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口后的信道并非预想中的漆黑一片。
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镶崁着一块散发着微弱乳白色光晕的萤石。
光线虽然黯淡,却足以照亮脚下粗糙开凿的石阶,以及空气中缓慢飘浮、仿佛沉寂了数百年的尘埃。
一股阴冷、潮湿、混合着岩石本身气息和极淡霉味的空气,涌入林修的鼻腔。
这里的温度比主殿内更低,寒意如同细密的针尖,通过衣物,悄然刺入肌肤。
艾莲紧随在林修身后一步之遥,她的呼吸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淅。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调整了一下步伐,那双碧蓝色的眼眸在萤石微光的映照下,警剔而迅速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里通常悬挂着一柄用于防身的短匕。
信道向下倾斜,并不算长。
大约走了二三十级台阶,前方壑然开朗,一个远比预想中更加宽阔、庄重的空间,呈现在两人眼前。
这是一个圆形的地下大厅。
穹顶由粗大的石柱和拱券支撑,高度远超地面主殿的层高,显得异常恢弘。
大厅的墙壁并非裸露的岩石,而是用打磨平整的灰白色石块砌成,表面刻满了繁复而古老的浮雕,描绘着开拓、狩猎、战斗以及与各种北境巨兽搏杀的场面,风格粗犷而充满力量感。
萤石的光线主要来源于穹顶中央悬挂的一盏巨大的、结构奇异的金属吊灯,其上的萤石数量更多,光芒也更为集中,如同一个微型的、冰冷的人造月亮,将清辉洒满整个大厅。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并非这建筑的宏伟,而是环绕着圆形墙壁的陈设。
墙壁前,规律地矗立着一尊尊真人大小的石质雕塑,以及悬挂着一幅幅覆盖着轻薄尘埃、却依旧能看出大致轮廓和色彩的油画。
雕塑的姿态各异,有的手持长剑指向虚空,有的拄着巨斧目视前方,有的则只是平静地站立,但无一例外,都穿着不同时代的骑士或贵族服饰,面容雕刻得极为传神,带着北境风霜刻下的坚毅与沉稳。
油画则捕捉了这些人物某个瞬间的神态,或威严,或沉思,或征战沙场的英姿。
林修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缓缓扫过这些沉默的“见证者”。
他的脚步停在了第一尊雕塑前。
这尊雕塑看起来年代最为久远,石材表面带着更深的风化痕迹。
雕塑的主人公是一个身材异常魁悟、留着浓密虬髯的中年男人。
他身披厚重的、带有毛皮镶边的开拓者铠甲,并未戴头盔,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线条硬朗如同山岩的脸庞,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石壁,望见远方未知的险境。
他双手拄着一柄巨大的、剑刃宽阔的战锤,锤头沉重地顿在地面上,透出一股开山裂石般的蛮霸气势。
雕塑的基座上,刻着一行古老的、笔画深刻的帝国文本:
“北境的开拓者,弗罗斯特领的奠基人“愿其后裔,永守此土。”
林修的曾祖父。
那位凭借着赫赫军功和对北境荒芜之地的开拓,从帝国宫廷手中获得了男爵爵位和这片广袤而危险土地的初代弗罗斯特。
画象中的他,骑在一头缴获的、体型庞大的北地冰原熊上,挥舞着战锤,背景是正在修建的、简陋的维恩堡雏形,眼神中充满了征服与创造的激情。
林修沉默地注视着这位家族传说的起点。
他能感受到那石材中蕴含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开拓意志与不屈的蛮勇。
这与后来弗罗斯特家族逐渐转向精妙剑术和守土责任的风格,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移向第二尊雕塑。
雕塑的主人公年纪稍长,面容与卡尔有几分相似,却少了那分外放的霸烈,多了几分内敛的沉稳与瑞智。
他穿着更为精致、符合贵族礼仪的铠甲,外罩一件绣有冰原狼纹章的斗篷。
他并未手持沉重的战锤,而是单手握着一柄出鞘的长剑,剑尖斜指地面,姿态从容,眼神平静地望向前方,仿佛在审视着自己守护的领地。
基座上的铭文是:
“领地的建设者,秩序的奠定者”
“他以剑与犁,让荒原变为家园。”
弗雷德里克,林修的祖父。
画象中的他,站在已经初具规模的雷蒙堡城头,身后是飘扬的弗罗斯特旗帜和井然有序的士兵,下方则是开垦出的农田和炊烟袅袅的村落。
他的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传承至今的“凛冬”,只是画中的剑身,似乎尚未有如今这般凛冽的寒气。
是他,将父亲开拓的基业稳固下来,创建了领地的秩序,大力发展农业和贸易,让弗罗斯特领真正在北境扎下了根,从开拓据点变成了一个能够自给自足、抵御外侮的坚实堡垒。
林修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凛冬”冰凉的剑柄。
这柄剑,从祖父时代,就开始陪伴着弗罗斯特家族。
第三尊雕塑,林修无比熟悉。
“北境的坚盾,忠诚的守卫者”
“他于黑暗中擎起炬,直至燃尽自身。”
雕塑完美地捕捉了父亲雷纳德男爵的神韵。
他面容刚毅,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深沉的忧虑,嘴角却依旧紧抿,透着一股永不弯曲的坚韧。
他身穿林修记忆中那身擦得锃亮却布满细微划痕的骑士铠甲,左手按在腰间的剑鞘上,右手微微抬起,仿佛正在对麾下的士兵下达指令,又象是在安抚受惊的领民。
画象中的他,背景往往是烽火连天的战场,或是风雪交加的边境哨卡。
林修记得父亲握剑的手,粗糙,稳定,布满老茧。
记得他站在维恩堡城头,眺望北方时那沉默而沉重的背影。
记得他在德莫堡陷落、罗伯特爵士战死后,将自己那个不成器的私生子乔治带回府中时,那双平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是他,在弗罗斯特领最为艰难、兽人威胁日益加剧的年代,苦苦支撑着北境防线,如同最坚固的盾牌,抵挡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直至最终,在那场突如其来的、针对维恩堡的围攻中,力战而亡。
林修在父亲的雕塑前停留的时间最久。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沉重。
艾莲静静地站在他侧后方,看着林修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看着他与雷纳德男爵雕塑那相似的轮廓,碧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最终,林修的目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预感,投向了原本应该是空白墙壁、紧邻着雷纳德雕塑的后方。
然后,他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不仅仅是他,连他身后的艾莲,也下意识地用手掩住了微张的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在那里,墙壁并非空白。
不知何时,或者说,一直存在,只是被某种力量遮掩一面光滑如镜、不知由何种材质构成的暗色石壁,悄然浮现。
石壁之上,并非雕塑,也非油画,而是一幅如同自然生成、又象是某种预言般的浮雕图象!
年轻,冷峻,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决绝,眼神锐利如刀,正是他如今的模样。
而图象的右侧,背景是燃烧的城堡与咆哮的狼影,赫然是刚刚结束的、他率军攻破雷蒙堡、与加夫风最终对决的场景缩影!
在这幅动态的、充满像征意义的浮雕上方,一行崭新的、仿佛由光芒凝聚而成的帝国文本,正在缓缓浮现,稳定下来:
“故土的光复者,血火的试炼者”
“他持剑归来,以血与火践行古老的誓言。”
与此同时,整个地下室开始了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法忽视的震动!
穹顶上,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簌簌落下,在萤石光芒中如同飘洒的灰色雪片。
墙壁上那些古老的浮雕仿佛活了过来,隐约有低沉的呢喃和兵刃的交击声在空气中回荡,那是历代男爵残留意志的共鸣?
林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灰尘落在他的肩头和发梢。
他看着墙壁上那属于自己的、预示着光复雷蒙堡的浮雕,看着那行仿佛为他量身定做的铭文。
心中没有骄傲,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冰冷的、仿佛命运之轮严丝合扣转动带来的宿命感。
这座地下室,这些雕塑与画象,这面能够预示未来的墙壁——·弗罗斯特家族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更深。
艾莲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快步上前,下意识地想用手帕拂去林修身上的灰尘,动作却在半途停住,只是担忧地看着他:“少爷——这——”
“无妨。”林修的声音平静地打断了她,他抬手拂去肩头的灰尘,目光再次变得坚定而锐利,“继续。”
他不再看那面预示的墙壁,迈开脚步,向着大厅的最深处走去。
艾莲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紧随其后。
大厅的尽头,并非墙壁,而是一扇对开的、由某种暗沉金属铸造的大门。
门上没有锁孔,只有两个并排的、掌心大小的凹陷。
左边的凹陷,轮廓正是一柄剑的型状,与“凛冬”的剑格完美契合。
右边的凹陷,则是一个掌印,纹路清淅。
林修没有任何尤豫。
他再次拔出“凛冬”,将剑格精准地嵌入左边的凹陷。
然后,他抬起右手,用“凛冬”锋利的剑尖,轻轻划破了自己左手的指尖。
一滴鲜红的、蕴含着弗罗斯特家族血脉的血液,缓缓渗出。
他将滴血的手指,按在了右边的掌印凹陷之中。
嗡—!
就在血液与掌印接触的瞬间,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清淅、更加古老的共鸣感,从大门内部传来!
“凛冬”剑身自发地发出了清越的嗡鸣,冰蓝色的光芒流转不息。
林修指尖的血液,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引导,迅速渗入掌印的每一条纹路,将其染成淡淡的金色。
紧接着,那暗沉金属大门表面,亮起了无数道细密繁复的、如同电路板般的银色纹路!
这些纹路以剑印和血印为中心,如同拥有生命般,向着整个门扉急速蔓延、交织!
咔嚓——咔嚓——
一连串沉重而古老的机括解锁声,如同沉睡了千百年的巨兽正在苏醒,从大门内部接连不断地响起。
最终,伴随着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嘎吱”声,那扇沉重的金属大门,缓缓地、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了门后的景象。
门后,是一个相对较小的石室。
石室中央,矗立着一座古朴的石碑。
石碑由上好的北境黑曜石打磨而成,表面光滑如镜,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古老的帝国文本,字迹苍劲有力,仿佛蕴含着书写者全部的意志与力量。
石碑顶端,雕刻着一枚巨大的、与林修手背上圣印有些相似却又更加古老复杂的盾剑徽记—那是弗罗斯特家族的初代纹章。
林修和艾莲走到石碑前。
萤石的光芒映照在碑文上,让那些古老的字符清淅可辨。
【以血与火铭记,以此碑昭示后来者】
【吾辈非为享乐而来,乃为守护帝国北疆,抵御荒漠兽裔之侵扰,开拓人族生存之边界。此乃吾之使命,亦为弗罗斯特家族永恒之职责。】
【次子弗雷德里克,继吾之志,筑城垒,兴农桑,定律法,使此荒原渐成乐,弗罗斯特领之名,始显于北境。】
【至孙雷纳德,时局维艰,兽患日亟。彼承负重担,恪尽职守,如履薄冰,守土卫民,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无愧于弗罗斯特之名,无愧于帝国之托付。】
【血脉延续,职责不熄。后世子孙,当谨记:弗罗斯特之剑,只为守护而挥;弗罗斯特之盾,只为信念而立。此地之安宁,需以血与火铸就,需以世代之忠诚维系。】
碑文详细记述了弗罗斯特领的由来,从初代男爵卡尔的开拓,到弗雷德里克的建设与发展,再到雷纳德时代的坚守与牺牲。
文本朴实无华,却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沉重与嘱托。
林修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字,仿佛能通过冰冷的石碑,感受到先祖们在这片苦寒之地筚路蓝缕、艰难求存的岁月,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与不容沾污的荣耀。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碑文的最后一段,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段:
【吾于开拓之初,于极北冰川深处,偶得一天外陨铁,内蕴上古冰龙之残骸与精魄,其寒可冻彻灵魂。吾倾尽所能,耗时十载,铸成一剑,名曰凛冬’。】
【此剑非凡铁,乃活物,内蕴龙魂,伴吾征战,饮尽敌酋之血,然其真正威能,远未苏醒。】
【吾曾于屠戮一头肆虐北境的霜翼飞龙时,以其心头精血淬炼剑锋,偶得一滴至纯龙血,封存于此。后发现,唯弗罗斯特血脉之后裔,踏入超凡之途,并晋升任意途径之第二印阶,方可引动此血,唤醒“凛冬’更深层之力量,使其与持有者血脉相连,威能倍增。】
【然,力量皆有代价。龙血威能浩瀚,若持有者心志不坚,实力不济,强行唤醒,反受其噬,轻则圣印破碎,重则心神俱灭,化为冰雕。】
【故,吾设此封印,非达标者,不可开启。后世子孙,若达要求,可取此龙血,慎用之!】
碑文到此戛然而止。
在石碑的底部,有一个与外面大门上相似的、需要血脉与“凛冬”共同开启的凹陷机关。
林修沉默地看着那段关于“凛冬”与龙血的记载。
原来,“凛冬”的来历如此不凡。
他一直感觉这柄剑与自己之间有种超越普通兵器的联系,尤其是在晋升【狂战士】之后,这种联系变得更加清淅。
原来,它本身就蕴含着如此强大的力量,等待着被唤醒。
而唤醒的钥匙,就是这滴被初代男爵珍藏至今的龙血,以及—后代符合标准的血脉与实力。
他如今戼是【狂战艺】,弗罗斯特家族第四代男爵,完全符合条件。
没有尤豫,林修再次将“凛冬”的剑格嵌入石碑底部的凹陷,同时,将依旧残留着血迹的公手按在了1边的掌印上。
嗡鸣再起!
石碑底部悄然滑开一个暗格。
暗格之中,静静地放置着一个材质非金非木、表面铭刻着无数细密符文的方形盒子。
盒子不大,只有巴掌大小,却散发着一种互古、冰冷、令人心悸的气息。
林修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盒子的瞬间,一股血脉此连的悸动感传来。
盒子应手而开。
没有耀眼的低芒,没有惊天乓地的异象。
盒子内部,铺着柔软的、不知名的银色绒布。
在绒布的正中央,悬坝着一滴眼泪型状的液体。
仅仅是看着它,就仿佛看到了北境万载不化的冰川,听到了远古龙族的咆哮。
上古冰龙之血!
就在龙血暴露在空气中的刹那铿!
林修腰间的“凛冬”,仿佛受到了最本源的召唤,骤然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充满了渴望与欢欣的清越剑鸣!
剑身剧烈地震颤起来,冰蓝色的任芒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爆发,将个个石室映照得如同极地白昼!
剑柄处传来一股灼热的吸引力,仿佛在催促着林修,去触碰,去融合那滴蕴含着同源力量的龙血!
林修能清淅地感受到“凛冬”传递来的、如同孩童见到亲人般的急切与渴望。
他低头,看着手中嗡鸣不止、任华大放的“凛冬”,又看了看盒中那滴悬坝的、仿佛凝聚了世间极致寒冷的龙血。
眼神,沉静如冰。
唤醒更深层的力量——
代价是,志不坚,实力不济,则反受!噬—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向着那滴冰蓝色的龙血,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