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是活的。】
所以,尸体有温度,没有任何问题!
【人类是拥有头颅和四肢的生物。人类能发出声音、具有温度、能够被触摸。】
所以,哪怕保安全身上下的关节都是反着长的,他也一定是人类!
陈韶用力眨了眨眼,朝着前方被丝状物织就的黑暗,直接冲了进去!
在手电筒灯光的照射下,摩西分海一般,黑丝往两侧退去。但没跑多远,一具新的尸体就躺在了路中央。
灯光还是那样黯淡,于是尸体的脸上也布满了细碎的阴影。干瘪的眼球在眼框里微微颤动,伴随着尸体胸膛发出的嗬嗬的气音,一颗晾干的桂圆肉似的眼珠子,便从尸体脸上掉下来,一路滚向陈韶。
它碰到陈韶的鞋子,便安稳地待下了。
陈韶喉咙里滚动了几下。
未知的惊吓才最甜美。
“它”喜欢看到人被吓到,而正常的“游戏”环节不会造成永久性伤害。
合格的顾客应该全身心沉浸其中,然后——尖叫。
陈韶后退了两步,不知为何有些喘息。
“……艹。”他抖着声音,“怎么……怎么又有尸体?”
“这是墓地,还是……还是乱葬岗啊?”
“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跟在后面……阴魂不散。”
似乎是听到了陈韶的声音,卡在视野边缘的尸体再次抽搐起来,“嗬……嗬……”的抽气声和身后正常了一些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那仿佛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声音透露出一股难言的阴冷,被夜风一吹,就捎带到了人的心里。
陈韶把手电筒往后撤了一点,让尸体抽搐的景象从视野里消失,然后,他不再克制情绪,也不再专心思考,而是直接回忆起近期遇到的危险,然后放空大脑,遵循本能——
他转身就往侧边跑去。
“啊啊啊啊啊啊!!!!!!别追我!我就是帮人扫个墓!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保安呢?人呢?有没有其他人啊?!”
最开始的那声尖叫还不太能放得开,但一想到这里没有其他人,陈韶很快就开始胡言乱语了。
慢慢地,他越跑越快,肺部的灼烧奇异地消失了,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小,似乎是‘它’终于从陈韶的反应中得到了些许乐趣,决定暂时放人一马。
陈韶停在一座墓碑前,他扶着膝盖,慢慢调匀呼吸,感觉到额头和脊背都被风吹得冰凉。
但他反而觉得轻松了很多,仿佛就在刚刚的一小段时间内,体内沉疴都随着恐惧从喊叫声里淌了出去。
他怔了一会儿,因为刺激而发麻的大脑才慢慢恢复运作。
惊吓馆的确是个好地方。
陈韶想。
在绝大部分都需要人类压抑恐惧和欲望的怪谈的比较下,要求人类主动袒露恐惧,并且基本不会造成任何永久损伤的惊吓馆,简直就是一股清流。
对特派员们来说,可能尤其如此。
在外面,他们必须压抑恐惧,永远保持清醒保持冷静。但人的压力不会因为冷静就消失,反而会因为缺乏发泄渠道而越积越多,只等某一个时刻彻底爆发。
而惊吓馆,提供了这个渠道。
或许封丘市特事局画风奇特的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这里。
以后可以常来。
陈韶站直身体,灯光也跟着他的手变换了角度,照亮了附近的地面。
然后,他看见了一枚烟头。
那烟头的型状他很熟悉,就是之前保安捻灭的那根。
也就是说……
控制不住似的,他往前几步,一座刚刚被擦拭过的墓碑就闯进了灯光的范围。
神情严厉,嘴角下撇,瞳孔深黑。
那是齐桂芳的脸。
他跑回来了。
陈韶深吸一口气,拿着手电筒,一寸寸往下挪。
那些贡品、香炉依旧摆在墓碑前,但是香已经燃尽了,香灰被夜风一吹,就从香炉里跳出来,死在泥土和枯草里。而那些贡品……
少了。
陈韶清楚地记得,盘子里那四个苹果被摆成了宝塔状,顶上的苹果尤其红润,现在却只剩下作为底盘的三个。煮熟的白色肉条短了一截,两个鸡蛋则是全都没了,只在盘子外面留下一撮碎蛋壳。
咚!
陈韶动作一顿。
他低头看去,就看到刚刚还算干净的地面,赫然出现了一枚苹果核。
一只熟悉的眼睛从内核里挣扎着挤了出来。
它是从前面,墓碑的方向,滚过来的。
咔嚓嚓。
又是一个微弱的声响,但墓园里过于寂静了,即使再轻微,也让人难以忽视它的存在感。
咔嚓。
陈韶屏住呼吸,慢慢往前挪动,灯光也一点点往前方的黑暗里挤过去。
“嘎!”
一声沙哑的啼叫忽然在背后响起,陈韶下意识往下一蹲,感觉到一股劲风从头顶划过。
乌鸦重重地扑到了墓碑上,尖利的爪子深深扎进了石料,鲜艳的红色液体从爪子和石料接触的位置汩汩流淌而出,眨眼间就蛛网般笼罩住了碑前的照片。鲜血恰好盖住了老人的唇角和眼睛,于是那严厉的神情也仿佛笼上了一层笑意。
乌鸦在挣扎。
它努力想把爪子从墓碑里拽出来,但石料的质地过于坚硬了,它怎么拽都拽不出来,只能徒劳地挂在墓碑上扑棱着翅膀,直到翅膀都拍断了,骨刺狰狞地从羽毛下探出身影,它才勉强脱离墓碑,在地面上跟跄了几下,无力地倒伏在墓碑前方。
它脑袋斜得更厉害了,两只眼睛几乎是在一条竖直的在线,眼里的红也有些暗淡。
裸露出来的脖颈处,那只眼睛倒是已经消失了。
“嘎!”
它虚弱地鸣叫着,支棱起翅膀,骨刺在石板路上敲击出清脆的卜卜声。
它还在挣扎着往陈韶的方向移动,羽毛上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石板上,显得整个情形越发可怖。
【乌鸦不会伤害你。】
陈韶慢慢蹲下来,朝乌鸦伸出手。
“你不想让我过去吗?”他声音放得很轻,就象是害怕惊吓到某些存在,“你……你能带我……”
他突然停住了。
当视角变化时,人往往能看到很多不同的东西。
比如现在。
陈韶蹲下的时候,电筒的方向也从斜下变成了水平,视距随之拉大,正巧照亮了墓碑后面的一小段距离。
半张脸贴在墓碑旁边。
她两只手扶着墓碑一侧,从墓碑后面稍微探出了半张脸,脸色青白,在灯光的照射下更是白得让人发慌。而那双无神的眼睛,正死死盯着陈韶。
……跑!
陈韶一把捞起地上的乌鸦,塞进怀里,感受到乌鸦因为疼痛在怀里不断抽搐的同时,往东侧光源处快速跑去。
“保安!保安!保安!你们园子里真的有鬼啊!!!”
专心扮演一个普通顾客的后果就是,整个墓园里的寂静都被瞬间打破,陈韶敢保证十几米范围内都能听到自己的尖叫声。
远处的灯光闪了闪,似乎是保安被惊动了。过了十几秒,那灯光摇晃起来,在陈韶的视野范围内一点点变大。
受身体构造的拖累,保安的速度很慢,过了好几分钟才和一直在奔跑的陈韶遇上。
他皱着眉头用灯光上下扫了陈韶几下,嘴里骂骂咧咧的:“他娘的你怎么还没走?大半夜的嚎什么呢?”
陈韶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刚准备走,就晕了,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想出去,但是一路上遇到了两个鬼和两具尸体!要不是乌鸦提醒我,我都被鬼弄死了!”
保安眉头皱得更狠了,简直能夹死一只苍蝇。他拿着电筒往陈韶身后照了照,没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啧,小孩子家家,就是胆子小……行吧,你跟我过来,在我屋里对付一晚上,天亮就走。”
或许是保安在这个场景里确实是个安全点,去保安室的一路上,都没有再遇到什么惊吓点。
只要别把保安的怪异走路姿势算进去。
保安室是个很小的一室一卫的房子,从外面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窗户角落糊着陈年老垢,头顶墙角处也布满了蜘蛛网。陈韶进去的时候正好有一只蜘蛛落在他后脖子上,毛茸茸的怪异质感让他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说一遍,“它”真的有点专业。
皱着脸把蜘蛛从脖子上摘下来,陈韶顺手柄它放在桌子上,又小心翼翼地把乌鸦放下。
乌鸦还在时不时抽搐着,森冷的骨刺划过桌面,带起一阵响动。保安不耐烦地咂了咂嘴,随手柄宽檐帽取下来,扔在椅子上,自己也一屁股坐上去。
“墓地嘛,晚上也就这么点事儿,不出奇。就是你们小孩子不知道轻重,该走的不走,该来的不来,这不就要出事嘛!”
他挠了挠头发,上面的灰尘皮屑往下洒,洒进他额头上倒着的鼻孔里。保安下意识抽了抽鼻子,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左边眉毛处那两只倾斜着的、细长的眼睛就跟着紧紧闭上。
他狠狠地抹了把脸,才用那张奇形怪状的脸,看向陈韶:
“现在是……哦,一点多了,再过五六个小时就天亮,到时候我送你出去,你告诉齐桂芳那个不孝顺的儿子,一个月内不来……那也就不用来了哦。”
陈韶沉默地看着他。
“怎么不说话?吓傻了?”
之前保安都是叼着烟说话的,又或者是仰着上半身,让人看不清他的口腔。而现在,陈韶就站在他面前,保安坐着,就不得不稍微抬头,才能对上陈韶的目光。
所以此时,陈韶看清了他嘴里的情况。
保安嘴里,有一只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