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筱那声泣血的“我恨你们”,如同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彻底击溃了雪棠早已紧绷到极限的心神壁垒。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坠入无边的黑暗,左肩那蚀骨的剧痛和心口撕裂般的痛楚仿佛都被隔绝。她软软地歪倒在地,银发散乱,脸色惨白如纸,唇边溢出的那缕殷红,是心神剧震、气血逆冲的残酷印记。
静室里,只剩下玲诺诺高烧中痛苦的呻吟和急促灼热的呼吸声,以及一盏孤烛摇曳的微光,映照着这满室狼藉与绝望。
门外,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门口。门被无形的力量轻轻推开。
一身朴素道袍的清微掌教立于门庭。他须发皆白,目光如渊,平静地扫过室内。
视线掠过床上——玲诺诺蜷缩在被中,那身刺目的红色嫁衣露在外面,沾满了泥土和枯叶,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她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被冷汗浸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低吟。
地上,是昏迷不醒、唇染鲜血、左肩细布被深沉血色浸透的雪棠。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药味、湿冷的泥土气息,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筱筱不见踪影,唯有那扇被撞开的门扉,无声诉说着风暴的惨烈。
清微掌教眼神依旧古井无波,唯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他缓步入内,步履无声。先至雪棠身旁,蹲身,两指搭上她冰冷的手腕。
一股精纯、温润平和的灵力探入。清微面色渐凝。雪棠的状况比他预想的更糟。左肩那源自深渊君主本源的死寂之力,在雪棠心神失守、气血逆冲之下,如同挣脱了部分枷锁的凶兽,正疯狂吞噬她的生机灵力,沿着经脉向心脉侵蚀!若非清玄化消与筱筱敷上的寒髓玉粉勉强压制,后果不堪设想!更棘手的是她心脉受损,气血两亏,陷入深度昏迷,几乎失去自卫之力。
清微收回手,指尖微动,几根细如牛毛、莹润流光的玉针无声刺入雪棠心口大穴。玉针微颤,散发柔和光芒,暂护心脉,延缓死寂侵蚀。然此为权宜。
他起身,行至玲诺诺床前。未触碰,灵力感知已了然。这具化形之躯此刻正经历着凡人重病的一切:高热不退,寒湿入骨,脏腑受创,心神更是受到剧烈冲击后陷入极度衰弱与混乱。玲诺诺自身精神与躯体的双重崩溃,极其不稳定,如同风中烛火,随时可能熄灭,导致其退回纸人原形。
清微并指,隔空轻点玲诺诺眉心、胸口几处大穴。温和浩然的道家真元缓缓注入,如同温煦的暖流,滋养她枯竭的经脉,抚慰她错乱的心神,强行稳住那摇摇欲坠的生机。同时,他取出一枚龙眼大小、散发着清冽药香的九转回春丹,以灵力化开,小心翼翼地送入玲诺诺口中。丹药入口即化,磅礴温和的药力迅速扩散,修复受损的脏腑,稳住其身体本源。
做完这一切,玲诺诺急促痛苦的呼吸稍稍平缓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松开少许,但脸色依旧潮红,显然高烧未退,病势依旧沉重。
清微掌教这才转身,目光再次落回地上昏迷的雪棠。他轻叹一声,那古井无波的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洞悉。
“痴儿…”
他盘膝坐于雪棠身侧。周身柔和浩瀚的灵光如温水般荡漾开来,将雪棠笼罩其中。这灵光蕴含道家精纯真元,温和而坚定地涌入她的身体,并非驱逐死寂,而是滋养修复被侵蚀损伤的经脉血肉,抚平创伤,稳固根基。更重要的是,这股浩瀚道蕴如同定海神针,缓缓抚平她识海中因巨大痛苦绝望而掀起的滔天巨浪,稳固其濒临崩溃的心神。
时间流逝。
静室内,玲诺诺在药力和真元滋养下,痛苦呻吟渐止,呼吸趋于平稳,虽然高烧未退,但命悬一线的危机暂时解除。
地上的雪棠,长睫终于颤动,紧蹙的眉头微松。笼罩她的灵光缓缓收敛。片刻后,那双淡蓝色眼眸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剧痛!头痛欲裂!左肩冰冷的刺痛!昏迷前的绝望画面——筱筱泣血的脸庞、那声“我恨你们”、玲诺诺病骨支离的惨状——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脆弱的意识!
“呃…”雪棠痛苦闷哼,欲抬手捂头却牵动左肩,疼得冷汗涔涔。
“勿动。”
平和清越的声音响起。
雪棠艰难聚焦视线,看到了身旁的清微掌教。那清癯平静的面容,此刻如同唯一的浮木。
“掌…掌教…”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筱筱…玲诺诺她…”
“筱筱情绪激荡,暂离静心。”清微声音平静无波,陈述事实,“玲姑娘病势凶险,高热伤身,心神亦遭重创,本源不稳,已用药暂稳其症,然恢复非一日之功,需静养调理,更需心药。”
听到玲诺诺暂时稳住,雪棠紧绷的心弦微松,旋即被更深的痛苦自责淹没。筱筱的离去与那声“恨”,如同烙印。
“是我…无能…”雪棠声音颤抖破碎,眼中弥漫巨大痛苦与茫然,“我…不知如何…伤筱筱至此…亦…亦累玲诺诺病重至此…”
清微掌教静静看她,目光深邃。
“雪棠,”声音平和,却直指灵魂,“太上忘情,非是无情。道法自然,亦有七情六欲。你非草木,孰能无情?”
雪棠身体微颤。
“你心性坚毅,然情之一字,最为磨人。玲诺诺此女,身世坎坷,执念深重,其情炽烈纯粹,亦如烈火焚身,伤人伤己。”清微缓缓道,“你感其遭遇,怜其孤苦,甚至为其真情所动,此乃恻隐之心,人性使然,并非过错。你之‘不同’,亦是源自于此。”
雪棠怔然。
“然,”清微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情关亦是难关。你既已与筱筱结为连理,誓言共担风雨,相守不离。此乃你之承诺,你之根基。”
“面对玲诺诺此等炽烈执着、乃至不顾一切的情意,你心中有感有不忍,人性之常。但你更应明心见性,知你所持为何!是沉溺于这份同情与悸动带来的混乱,还是坚定守护你与筱筱的誓言?”
“优柔寡断,首鼠两端,非但不能周全,反会将所有人拖入深渊!筱筱之痛,玲诺诺之劫,你自身之伤,皆是此因!你今日之苦果,源于你心志不坚,未能当断则断!”
字字如锤,砸在雪棠心上!清微掌教以平静话语,道破她所有懦弱!根源正是她的犹豫不决!她既无法狠心彻底断绝玲诺诺的最后念想,又无法给予筱筱绝对的安全感,终将三人推入绝境!
“我…”雪棠嘴唇翕动,泪水滑落,“我…愧对筱筱…亦愧对玲诺诺…”
“知错,更需行改。”清微声音缓和,带着引导,“你左肩之伤,源自深渊君主本源,死寂难缠,凶险万分。此伤非仅外力可愈,更需你心神稳固,意志如铁,以自身道心压制化解。心神动摇,气血翻腾,死寂必趁虚而入,反噬己身,届时神仙难救。”
“玲诺诺之病,在身,更在心。其身病可用药石,其心病源于执念。你与她之纠缠,于她而言,是执念亦是枷锁。解铃还须系铃人,然如何解,需你自行抉择。”
他起身,目光扫过床上昏睡高烧的玲诺诺与地上泪流满面的雪棠,望向门外夜色:
“情孽纠缠,最耗心神。”
“你与筱筱之情殇,与玲诺诺之牵绊,皆是你心劫。”
“记住,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明心见性,方知取舍。优柔寡断,伤人愈深。”
“好生休养,待伤势稍缓,心神稍定,望你能勘破迷障,做出抉择。”
清微掌教言罢,不再多语,转身缓步离去,身影融入门外黑暗。
雪棠躺在地上,泪水无声。清微的话语如同洪钟震荡心海。
筱筱的恨…玲诺诺这绝望炽热的烈火…自身的沉疴与深渊之伤…
前路,迷雾重重,每一步都鲜血淋漓。
而在静室门外回廊的阴影深处,筱筱背靠着冰冷廊柱,死死捂住嘴,无声泪流满面。她听到了清微所有言语。那句“你之动摇并非过错”并未减轻她心中被背叛的痛楚,但清微对玲诺诺“身世坎坷,执念深重…其情炽烈纯粹,亦如烈火焚身,伤人伤己”的描述,以及那句“优柔寡断,反会将所有人拖入深渊”,却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她恨意之下的一角茫然。她恨,她痛,但清微的话让她隐约意识到,雪棠的痛苦挣扎,或许并非源于不爱她,而是陷入了某种难以挣脱的泥沼。这份认知,让恨意之中,悄然滋生了一丝更为复杂和窒息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