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浑浑噩噩的,不知自己来自于何处,不知自己身处何方,慢慢地,连自身的存在都忘却了。
他只知道他坐在列车上,车厢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空调运作时轻微的嗡鸣。
列车在往前走,速度并不快,霍靖却怎么也看不清车外的景象,一切都好象蒙上了一层雾。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该走了。
列车行进的方向就是他要去的方向。
于是他站起来,一步步朝着车厢连接处走去。
其他人都没有动作。是不是在看他?霍靖也不清楚。
但这些都不重要,他要往前走,去他该去的地方。
周围的一切还是雾蒙蒙的,霍靖走了十几步,才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影也是模糊的,只能看出是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他直直地站在过道中间,脸上一片光滑,空无一物。
但霍靖能听到他在说话。
“回去,你还没有检票。”
检票?
霍靖这才想起自己是买了票上车的,他需要检票。
他的车票去哪儿了?
他在身上四处摸了摸,都没有找到车票的影子。
车票……车票……
霍靖努力回想,依稀记起有个孩子把车票交到了另一个人手里。
去把车票拿回来。
他一升起这个念头,脑子里就滋生起细密的恐惧,拿着车票的人象一团由无数黑气凝成的冰,冰里那些丝丝缕缕的负面气息,连带着车票也仿佛被浸了水,湿哒哒地滴在霍靖脑海里。
不能去。
但他需要车票。
他只能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白衣人反而往前走了一步。
霍靖迟钝地抬起头,看见对方伸出带着白手套的手,按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推——
“看来车上不能睡觉。”他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左边说话,“不过,乘客守则上居然没写?”
一瞬间意识回笼,睡前那些经历一窝蜂涌进脑海,在霍靖的每一条神经上打架,针扎般的刺痛延绵不绝,他下意识低头捂住额头,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
收回手时,那只手上已经是汗涔涔的了。
陈韶等他的呼吸声没那么乱了,才迟疑着发问:“你还好吧?”
霍靖调整了一下呼吸,朝着陈韶轻轻点头,说了句“还好”,就讲了一遍自己刚刚的经历。
“听起来很象是灵魂出窍。”
说的直白点,就是死了要离开阳间了。
“是不是……和你假死那一次有关系?”
霍靖不太清楚,但这个猜想还是很有可能的。
“之后我会尽量避免睡觉,隔三分钟和你说一句话。”他迅速采取了措施,“如果睡着了,麻烦你去找列车员。”
“为什么不是直接喊你起来?”
霍靖摇摇头:“有效的行为,最好完全复刻,是我们探索怪谈的准则之一。列车员毕竟身份特殊,换一个人不一定会有效,还有可能连累你。”
“而且,既然乘客守则上没写,它就有可能是乘客无法干涉的事件。所以什么都不要做。”
特事局的风格确实很稳。
学到了。
陈韶掏出本子,把【有濒死或死亡经历的人,不要乘坐列车】【不要在列车上睡着。如果同行者睡着了,立刻找到列车员,要求他叫醒睡着的人】这两条规则记下,又把自己刚刚的经历告诉了霍靖。
“这个怪谈,你有印象吗?”
“我不能确定,但是,”霍靖尤豫了一阵,“听上去象是【行客】。”
“按照保密规则,一般非所属管理局域的怪谈规则,我们是不能知晓的。不过,对于一些跨局域的怪谈,要求就比较宽松,只要不存在直接的认知污染或链式污染,就能查阅、交流。
“据说【行客】会随机出现在旅途之中或者终点,它本身没有攻击性,对人类也没有恶意。
“但是,一旦它出现,受害者就必然被它描述的旅途所吸引。当这种污染达到一定界限后,受害者就会成为【行客】的一员,从此永远行走在路上。”
说完,他看向陈韶,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带了疑惑和无奈。
“你很容易遭遇这些,还是要小心,下次尽快结束对话。”
陈韶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
他猜【行客】是被陈韶的规则吸引过来的,毕竟【行客】喜欢到处跑,他也闲不住……
这么说的话,他和【行客】以后大概会见很多次面。
交流完情况,他们就安静下来,只按照计划三分钟对话一次,霍靖也没有再睡着。
8:13,路程已经走了三分之二,列车忽然降速,陈韶猝不及防往前倒下,险些撞到前面的靠背。
好在他及时伸手按住了,哥哥也拽住了他的后脖领子,才没把自己撞懵。
“车停了。”
霍靖看向窗外,站起来放下了陈韶这边的窗帘。
窗外天色暗沉。还没有到深秋,八点多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刚刚陈韶看的时候,还能看见层层散开的白云。但此时,外面很黑,不是伸手不见五指那种,陈韶能看清近处的轨道、水泥站台,还有站台上一盏很小很小,但足够刺眼的灯。
就好象有人把这片局域的亮度往下调了80。
“终点站到了,请各位乘客有序落车……”
“终点站到了,请各位乘客有序落车……”
“终点站到了,请各位乘客有序落车……”
列车广播滋滋啦啦地响了起来,柔美的女声也在电流声中失真,变得扭曲而僵硬。伴随着广播声,车厢内的灯光也慢慢暗了,就好象光线被什么东西吸走了。
“嘶……”放气声从车门方向传来,然后是车门滑动的声响。
“到站了?”两个白领随口问了一句,也没想到要得到回答,拎着公文包就站了起来。
“没有到站,坐下。”
霍靖拉好这边的窗帘,回头就把人按回了座位上。
他的手劲儿很大,两个白领觉得莫明其妙,但居然没能站得起来。
“你谁啊?”
“到了终点站,列车员会来清人的。”霍靖说,“看看你们的手表,时间还没到。”
其中一个白领皱了皱眉,还是抬起左手,看了一眼时间,脸色一变,也把手搭在同伴身上,往下按。
“再等等吧。”
他白着脸劝道。
另一个白领也安静下来,他控制不住地去看窗外,然后这边的帘子也被霍靖拉好了。
车厢里显得更暗了,空调声也停了,空气以奇异的速度闷热起来。
但没有人再动一下,那两个白领更是鹌鹑似的,抱着个公文包,就好象有了不存在的安全感。
但是,这个车厢没问题,不代表其他车厢没事。
在电流声的遮盖下,陈韶听到了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噜噜”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就到了4号车厢旁边。
陈韶真的很好奇。
他再次扯了一下哥哥的袖子,指了指窗帘。
哥哥瞥了他一眼,一挑眉,伸手柄帘子拉开了。
‘那我可就放心看了。’
陈韶想着。
窗外是一个显得很疲惫的中年女人,她拖拽着行李箱,箱子上还摞着一个很大的行李包。包里装的大概是什么衣服被褥一类的东西,从箱子两侧耷拉下来。
即便是在走着,女人也还是打着呵欠。或许是发现旁边的窗帘打开了,她漫不经心地投过来一瞥,就收回了视线。
陈韶敲了敲窗户。
女人再次看过来,这次眉宇间带了些疑惑,看到是个初中生模样的男生,才无奈一笑。
陈韶又敲了敲窗户,朝着女人一个字一个字做口型。
“这,不,是,终,点,站。”
女人被吸引了注意力,不禁停下来,仔仔细细看陈韶的动作。
莫名的直觉促使她去辨认那个口型。
但是她看不出来陈韶到底在说什么。
然后、然后她看见了,男孩翻转了手腕,露出一只手表。
表盘上的时间是,8:17
8:17
正常到站时间是,8:30
女人定定地看了表盘几秒,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表情一片空白。
还没到站……
我为什么会落车?
这个车站为什么这么暗?
为什么外面没有其他人?
她看见车厢里那个孩子又张开嘴,朝她说着什么。
“快——跑——”
她这次看懂了。
女人下意识抓紧了行李箱的拉杆扶手,下一刻又立刻松开了,转身往车门处飞奔。
行李箱在她背后咕噜噜地自动转了半圈。
极致的惊恐此时才爬上她的脸,让她脸部的每一丝肌肉都扭曲起来。
“砰!”
车站的怪谈似乎和她开了个玩笑,就在她跑到车门附近时,4号车厢和3号连接处的车门立刻合上了。
女人直接撞在了车门上,但是她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惊惶地捶起车门。
没捶两下,她又意识到什么,重新抬起脚,往列车前方飞奔。
还有别的车门,它们还没有关上……
“砰!”
又一次,车门在女人面前合上了。门上的印痕都仿佛在嘲笑她。
她没敢停留,继续往前奔跑。
“砰!”
最后一扇门也合上了。
她呆滞地站在车门边上,大脑空空荡荡的。
直到什么东西撞到了她的小腿,她低头看去,才意识到那是被她遗弃在原地的行李箱。
“列车即将出发,请各位乘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行车期间,请不要随意走动。”
车厢里的灯光重新亮起来,语音播报也恢复成之前扁平、缺乏感情和语调的声音。空调重新小声嗡鸣起来。
女人骤然发出一声尖叫,她抬起手,拼命捶打起合得严严实实的车门,似乎想要用这种方法重新回到车厢内。
然而很快,她的动作就慢了。
在列车重新激活前,她松开拳头,跟跄着倒退两步,茫然地往四周看了看。
她又一次往车头方向走,越过车头,越过隔脱机,然后跳下站台,站在了铁轨上。
“列车即将出发,请各位乘客……”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