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又过去了一天,尽管是秋日,正午的太阳依旧很白,像是一块烧红的铁板,悬在饶阳县城的头顶。
广场上没有风,尘土是静止的,空气是静止的。
只有热浪在地面上卷曲、升腾,让远处景物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
五个老兵被推到了广场中央。
五人都很瘦,灰布军装挂在身上,像是挂在枯树枝上的破布。
脸上满是污垢和血痂,胡须乱蓬蓬的,像是一团乱草。
他们的手被粗麻绳反绑在背后,绳子勒得很紧,手腕变成了紫黑色。
但五人都没有跪,虽然他们的腿在打颤,那是饿的,也是伤的,但膝盖是直的。
高桥由美子站在二楼的窗前。
窗帘拉开了一半。
她手里端着一杯清水,水里加了冰块,杯壁上渗出细密的水珠。
高桥由美子看着下面。
“开始吧。”她开口下令。
松平秀一站在广场边上。
他挥了挥戴着白手套的手。
一排日本宪兵走了上来他们穿着土黄色的军装,皮靴踩在硬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们全部举起三八式步枪,枪刺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咔嚓。”
拉动枪栓的声音,很整齐,也很刺耳。
那五个老兵抬起了头,眼睛被太阳刺得眯了起来。
他们看着黑洞洞的枪口,也看着枪口后面那片被铁丝网围起来的天空。
中间那个岁数最大的老兵,突然向前迈了一步。
他看起来有五十岁了,或者是六十岁。
但战争总会让人的年龄变得模糊。
那老兵张开嘴,露出一口残缺的黄牙。
他原本想喊,但嗓子里只有粗糙的喘息声。
“咳咳——”
老兵咳嗽了一下,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
然后,他喊了出来。
那是地道的冀中方言,土得掉渣,却硬得像石头。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共产党万岁!”
声音很哑,但在空旷的广场上,传得很远。
而这时旁边的四个老兵也跟着喊。
他们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像是一股从地底下冲出来的暗流。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共产党万岁!”
宪兵的手指搭在扳机上。
那个老兵没有停。
他的目光越过了宪兵,越过了铁丝网,看向了远处那片看不见的青纱帐,他知道那里有人。
也知道那里有人在看着。
“同志们!”
他嘶吼着,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暴起。
“你们大胆的往前走!莫露头!!”
莫露头。
别出来。别为了我们就出来送死,往前走,一直走,走到胜利的那一天。
这是遗言,也是命令。
“砰!砰!砰!砰!砰!”
五声枪响。
几乎同时响起,合成了一声巨大的轰鸣。
五个老兵的胸口爆开一团红色的雾。
他们的身体向后倒去,像是五袋沉重的小米,重重地砸在尘土里。
尘土扬了起来,又慢慢落下。
血流了出来,渗进干裂的土地里,变成了黑褐色。
广场上恢复了死寂。
那些被绑在一边的几百个俘虏,依然坐着。
他们没有哭。
因为眼泪早就流干了。
他们只是看着那五具尸体,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那是火。
高桥由美子喝了一口水。
水很凉。
“埋了。”她说,“明天继续。”
她转身离开了窗边,背影很直,步伐很稳。
高桥由美子没有愤怒,也没有喜悦。
就像只是在执行一个程序,一个关于死亡和耐心的程序。
……
城外,二公里。
陈墨趴在枯草丛中。
他身上的伪装网已经和周围的荒地融为一体。
手里拿着那架蔡司望远镜。
镜头里,那五具尸体正被人拖走,像是拖走五根木头。
陈墨的手指抠进了泥土里。
指甲断了,泥土嵌进肉里,但他不觉得疼。
他听到了那句喊话。
顺风的时候,声音传得很远。
“莫露头。”
陈墨放下望远镜,把脸埋在臂弯里,草茎刺着他的皮肤。
他们切断了电话线,炸毁了桥梁,截断了粮道。
让这座县城变成了一座孤岛,以为这样可以让高桥由美子慌乱,让她露出破绽,让她不得不派兵出城。
但是她没有。
那个女人像是一块冰冷的铁。
她不在乎物资,不在乎士兵的抱怨,甚至不在乎这座城的死活。
她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逼他们出来。
用人命做筹码,一天五个,五条命,换他的一次冲动。
这是一个死结。
陈墨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看着那座县城。
城墙很高,很厚,上面架着机枪,挂着铁丝网。
他有枪,有八百个兄弟,也有地雷。
但他没有办法。
如果他冲进去,这八百人会死,那几百个俘虏也会死。
高桥由美子早就架好了机枪,等着他往枪口上撞。
如果不冲进去,那些人还是会死。
一天五个。
这是一种钝刀子割肉的折磨。
“先生。”
二妮趴在他身后不远久,她的眼睛红红的。
“那是……那是王大叔。”二妮哽咽着说,“俺认得他,在地道里他给俺送过粮。”
“我知道。”陈墨不知道说什么。
“咱们……咱们就这么看着?”二妮问。
“看着。”陈墨说道。
他的声音很冷,比这秋天的风还要冷。
“他们让我们别露头。”陈墨说,“我们就不能露头。”
“可是……”
“没有可是。”
陈墨转过身,向后爬去,动作很机械,像是生锈的齿轮。
“回去。”他说。
他必须回去他不能在这里看着,看着会让人发疯。
他需要思考。
在这个死局里,一定还有什么东西是他没看到的。
一定还有什么棋子,是他没有动用的。
高桥由美子很沉得住气。
那他就必须比她更沉得住气。
这是一场比谁心肠更硬的比赛。
陈墨走进了青纱帐,高粱叶子哗啦啦地响,像是在为死者送行。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一块怀表,怀表的秒针在走。
滴答,滴答。
每一秒都是煎熬。
但他必须忍受。
直到他找到那把能砸碎这个笼子的锤子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