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密密麻麻的水坑。阿四缩在自家棚屋门口,捧着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呼噜噜喝着。
“娘个冬采,这雨下个没完,米价又要涨。”他骂骂咧咧地放下碗,看了眼墙角那堆还没卖出去的烂菜叶。
弄堂口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四下意识抬头,看见两个穿黑短褂的男人冲进弄堂,后面还跟着三个穿雨衣的,手里都拎着枪。雨水打在枪管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76号抓人!”有人喊了一嗓子。
整条弄堂瞬间活了——不是热闹,是死寂。各家各户的门窗“砰砰砰”关紧,闩门声此起彼伏。只有几个来不及躲的小孩被大人一把拽进屋。
阿四手快,端着碗就缩回棚屋,从门缝往外看。
那五个人冲到弄堂中段一户人家门前。带头的是个疤脸汉子,阿四认得,是76号行动队的王队长,外号“王剥皮”。
“开门!查良民证!”王剥皮踹门。
门开了条缝,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露出半张脸,脸色煞白。
“证、证件在屋里,我去拿……”
“拿你妈!”王剥皮一脚踹开门,年轻人被撞得往后摔。
屋里传来女人的尖叫。
枪响了。
不是王剥皮他们开的枪——枪声来自屋顶。阿四看见对面屋顶瓦片上趴着个人,雨衣帽子遮住大半张脸,手里的枪口还在冒烟。
一个76号特务应声倒地,血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漫开。
“屋顶!有共党!”王剥皮吼叫着举枪还击。
巷战瞬间爆发。屋顶那人枪法极准,两枪又放倒一个。但剩下的三个特务已经找到掩体,子弹追着屋顶打,瓦片“噼里啪啦”碎裂。
阿四趴在门缝后,大气不敢喘。他看见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从屋里冲出来,手里居然也攥着把枪,朝王剥皮开了一枪——打偏了,子弹擦着王剥皮的耳朵飞过。
“小赤佬还敢还手!”王剥皮调转枪口。
年轻人转身往弄堂深处跑。他腿脚不太利索,跑起来一瘸一拐的。是丁家那个在报馆做事的小儿子,平时文文弱弱的,哪想到……
子弹追着他。
“噗”一声,年轻人肩膀中弹,整个人往前扑倒,正好摔在阿四棚屋斜对面的垃圾堆旁。血很快染红了他灰色的学生装。
屋顶的枪手又开了几枪掩护,但火力被压制住了。远处传来更多脚步声和日本话——日本宪兵队快到了。
“撤!”屋顶那人喊了一嗓子,是年轻人的声音。
他翻身滚下屋顶,落在隔壁弄堂,脚步声迅速远去。
王剥皮骂了句脏话,没去追,提着枪走向垃圾堆。丁家小子还在挣扎着想爬起来,右手死死捂着左肩,血从指缝往外涌。
“跑啊,怎么不跑了?”王剥皮用枪管抵着年轻人的额头,“说,刚才屋顶上是谁?你们还有多少人?”
年轻人咬着嘴唇,不说话。
“带回76号,慢慢审。”王剥皮示意手下。
两个特务上前拽人。年轻人突然挣开,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往嘴里塞——是颗小药丸。
王剥皮眼疾手快,一巴掌扇过去。药丸被打飞,掉进污水沟。
“想死?没那么容易。”王剥皮冷笑,用枪托狠狠砸在年轻人肚子上。
年轻人蜷缩成一团,剧烈咳嗽。
日本宪兵队的摩托车到了弄堂口,三个日本兵跳下车,刺刀在雨中泛着冷光。带头的军曹用生硬的中国话问:“怎么回事?”
“太君,抓到一个抗日分子。”王剥皮点头哈腰,“还有一个同伙跑了,正在追。”
军曹扫了眼地上的两具尸体——都是76号的人,眉头皱了皱:“你们的,无能。”
“是是是,太君教训的是。”王剥皮赔笑。
军曹走到年轻人面前,用皮靴尖踢了踢他的脸:“你的,什么名字?”
年轻人吐了口血沫,不说话。
“八嘎!”军曹举枪就要砸。
“太君,留活口,留活口!”王剥皮赶紧拦住,“这人肯定知道不少事,带回去审,一定能挖出大鱼。”
军曹想了想,收回枪:“带走。今天晚上,我要看到口供。”
“一定一定!”
年轻人被拖起来,两条腿在湿漉漉的地上拖出痕迹。他经过阿四棚屋时,眼睛往门缝这边瞥了一眼。
阿四心脏骤停。
那眼神里没有求救,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好像在说:看见就看见了,别管。
人被抓走了,日本兵也走了,只剩下两具尸体和满地血水。雨渐渐小了,弄堂里有人悄悄开门,探头探脑。
“作孽啊……”隔壁刘婶压低声音,“丁家小子平时多老实一个人……”
“老实?老实人会藏枪?”对面老赵嗤笑,“这种世道,沾上这种事,死路一条。”
“他老娘怎么办?还在病床上躺着呢。”
“能怎么办?自认倒霉呗。”
阿四关紧门,背靠着门板喘气。手心全是汗。
他认得丁家小子,叫丁文柏,在《申报》做校对,偶尔还给弄堂里不识字的老人读读报。上个月刘婶家儿子被拉壮丁,还是丁文柏帮忙写的陈情信——虽然没啥用。
“娘个冬采。”阿四又骂了一句,不知道在骂谁。
夜深了。
雨彻底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弄堂里一片惨白。阿四睡不着,脑子里老是丁文柏被拖走时那个眼神。
他爬起来,从门缝往外看。尸体已经被拉走了,地上只剩深色的血渍。垃圾堆那边好像还有动静。
阿四犹豫了一下,轻轻拉开门闩。
月光下,垃圾堆旁蜷着个人影——不是丁文柏,是另一个年轻人,穿着深色工装,胸口一片暗红,还在微微起伏。
阿四心脏狂跳。这是屋顶那个枪手?他没跑掉?
他左右看看,弄堂里静悄悄的。咬咬牙,他蹑手蹑脚走过去。
年轻人大概二十出头,脸上都是泥水和血,眼睛紧闭。胸口中的枪,伤口还在渗血。呼吸很弱,像随时会断。
“喂,喂?”阿四压低声音。
没反应。
阿四蹲下身,手探到年轻人鼻下——还有气。
带回去?万一被人发现,自己和这人都得死。不管?这年轻人活不到天亮。
他想起白天丁文柏那个眼神。
“操!”阿四低骂,弯下腰,用尽力气把年轻人架起来,半拖半拽地弄回自家棚屋。
棚屋不到十平米,一张破床,一个炉灶,堆满捡来的破烂。阿四把年轻人放床上,扯开他衣服——胸口有个血洞,子弹应该还在里面。
“你这伤,得找大夫……”阿四话没说完就闭嘴了。这年月,枪伤去找大夫等于自首。
年轻人突然睁开眼睛,眼神涣散,但手猛地抓住阿四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同、同志……”他嘴唇翕动,“告诉……老裁缝……任务……失败……有叛徒……”
“啥?啥老裁缝?”阿四懵了。
年轻人没回答,眼睛又闭上了,手也松了。
阿四探他鼻息,更弱了。
他在屋里团团转。忽然想起什么,从墙角一堆破烂里翻出个小铁盒——里面是去年捡垃圾时捡到的一小包磺胺粉,听说能消炎,他一直舍不得用。
可光有药粉没用,子弹得取出来。
阿四盯着年轻人苍白的脸,一咬牙,从灶台旁摸出把生锈的剪刀,在炉火上烧红。
“兄弟,忍着点,能不能活看你命了。”
他撕了件破衣服塞进年轻人嘴里,剪刀尖探向伤口——
窗外,一只金属翅膀的蜜蜂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沿。复眼在月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静静注视着棚屋里的一切。
蜜蜂腹部微微震动,将实时画面传向三公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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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租界,高公馆书房。
高志杰面前的屏幕上,显示着棚屋里的画面:阿四满头大汗地用烧红的剪刀在伤口里探找子弹,年轻人疼得浑身抽搐但没醒。
林楚君站在他身后,手里端着杯已经凉了的咖啡,眉头紧皱。
“这就是军统说的‘断枝’?”她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带着寒意,“牺牲两个联络点,三条人命——可能还不止,就为了给咱们创造三天窗口期?”
高志杰没说话。他操控着屏幕旁的旋钮,将画面放大。阿四终于夹出了弹头,手忙脚乱地撒上磺胺粉,用破布条包扎。
“这人能活吗?”林楚君问。
“失血太多,感染风险大,最多三成几率。”高志杰声音平淡,“但比零强。”
“你打算救?”
高志杰切换画面,一只机械蜜蜂从窗沿起飞,绕着棚屋转了一圈,确定周围没有监视者。另一只“医疗蜂”从高公馆的暗格里起飞,腹部载着无菌纱布和真正的抗生素。
“他已经没用了。”高志杰说,“军统的‘断枝’计划里,这些暴露的外围人员本就是弃子。救他,反而可能暴露我们的存在。”
林楚君看着他侧脸:“那你为什么还要派医疗蜂?”
高志杰沉默了几秒。
屏幕上,阿四包扎完了,瘫坐在地上喘气,手上全是血。他看了眼床上昏迷的年轻人,又看了眼自己那碗没喝完的稀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最后还是把粥碗推到一边,从水缸里舀了瓢凉水喝。
“因为那个捡垃圾的。”高志杰终于开口,“他本可以不管,但他管了。”
林楚君走到他身边,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医疗蜂从棚屋的破窗缝钻进去,悬停在阿四面前。阿四吓得往后一缩,但很快发现这蜜蜂不一般——它腹部打开,掉下一小卷纱布和两粒白色药片。
阿四愣愣地看着蜜蜂飞走,又看看地上的东西。他捡起药片闻了闻,不认识,但纱布是干净的,比他那块破布强。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拆开年轻人胸口血糊糊的包扎,换上干净纱布,又把药片碾碎,混着水灌进年轻人嘴里。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窗外泛白的天色。
“天亮了。”林楚君轻声说。
高志杰关掉屏幕,揉了揉眉心。书房里只剩下座钟的滴答声。
“中村那边有什么动静?”他问。
“按计划,他被我拖在南京了。”林楚君说,“但最多还有两天。你得在明天晚上之前,把‘秋风’计划传出去。”
“已经破译完了,今晚就传。”高志杰顿了顿,“但军统这次的做法……”
“寒心?”林楚君看着他。
高志杰摇头:“是清醒。他们可以牺牲任何人——包括你我,只要值得。所以我们能靠的,只有自己。”
林楚君俯身,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上:“还有彼此。”
窗外,天彻底亮了。弄堂里传来倒马桶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在城市的另一角,76号刑讯室里,丁文柏的惨叫声才刚刚开始。
阿四推开棚屋门,探头看了看。弄堂里已经有人走动,没人注意他这边。他回屋,把带血的破布和弹头埋进炉灰里,又舀水冲洗地上的血迹。
床上,年轻人呼吸平稳了些。
阿四蹲在炉子前生火,准备烧点热水。火星噼啪作响,映着他脏兮兮的脸。
“娘个冬采,”他对着炉子嘀咕,“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没人回答他。
只有那只金属蜜蜂,又悄悄飞了回来,落在对面屋顶的瓦片上,复眼静静转动,像在记录这座城市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挣扎,每一次无声的死亡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