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的声音不响,却像一柄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两个选择。
一个关乎尊严,一个关乎性命。
张飞那张黑里透红的脸,此刻像是开了个酱油铺,五颜六色,变幻不定。他那双铜铃般的豹眼,死死盯着林渊脚边的几个行囊,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咕咚”一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清晰可闻。
他身后的士兵们,呼吸声也变得粗重起来。他们的目光,越过了张飞的肩膀,越过了那柄依旧散发着寒气的丈八蛇矛,贪婪地,又带着几分屈辱地,胶着在那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上。
那是粮食。
是能让他们干瘪的肚子,重新获得饱足感的救命之物。
也是能让伤兵营里那些日夜呻吟的袍泽,多几分活命希望的药材。
尊严能当饭吃吗?
不能。
但对张飞来说,尊严比饭更重要。可他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兄们饿死、病死吗?
他也不能。
这道选择题,对他的脑子来说,太过复杂,太过残忍。他握着蛇矛的手,青筋虬结,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那股狂暴的杀意在胸中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
他猛地回头,看向自己的二哥。
关羽依旧站在那里,身形如松,纹丝不动。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不知何时已经重新阖上,长长的髯须在夜风中微微飘动,仿佛早已入定,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可林渊,通过那全新的“触感”,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关羽那股如玄铁般冰冷坚硬的【武圣】气运,脉动得比刚才快了一丝。
他在等。
等张飞的选择。
也在看,林渊究竟能把这出戏,唱到何种地步。
“翼德……”一个虚弱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是孙乾。
这位一直跟在刘备身边的文官,此刻脸色苍白,他小心翼翼地绕过暴怒边缘的张飞,对着林渊,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位……这位先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家主公只是急火攻心,并无他意。将军……将军也是一时情急……”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目光却不住地往那些行囊上瞟。
林渊看都未看他一眼,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进退维谷的张飞,像是在欣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
“元直。”林渊忽然开口。
“属下在。”徐庶立刻躬身应道。
“你来处理。”
“是。”
徐庶领命,直起身,平静地看向孙乾,又看了看张飞。他此刻的脸上,已经找不到半分方才的挣扎与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生的,带着几分冷酷的锐利。
他仿佛在一瞬间,就完成了从一个多愁善感的谋士,到一个冷血高效的执行者的转变。
“孙公佑,”徐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主的意思,你没听清吗?”
孙乾一愣。
徐庶向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我主说了,这些粮草药材,是替我徐庶,还玄德公的知遇之恩!既然是还恩,那便是我等与玄德公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干!”
他目光一转,如利剑般刺向张飞。
“翼德将军若是不允,便是要替玄德公,拒了这份恩情。好啊,那我等现在就走。只是不知,玄德公醒来之后,知道你不仅逼走了我,还扔掉了能救活几千将士的粮草,他会作何感想?”
“你!”张飞被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徐庶却不理他,继续对着孙乾说道:“孙公佑,你现在,立刻,找几个人,把这些东西,搬到玄德公的帐前放好!记住,是我主,赠予玄德公的!我等两不相欠!”
“这……这……”孙乾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他求助似的看向张手,又看向关羽。
张飞依旧是那副要吃人的表情,但握着蛇矛的手,却在不知不觉中,垂下去了几分。
而关羽,终于缓缓地,睁开了那双丹凤眼。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徐庶,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他对着孙乾,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这个动作,成了压垮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
孙乾如蒙大赦,他再也不敢犹豫,连忙招呼了几个亲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林渊脚下。
玄四和玄五目光一寒,下意识地护在林渊身前。
“让他们拿。”林渊淡淡地说道。
得到许可,那几个亲兵才敢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将那几个沉重的麻袋扛了起来。
麻袋落在地上的声音,很沉闷。
“砰。”
“砰。”
一声声,都像是砸在刘备军所有人的心口上。
每一个士兵,都默默地低下了头。那是一种混杂着活命的庆幸,与尊严被践踏的屈辱的复杂情绪。
他们用自己的尊严,换来了几天的口粮。
而这笔交易的主导者,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个面带微笑,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的年轻人。
“我主,”徐庶看着粮草被搬走,躬身对林渊说道,“可以走了。”
林渊点了点头。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混乱的营地,看了一眼那个双目赤红、浑身颤抖的黑脸莽汉,看了一眼那个重新闭上眼睛、神情冰冷的红脸长髯客。
他嘴角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
然后,他转过身,带着徐庶和两名护卫,在数千道或怨毒,或屈辱,或茫然的目光注视下,不紧不慢地,向着营地外的黑暗,踱步而去。
他们的背影,被火光拉得很长。
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哒,哒,哒……”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刘备那颗破碎的仁义之心上。
直到彻底走出了刘备大营的范围,身后的喧嚣与火光,都已经被浓稠的夜色所吞没,徐庶那根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弛了下来。
他只觉得后背一阵冰凉,伸手一摸,才发现里衣早已被冷汗湿透。
今夜的凶险,丝毫不亚于一场真刀真枪的搏杀。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主公,”徐庶平复了一下呼吸,对着走在前面的林渊,由衷地说道,“属下佩服。”
这份佩服,是真心的。
若不是林渊最后抛出粮草这个杀手锏,又精准地抓住了刘备军的软肋,单凭他徐庶的三寸不烂之舌,今天也绝无可能安然脱身。
“是你做得不错。”林渊脚步未停,声音从前方传来,“三言两语,便让张翼德那样的莽夫投鼠忌器,不愧是王佐之才。”
这句夸奖,让徐庶心中一暖。
他知道,这是新主公在肯定他的价值。
“不过,”林渊话锋一转,“逞口舌之利,终究是小道。你那份见面礼,还未送完。”
徐庶心中一凛,立刻躬身:“请主公示下。”
林渊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夜色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我问你,接下来,我们该往何处去?”
来了。
真正的考验,来了。
徐庶知道,这个问题,才是他归顺之后,献给新主公的第一份,也是最重要的一份投名状。
他没有丝毫犹豫,这些天来,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他早已在心中,将天下大势,反复推演了千百遍。
“回主公,”徐庶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属下以为,当取荆州!”
“哦?为何是荆州?”林渊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考较。
徐庶走到路边一块平坦的空地上,他捡起一根树枝,借着依稀的月光,在泥地上迅速勾勒出一副简略的地图轮廓。
“主公请看。”他指着地图的中央位置,“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乃天下腹心,兵家必争之地!”
“其一,此地物产丰饶,沃野千里,足以支撑数十万大军的用度。我军若得荆州,便再无粮草之忧,可得立身之本。”
“其二,荆州牧刘表,年迈昏聩,外宽内忌。其二子刘琦、刘琮,皆是无能之辈,为争夺继承权,内斗不休。而其麾下蔡瑁、张允等将,皆是只知钻营的士族代表,毫无远见。如今的荆州,看似安稳,实则是一座内里早已腐朽的大厦,只需轻轻一推,便会轰然倒塌。”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时机!”徐庶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如今,袁绍主力被我军牵制于虎牢关前,自顾不暇。曹操新败于徐州,元气大伤,短期内无力南下。而江东孙策,尚在平定山越,稳固内部。放眼天下,此刻,唯有我军,有能力,也有机会,将这块肥肉,一口吞下!”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一旦我军占据荆州,便可坐拥地利,进可挥师北上,问鼎中原;退可固守长江,与江东成犄角之势。到那时,天下大局,便尽在我主掌握之中!”
说完,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渊,等待着他的裁决。
林渊看着地上那副简陋却精准的地图,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神采飞扬,与在刘备营中那个郁郁不得志的谋士判若两人的徐庶,心中不禁暗赞。
雄鹰,终究是要飞向天空的。
“说得好。”林渊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元直之见,与我不谋而合。”
得到主公的肯定,徐庶心中大定,那股【王佐】气运的脉动,也变得愈发欢快有力。
“不过,”林渊看着徐庶,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可知,荆州除了地利与人和之外,还有一样东西,值得我们去取?”
徐庶一愣。
还有一样东西?
他思索片刻,试探性地问道:“主公所指,莫非是荆州学派那些大儒名士?”
“名士?”林渊摇了摇头,笑得有些神秘,“名士固然重要,但我要取的,却比名士,更加难得。”
他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南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土地。
“那是一段,绝世的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