭必定起疑。
扩廓是如今北元最能征善战之将,此人一除,则威胁大减。
此举可使扩廓与元庭反目,即使元庭表面上不做动作,今后也定然会减少对扩廓的支持,这何尝不是一种削弱呢?
此计一出,无论他降是不降,我们都能达到不同的战略目的,对大明来说皆是好事。”
此言一出,朱元璋更是抚掌大笑,乐的鼻涕泡都快出来了。
全场之人都因此策而高兴,却唯独是胡翊,他现在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跟着附和,心里又实在没想到什么有力的说辞,这时候多少有些急切起来。
正在此时,朱元璋直接说起了迎娶观音奴的人选。
他坐在龙椅上,偏头思虑着,而后缓缓开口道:“依着咱想来,成婚的这位亲王人选,自然是地位越高越好。
太子乃国之储君,且婚事早已定下,当然不在此列。
除此以外,就属老二年纪合适,他又是仅次于太子的皇子,将来受封亲王,迎娶扩廓亲妹为王妃,也算是咱给扩廓脸了。”
刘基与范常就又一致点头,这个策略很正确,没什么问题。
唯独是胡翊,这时候终于是忍不住,在大家的一片赞同声中,提出了一个反对意见:“陛下,此举对我大明确有百利,但二皇子早已心有所属,这在朝中都不是什么秘密。
突然要他迎娶另一个女子,是否有伤二皇子之心啊?”
朱元璋当即瞪了胡翊一眼,斥道:“妇人之见!”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女婿的不满,不由发起劳骚来,望着这个女婿越看越不顺心,不由是再度训斥道:“咱叫你进中书,如今看来,也不知是对是错。”
“妇人之仁不可有,你更应当记住一句话,叫生在皇家不自由。
这千年来,公主可以和亲,皇子可以联姻,娶亲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不成皆是咱一句话的事?
还能由得了他?”
老朱说罢这些话,又白了胡翊一眼,但终究是把不满压下来了。
“行了,把咱今日这些话都记住,不要再犯这些极其简单的错误。”
他把此话说出时,本以为女婿听了这番教悔,应当会有所醒悟。
但胡翊好象并没有听进去一样,反倒又再一次开了口。
不过,这一次胡翊不是从朱这个皇子的角度来说了,而是从邓愈的角度。
“陛下,臣所虑者,还有邓愈邓将军。
此事虽然并未定下,但这些年里,从小到大,两家也算有口头之约,这一对青梅竹马也是自小就交好。
如此行事,是否会令功臣为之寒心呢?”
这一番说辞,比之先前更有分量。
但很显然,在朱元璋这里,分量还不够。
邓愈当然会难受,可那又怎么样?
君是君,臣是臣。
皇帝赏赐下的乃是天恩,给你邓家女儿一个王妃,你该感恩戴德,即便反悔不给又能如何?
这种事,皇帝给你的才是你的,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能自己来要。
朱元璋心中一动,当即便开了口:“你的忧虑,咱自有主张。”
他又一句话把女婿的担忧,给挡了回去。
接连两次都不能令朱元璋改变主意,胡翊这下也词穷了。
正巧朱标这时候进来,见父皇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姐夫又正好在讲话。
这细一问之下,得知真相后,就连朱标也跟着郁闷起来————
“爹,如此做,老二会很伤心的,他又是性格要强的很,此事——恐怕————”
朱元璋并不为这个理由而动摇,不由是开口带着几分严厉:“他是咱的儿子,自小婚姻事便由不得自己,性格要强又如何?
他只要还活着,都得给咱娶这个王妃!由不得他自己!”
朱标这句话被挡回来,一时间无言以对。
他的目光又冲着姐夫扫过来,很显然是想叫胡翊此刻再想想办法。
这偌大的华盖殿上,还就他们哥俩儿是一伙的,胡翊一见这一招还不行,只得是开始顺嘴胡诌起来:“岳丈,我想请借一步说话。”
胡翊递给朱元璋一个眼神,以暗示他,这其中还有内情在。
老朱一见他如此模样,心道一声,难道刚才的两个借口,都是因为女婿从观音奴的身上发现了什么秘密不成?
毕竟他今日刚刚前去为其诊病,又有一身精湛的医术。
想到此处,朱元璋挥手叫刘基、范常都到殿外暂候。
片刻后,华盖殿二层就只剩下他和朱标,朱元璋此时才疑惑地询问起了女婿来:“你到底有何内情禀报?”
“岳丈,小婿今日早些时候为扩廓亲妹观音奴诊脉,她虽然是装病,但生而便有一症,叫五劳七伤。
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将来生养孩童不利,小婿所说的这个不利之处,在于生养下的孩子轻则体虚、难活,重则有痴傻之可能。
方才当着刘基与范常的面,实在不好明说,如今才能毫不忌讳的对您言明。”
听闻此言,朱元璋终于是为之一愣。
先前的两个理由,对于他来说都不那么重要。
但朱家后代中若生出痴傻之人,他能不多加考虑吗?
老朱心中盘算着,也是一边询问起了女婿具体的病理:“你的具体诊断是如何的?不妨说来听听。”
胡翊这就开始编造起来:“小婿在汤山驿站时,见这女子形销骨立,这当然是饿出来的,但她又有色白无华”的情况发生,预示身体根基缺失。
您也知道,身处苦寒之地的元人耐寒而怕热,这女子的脉细沉无力,用毛毯将自身裹住多日,这又是开始热起来的夏季,她竟然只是轻微的出汗,这显然又是阳气大虚与真阴不足之兆。
考虑到她的身体没有病症,这一定是先天的身体底子出了问题,应当就是损及先天之本(肾),以及后天之本(脾)所致。
《内经》有言,二阳之病发心脾,肾藏精,主生殖,肾精亏损,则胞宫失养。
胞宫失养,自然累及胎儿,请岳丈明察。”
朱元璋这会儿心里焦躁的很。
本来一件怎么来看都能赢的大好事,结果被女婿三言两语,就给变成了一件令人忧心忡忡的坏事。
刚刚看到的好果子,一眨眼变质了,如此落差,朱元璋这会儿心里都已经麻了————
马皇后生养下的这些儿女们,他都爱的宝一样。
可以这么划分,朱标是所有儿子里面的独一档,下来是妹子给他生的孩子,这些都是有很浓厚的骨肉亲情的。
再到其他妃子们生下的孩子,那就不怎么亲了。
先前朱标的婚事,就因为常婉的心疾问题,搞得他也跟着揪心不已。
如今,老二若是娶了观音奴,虽说这一计策有可能招降扩廓。
可就算扩廓招降了,自家老二这一支的后人咋办?
这不就废了吗?
对于老朱家的后代,朱元璋心里看的比谁都重。
但对于如此好的个计策,以及擒获观音奴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又令他为之纠结起来————
朱毕竟不比朱标重要,也是因此,老朱心中才会如此尤豫着————
“就没有解法了吗?”
他终究是问出了这句话,重新寄希望于女婿身上。
胡翊神色复杂的道:“这征状其实不难治,难在五劳七伤,非数年精细调养之功,难以见效。”
老朱立即便追问道:“这个数年是多久,给咱一个准确数字。”
“唉,少则五六年之功,多则————小婿也无法盘算,这是个非常缓慢的事情,全靠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此事听的朱元璋是一阵无奈。
他只得先揭过此事,重新诏来刘基、范常,但绝口不提刚才之事,而是直接跳到了新政试点的事情上。
“老范啊,驸马这三条新政策,想必你都已经看了,咱这次想派你到北平去搞个试点,完全主持当地新政推行事宜,拟任用你为北平府知府,再给你钦差便宜行事之权。”
说到此地,他又伸手指了指胡翊身后站着的吴琳和王祎:“你们两个既是驸马保举,就由你二人到处州府去,吴琳暂代知府,王祎为同知,就由你们以钦差的身份在当地推行新政革新,可愿前去?”
吴琳此人刚正不阿,乃是长期把守东宫,替太子看门之人,连一点徇私舞弊的事都不会做。
都说好钢易折,这样的人,再搭配一个主意多、懂变通,又博学的王祎辅佐,确实可以相互弥补各自的短处。
这二人颇有一点房谋杜断的类似,王祎主意多,吴琳则可以不打半分折扣的执行到底。
再加之处州难度相对更小,给他们这次机会,既是锻炼,也是提拔。
王祎听闻后,脸上带着惊喜。
吴琳那张冷峻的脸上,看不到多少兴奋,但他说话之时激动的语气,却也暴露了自己对于这份差事的向往。
二人俱是往地上一跪,领旨谢恩,然后又感谢太子爷栽培。
最后,又起身来单独对胡翊施礼,感谢驸马爷对于他们的栽培之恩。
吴琳于王祎是盼望多年,终于得到一个可以承载自己腾飞的机会。
但范常不是这样的,他已经见惯了世间名利,心中更多的不是对于接到新任务、一展才华的惊喜,反倒是对于未来的担忧。
范常此时便说起道:“陛下,可否容臣告假,回滁州拜见一番老母?”
“准。”
朱元璋似乎也意识到了范常的想法,开口说起道:“你们都放心,朕会传下旨意,令尔等家乡的知府、县令,各自派下府兵、
县兵保护你们的家人。
不仅如此,朕还会特地派检校在暗中保护,好叫你们无需担心身后事,一心为驸马提倡的新政奔赴,直到推行成功。”
听闻此言,吴琳与王祎更加放心了许多,更是连连谢恩。
但范常却在此时,同样出言给了胡翊一个建议:“驸马爷,昨日我要走,你来相送时提到你家中之事。
你定然知道,新政一开,仇人无数,不如趁着属下回乡探亲之际,也叫你家中亲属们回一趟家乡吧。”
胡翊点了点头,朱元璋这时候便道:“驸马家中更要多派人保护,这些朕都想到了,你们放心去做事就可以了。”
皇帝已经尽量做到让大家都安心了,这下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范常即便得到这样的承诺,出宫之后,还依旧是忧心忡忡的————
朱元璋在女婿出宫之前,拦住他询问道:“奉请太子完婚的折子,你写了吗?”
“已经写好,明日呈上。”
朱元璋点了点头,“也是苦了你了,中书每日那么多的事,你还要忙詹事府的事。”
待胡翊走后,大殿里就剩下朱元璋和朱标父子两人。
老朱此刻忽然开口说起道:“咱想给你姐夫减减负,昨夜子时都过了,还在书房写你的折子。
你大姐近来肚子又大了些,总要有人照顾,不能叫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他这显然是在与朱标商量。
而朱标给出的意见,则是不希望胡翊离开东宫,并且给出了理由:“爹,姐夫在东宫的这两年里,东宫运转的效率提高了许多,孩儿也比先前自由了些,心情也在大范围转好,这些您都看在眼里。
除此之外,姐夫把一些繁琐的程序简化,又用李希彦对抗宋濂,将一帮动辄之乎者也”,连五谷都不识的混日子人逐出宫去。
由此东宫在这两年之中,开支大大缩减,两年时间为东宫省下了五万多两银子。
这还不算去年年关附近开仓赈济难民的支出,爹前不久赈灾时,东宫还又出了一部分银两呢。”
听着朱标的陈述,朱元璋点了点头,这确实都是事实。
女婿在东宫的两年间,真是帮了太子大忙。
但这还不是胡翊的全部功绩,朱标又讲道:“姐夫不仅在支出上缩减,太子庄岁入还因堆肥提高了两成,有胡家兄长在太子庄监管后,收成、效率都上来了,粮食损耗却降下去了。
除此之外,吴琳、王祎、费震、吴云这些人才,也都是他亲手发掘,如今孩儿已经习惯了姐夫在身旁帮管。
想来,姐夫一旦撂下这东宫职责,东宫的运转定然不如从前。”
朱标担忧之处就在于此。
姐夫离去,只恐自己的学业又要多起来,东宫又要从清澈变得浑浊起来。
而朱元璋也知道,替换掉胡翊后,这也是不可避免的。
他之所以要替换胡翊在东宫的差事,一方面确实是体谅女婿辛劳,但这其中自然还有政治考量。
胡翊已经入主中书了,太子的东宫势力也由他掌握,如此一来权柄就实在太大了些。
汪广洋自打当了左丞相以来,出工不出力,一派得过且过混日子的姿态。
这倒也没什么,汪广洋不作为,皇帝大权独揽,这反而是好事,这也是朱元璋一直以来既看不惯汪广洋,却还继续任用他为相的原因。
但你汪广洋不作为,胡翊在中书便失去了制约,这个时候再叫他掌着东宫,可想而知权力之大,老朱又岂能不忌惮?
女婿再好,但身为皇帝,天然便要权衡朝堂势力。
但朱标的这一阻止,又令朱元璋为难。
他如今最忌惮女婿的地方,其实在于胡翊执掌东宫,便名正言顺的执掌了承晖司的暗桩。
暗桩有多厉害,谁都知道。
一个手握大权之人,再配上这些暗桩情报人员,那就连皇帝也能探查了。
想到此处,老朱不由是开了口:“还是叫你姐夫做詹事吧。
不过嘛,承晖司今后就单独归你掌握,他一人在中书都已经忙不过来了,詹事府的事先交给李希彦,叫他做这个少詹事。
凡东宫大事还是交予你姐夫总裁决,如此一来,也就够了。”
朱标有些不愿。
但他也知道,权力越大,只会害了这个姐夫。
身为中书右省实际上的掌控之人,他的一举一动,皇帝都会过分关注。
这个时候再把承晖司这种特务机构给他,再叫他探听到私下之事,这个威胁确实就大的没边了。
想到此处,朱标就答应下来。
朱元璋此时便又道:“你去主动找他说说此事,不要说咱已经做了决定,看看你姐夫怎样开口吧。”
朱标当即把眉毛一挑,惊讶不已:“爹这是叫我去试探姐夫?”
“怎么?他先前执掌东宫,咱倒不怕什么,如今在中书省干的是代丞相的活儿,咱当然要试探试探他的忠心。”
“可是,姐夫能献出这治国三策出来,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不就已经证明他是忠于大明的了吗?”
在朱标看来,姐夫的忠心如此明确,还有什么测试的必要吗?
朱标都快把不满写自己脸上了,这也就是他和朱元璋这对父子,敢这样说话。
要是放在历史上其他太子身上,敢建议把东宫也交给朝中丞相执掌,那这个太子离死也就不远了,朱元璋看着儿子的不满意,这时候不但没有丝毫忌惮和戒备,反倒是苦口婆心的解释起来说道:“站在皇帝的角度,他已经是个权臣了,你姐夫也就是没有这个心思,换做别人的话兴许背着咱们,就多少会动一些心思。
标儿啊!
不是爹信不过你姐夫,实在是打咱大明开国以来,几乎所有丞相都令咱不安稳,咱怕你姐夫步他们后尘,时常的敲打和点醒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没事最好,万一落到哪一日咱必须要动手除了他,又有你大姐的情分在那里,不是叫咱两难吗?”
朱标把嘴一蹶,“爹,你这都说的哪儿跟哪儿啊?至于吗?”
“至于!”
“咱多给他打预防针,主动给他一些限制,这是在为他好。
咱也不相信你姐夫会变质,但这并不防碍咱做个预防,此事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也能令咱们安心。
他不由是叮嘱朱标,主动暗示此事,不要说得太透,看看胡翊的举动如何。
还不仅如此呢,老朱现在还记着女婿刚刚所说的话,尤其是那些病理,什么五劳七伤之类的。
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动这个心思,要对女婿产生怀疑。
但他一想到朱和胡翊的关系如此之好,多疑的他,立即开始怀疑,是否胡翊这个当姐夫的,为了朱这个妻弟,故意这样说,想要为其和邓家女子的婚事开脱啊?
朱元璋的多疑令他怀疑起了这件事,至于胡翊进了中书之后,继续执掌承晖司这种事,确实不合适。
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丞相,能同时执掌特务机构,身兼这两种职位的。
大概除了诸葛亮,大权在握,治国辅政时候才有此例外。
但胡翊显然不是诸葛亮,如此一搞,确实就离着对抗皇权不远了,这也是他现在必须要从胡翊手中拿走的东西。
在将朱标也打发走之后,朱元璋此时喊来了检校头子毛骧,开口便吩咐道:“你去宫外找几个名医,将他们悄悄带进宫里来,朕有话要密问他们。
说到此处时,老朱也是仔细叮嘱道:“此事要做的绝对机密,这些名医们必须要有真材实料,尤其擅长诊治女子者为宜,你去吧。”
毛骧出了华盖殿,心中也纳闷儿。
陛下为何不从太医院召见太医,却要自己从民间找?
还专门得是妇科病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