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渊矿场的紧急传讯符抵达太初道台时，已是次日卯时。
林风一夜未眠。
他面前摊开着三份卷宗：雷鸣矿难伤亡名录与抚恤细则；葬风谷探索队第一日传回的地脉煞气分布图；以及刚刚送到的，来自寒渊矿场的密报——关于上古战场遗迹的发现，以及石坚掌心那个神秘的金色印记。
指尖在寒渊密报上轻轻敲击，林风的目光落在“赤金色血髓晶”和“疑似真火上代文字”的描述上。识海深处，那枚交流密匙微微震颤，传递来极其隐晦的警示：【上古战场能量残余与当前世界规则存在断层式差异。谨慎接触。】
断层式差异……林风心中一动。这意味着，寒渊冰封的那处遗迹，很可能来自一个与当今真界、甚至与虚海都不同的文明时代。那具金色骸骨，那枚令牌，那同归于尽的姿态——
“巡天。”文渊先生的声音从静室外传来，“常议厅的时辰快到了。今日要议齐砚先生的《论有限度技术借鉴》一案。”
林风收起卷宗，起身时衣袖拂过桌面，带起一阵微风。他推开静室门，文渊先生站在廊下，灰白的长须在晨风中微微飘动。
“先生觉得，齐砚此论，当如何处置？”林风边走边问。
文渊沉吟片刻：“齐砚其人，博闻强识，思辨锐利。其所论‘技术借鉴’，确有其理——虚海能在万界归寂中维持自身，其法则秩序、能量运转、乃至那‘衰败法则’本身，皆有可究之处。若一味拒斥，无异于闭目塞听。”
“但？”林风听出了转折。
“但其论危险之处在于，”文渊停下脚步，看向林风，“他提出的‘有限度借鉴’，界限何在？如何确保借鉴的只是‘术’，而非被其‘道’所侵染？真界之根本在于混沌演化、生生不息，若在借鉴中不自觉认同了虚海‘静滞统一’的核心理念，那便是自毁长城。”
林风点头。这正是他担心的。
两人步入常议厅时，厅内已坐满了人。长桌两侧，按照三大思潮隐隐分成三派：左侧以齐砚为首，坐着十几位身着儒衫或研究袍的学者、阵法师、炼器师，人人面前摊开笔记，神色肃然；右侧则是石坚一系的“强硬派”代表，虽石坚本人不在，但几位战部统领面色沉凝，手按佩剑；中间则是以文渊、周氏等人为代表的“理性思辨派”，人数最多，姿态也最为复杂。
苏妙立在林风座后，手中捧着一叠待议文书。青鸾则坐在角落的观测台前，面前悬浮着三面水镜，分别显示着虚海能量波动、真界地脉状态、以及常议厅内的情绪灵光分布——这是她新研发的“心念监测仪”的简化版。
“开始吧。”林风落座，目光扫过全场。
齐砚站起身，向四方揖礼，而后开口：“今日所议，乃关乎真界存续之根本道路。在下以为，当前困局，非仅资源之乏、强敌之迫，更在于认知之限。”
他走到厅中央，抬手在空中虚画。灵力汇聚，勾勒出一幅简图——左侧代表真界，线条繁复多变，生机勃勃却略显散乱；右侧代表虚海，线条规整冰冷，结构严谨却死气沉沉。
“虚海归寂之力，诸位皆已亲历其怖。然，恐怖之物，未必无可研习之处。”齐砚指向右侧图案，“其能量运转效率，远超我真界现行法阵三倍有余；其信息加密与传输体系，能在归寂乱流中稳定传递；甚至其‘衰败法则’本身——若能解析其‘静滞’特性中蕴含的‘极端稳定’原理，或可反推出对抗乃至化解之法。”
“荒谬！”右侧一名战部统领拍案而起，“与虎谋皮！虚海之‘术’，皆为其‘道’之外显。你今日学其阵，明日便觉其秩序有理；后日研其法，大后日恐连‘归寂即是净化’之邪说都觉可容了！”
“王统领稍安。”齐砚神色平静，“在下所言‘有限度’，第一限便是‘用途之限’——只用于防御、解析、对抗虚海本身，绝不用于对内统治、理念教化。第二限是‘研究之限’——所有借鉴研究，皆在‘混沌道则’框架下进行，以我界演化之理为根基，去芜存菁。”
“你如何保证？”另一名学者皱眉，“人心思变。今日研究者或许心怀警惕，明日其弟子、再传弟子，浸淫日久，安能不动摇？”
齐砚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此乃在下草拟的《研究规制十三条》，包括：所有涉及虚海技术的研究，必须三人以上小组进行，互为监督；所有研究成果，需经‘理念审查庭’复核，确保不悖混沌道则；所有研究者，需定期接受心念检测，若有被侵蚀迹象，立即停职调养。”
玉简在众人手中传阅，厅内响起低声议论。
林风静静听着。他注意到，青鸾面前的水镜上，代表厅内众人情绪灵光的颜色正在变化——齐砚发言时，左侧“务实派”区域亮起理性的蓝白色，中间“思辨派”区域泛起思考的淡金色，而右侧“强硬派”区域则翻涌着愤怒的赤红色。但当玉简传阅时，赤红色稍退，出现了疑虑的暗黄色。
“还有第三点。”齐砚提高了声音，“当前资源危机，迫使吾等探索雷鸣、葬风等险地，伤亡日增。若能借鉴虚海能量高效转化之技，将现有灵石的利用率提升一倍，便可减少三成冒险开采；若能解析其材料合成之法，或可找到替代品，缓解资源之渴——这，是实实在在能救命的技术。”
这句话落下，厅内安静了一瞬。
连最激烈的反对者，也抿紧了嘴唇。雷鸣矿难的二十六条人命，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齐砚先生所言，不无道理。”周氏缓缓开口，这位曾经的朴素怀疑者，如今已是务实派的理性代表，“然老身仍有一问：纵有万全规制，研究过程中，难免接触虚海信息。这些信息本身，是否就具备‘污染性’？如同接触腐灭瘴气，纵有防护，日久天长，侵蚀依旧。”
齐砚坦然道：“此风险，确实存在。故在《规制》第一条，便写明：所有研究需在‘薪火屏障’内进行，屏障由苏妙大人亲自布设，以众生心念为基，隔绝虚海意念侵蚀。同时，研究者轮换周期不得超过三个月，期满必须离岗休整，接受神魂净化。”
争论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林风始终没有表态，只是听着。他能感觉到，虚海的监控网络正以极高的频率扫描着常议厅——不是监听具体内容，而是在分析这场辩论中流露出的“文明思维模式”与“决策机制特征”。
这本身，也是一种展示。
最后，文渊先生起身总结：“今日之辩，可见三派虽立场有异，然皆出于护我真界之心。齐砚之议，确有可行之处，亦含莫大风险。老朽提议：可设‘虚海技术解析司’，暂隶于研究院之下，依齐砚所拟《规制》试行三月。三月为期，由常议厅、理念审查庭、战部三方共察其效、其害，再议去留。”
这个折中方案，让各方都能勉强接受。
表决时，七成通过。
齐砚深深揖礼，退回座位时，脸色有些苍白——这场辩论消耗的不只是口舌，更是心力。
林风这才开口：“决议已定，便照此执行。然有言在先：解析司所有研究进度、发现、乃至失败教训，必须三日一报，直呈道台。若有任何异常——无论研究对象，还是研究人员——立即中止，不得有误。”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众人肃然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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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寒渊矿场深处。
石坚盘膝坐在那处冰封空间外三丈处，掌心向上。那块赤金色的血髓晶悬浮在他掌心一寸之上，缓缓旋转，散发出温润的光晕。
从昨日触碰金色印记到现在，他体内的灵力运行轨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因长期压抑仇恨而有些滞涩的经脉，此刻竟自行运转起一套陌生的周天路线——那路线更加霸道、更加炽烈，每一次循环，都会引动掌心印记微微发烫，并从周围的极寒环境中抽离出一丝丝稀薄却精纯的金色能量。
这些能量融入丹田，竟开始缓慢修复他当年在边界战场上留下的暗伤。
“石哥，道台的回复到了。”守卫队长走过来，递过一枚传讯玉简，神色复杂，“道台令：遗迹区域就地封存，除你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着你守护此地，同时……尝试吸收赤金血髓晶，记录所有身体反应与能量变化。若有异状，立即上报。”
石坚接过玉简，灵力注入，林风的声音直接传入识海：
“石坚，寒渊所现，或关乎真界上古秘辛。你掌中印记，既已认主，便需担起因果。吸收血髓晶时，谨守本心，莫被残留意念吞噬。真界需要力量，但更需要清醒的持力之人。”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
石坚握紧玉简，看向冰封空间中那具金色骸骨。骸骨依旧保持着同归于尽的姿态，但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暗金色的骨骼表面，似乎比昨日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温暖的光泽。
他深吸一口气，闭目凝神。按照那套自行运转的周天路线，引导着赤金血髓晶中的能量，缓缓吸入掌心。
嗡——
血髓晶光芒大盛！精纯到极致的血气与魂能如江河决堤，汹涌冲入石坚经脉！与此同时，无数破碎的画面、嘶吼、战意、不甘的执念，也随之轰入他的识海！
金色的火焰在星海中燃烧，无数身影前赴后继。
灰色的潮汐吞没星辰，所过之处万物归寂。
“守住火种……只要火种不灭……”
“纵死，魂亦不归彼乡！”
枪刃贯胸的剧痛，重剑劈开阴影的决绝，一同坠向深渊的释然……
“呃啊——！”石坚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浑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但他的身体没有后退半分，牙齿咬得嘴唇渗血，双目赤红地盯着那具金色骸骨。
“前辈……你的仗，还没打完。”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体内那套陌生的周天路线运转到极致，疯狂炼化着涌入的能量与意念，“现在……我接着打。”
赤金色的光芒，从他体内透出，越来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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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风谷外围，临时营地。
赵寒山蹲在一处新挖的探坑旁，面色凝重。坑底三丈深处，裸露的岩层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裂纹中不断渗出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暗红色液体。
“煞血凝髓……”随队的阵法师倒吸一口凉气，“这东西一滴就能污秽法宝，腐蚀神魂。这坑里……起码有上百斤。”
“不是天然形成的。”赵寒山用长刀挑开一片岩屑，露出下面半截断裂的、刻满符文的金属残片，“这是……制式兵器的碎片。上古战场残留。”
他站起身，望向葬风谷深处。那里煞气形成的红雾翻涌不息，隐约能听到风中传来的、如同万鬼哀嚎的呜咽声。
“记录坐标，封存此坑。取三份煞血样本，小心封装。”赵寒山下令，“继续向前推进三里，若再遇类似情况……立即撤回。”
“统领，前面煞气更重了。”副官担忧道，“弟兄们的护体灵光，消耗速度比预估快三成。”
赵寒山看向谷中那翻腾的红雾，沉默片刻：“那就推进两里。我们需要至少十处不同区域的煞气与魂能样本，才能构建出完整的谷内地脉模型。这是筑造‘薪火防线’的必要数据。”
他拍了拍副官的肩膀：“告诉弟兄们，每一步，都是在为真界亿万生灵拓宽生存之界。谨慎，但不必惧。”
副官重重点头，转身传令。
赵寒山则走到营地边缘，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罗盘。罗盘指针剧烈摇摆，最终指向谷地最深处——那里，红雾浓得如同血浆。
他想起临行前林风的交代：“葬风谷之险，不在有形之敌，而在无形之煞。若有感应到‘大规模上古魂念集结’之迹象，勿贪勿进，保全队伍为上。”
大规模魂念集结……
赵寒山收起罗盘，握紧了刀柄。
但愿，不要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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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海，寂静蜂巢。
第七注视的波动，平静地整理着今日的观察数据。
真界内部，就“技术借鉴”议题进行了长达两个时辰的公开辩论，最终通过了折中的试行方案。辩论过程展现了该文明内部“多元意见表达-理性协商-制度性妥协”的决策机制。
寒渊矿场上古遗迹处，检测到微弱但持续的能量共鸣反应。个体“石坚”正在吸收特殊矿物，能量波动与遗迹同源，疑似触发了某种传承机制。该反应目前稳定，未检测到虚海污染迹象。
葬风谷探索队，已采集到第一批煞气样本，行动符合“谨慎探索”模式。
一切，仍在既定轨道上。
第七注视将今日的观察摘要上传，但在标注“真界文明韧性评估”时，它停顿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
最终，它给出了新的评级：
【提升依据：在面对重大伤亡与资源危机时，该文明展现出制度化的善后能力、公开化的思辨弹性、以及多线程任务执行稳定性。】
【风险提示：内部思想分裂风险依然存在（评级：中）。个体‘林风’的决策权重过高，若该个体出现意外，文明可能陷入混乱。】
波动上传，融入虚海无尽的信息洪流。
蜂巢深处，那五道主意志中的一道——代表“混沌”的意志，在接收到这份报告时，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
涟漪中，传递出一个简短的信息碎片：
【继续观察。重点：个体林风的‘源初共鸣’特征是否与上古遗迹产生联动。】
涟漪散去。
寂静，重新统治一切。
只有无数监测法阵的冰冷目光，依旧穿透层层空间，落在那片挣扎求存的微小火光上。
而真界众生并不知道，一场关于文明存续的宏大实验，正在虚海无声的注视下，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