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声音,熟悉,又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沙哑。
它象一颗石子,狼狠砸碎了路娴面前那方由习题册构筑的、安静的世界。
铅笔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失控的黑色印记。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倔强和疏离的漂亮眸子里,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夕阳的馀晖穿过榕树浓密的枝叶,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却因疲惫而显得有几分憔瘁。
尤其是他眼底清淅可见的血丝,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许琛?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许琛的肩膀。
落在了他身后,那个正摸着下巴,一脸看好戏表情的老人身上。
“爷爷?”
路娴的惊讶更深了,她疑惑地站起身,指了指许琛,又指了指自己的爷爷。
“是你带他来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嘿,这事可赖不着我。”
老人,也就是路娴的爷爷路秉德,还没等许琛开口,就抢先一步,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无辜模样。
他将手里的打包盒往石桌上一放,中气十足地说道,“我就是想溜出来喝口小酒,结果被这小子半路给截胡了,要不是看在他请我吃了顿好的,我才懒得管这闲事。”
许琛听着老爷子这颠倒黑白的说辞,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无奈地补充道:“我去医院本想找路爷爷您问问路娴的消息,结果刚到疗养中心门口,就看到老人家正准备越狱”。
转脸对向老爷子。
“其实本来我也没确认您的身份,是后来在路上,您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
“咳咳!”
路秉德被当场揭穿,老脸微微一红,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
他心里暗自嘀咕,真是和平环境待久了,没了年轻时候在侦察连练就的那份警剔性,三言两语就让个小年轻把底细给套了出来。
话是这么说,但路秉德心里跟明镜似的。
如果不是这小伙子一开口,就提到了孙女路娴的名字,言语间那份真切的担忧和焦急,根本做不了假。
再加之孙女平日里在电话里,总是不经意间提起这个叫许琛的青梅竹马,老爷子心里早就有了数。
一个能在联系不上人之后,二话不说就横跨千里跑来闽都找人的小子————
老了老了,还得吃这么一口,呃?怎么说来着?
狗粮?
不过,老爷子心里也确实压着事。
他看着自家那个还板着一张小脸,假装不在意的孙女,皱起了眉头,语气也严肃了几分:“乖因,你跑来我这老房子躲着,这没问题,地方就是我告诉你的。但是,你至少别关机嘛。”
一提到这事,路娴那倔强的脸上顿时也浮现出一肚子委屈和抱怨。
“我也不想关机啊!”
她指了指身后那栋斑驳的苏式小楼,没好气地说道,“爷爷,你这老房子到底多久没交电费了?水倒是有,可我来的时候就没电!我充电器还落在你现在住的那套房子里,我又不想回去拿,更不想看到我爸和他那个新老婆,我能怎么办?”
手机彻底没电。
在这个没有手机就寸步难行的时代,对一个没带现金的少女而言,这几乎等同于被世界隔绝。
“我没钱,买不了新的充电器,也给这老房子交不了电费。”
路娴越说越觉得委屈,声音也低了下去,“我不想回去,也不想被我爸找到,干脆就不充了呗。”
许琛站在一旁,听着她这番理直气壮的歪理,忍不住抬手扶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所以,绕了半天,这才是她失联的真正原因。
不然以她的性子,随便找个路人或者商铺借一下充电器,哪怕只充几分钟电量,给家里报个平安,也绝不至于关机到现在。
说到底,还是那股子宁愿自己受罪也不肯低头的倔脾气在作崇。
不过,许琛千里迢迢地跑来找她,这是路娴万万没想到的。
当她看到他眼底那份如释重负的疲惫,和那份隐藏在责备语气下的、浓浓的关心时,心里那座由委屈和愤怒筑起的高墙,瞬间就塌了一角。
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但那双微微泛红的眼框,和悄悄上扬的嘴角,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真实心情。
既然人已经找到,当务之急是解决眼下的生活问题。
许琛让那辆一直等在院外的酒店专车先回去了,自己和路娴一起,跟着路秉德回到了那间位于三楼的老房子里。
他先是拿着房间内找到的电卡,去大院门口的物业管理处,给这间老房子充了五百块钱的电费。
回来后,又在路秉德的指引下,找到了墙上那个老旧的、需要插卡的电表。
随着他将缴费卡插入卡槽,“滴”的一声轻响,房间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终于亮了起来。
许琛看着这套颇有年代感的操作,不禁有些感慨,他家那边,早就普及网上缴费了,连电表都不用再看一眼。
房子虽然老旧,但里面的家具,从红木的八仙桌到雕花的梨花木衣柜,却都是崭新且价值不菲的。
地面和家具上都一尘不染,看得出经常有人打扫照料。
路秉德呵呵笑着,一脸得意地解释:“这都是用我的退休金置办的,还请了个保姆定期打扫和补充食材。”
“平日里被那些亲戚朋友,还有你爸那些生意伙伴围着烦了,我就跑到这里来躲个清静。这个房子,是我从部队转业前分的,还是我和你奶奶结婚的婚房。”
“嘿,也是乖因你不凑巧,估计是来的时候刚停电,我又打招呼没让保姆来烦你——你看这事整的。”
老爷子似乎是许久没找到人倾诉,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现在的房子嘛,是后来我转到地方工作,单位又分的新房子,你爸路远山,就是在新房子那边出生的。这间老房子,我和你奶奶,都没跟孩子们说过,嘿,有时候带着你奶奶回来过过二人世界,舒服的很呐。”
路娴显然早就听腻了爷爷这套说辞,她可是从小就被爷爷当成首席倾诉对象的。
一找到插座给手机充上电,她便立刻跑去厨房,捣鼓起路秉德打包回来的那些饭菜和那瓶宝贝似的高梁酒。
许琛则很有耐心地陪着老爷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话,听他讲着过去的辉煌岁月。
没聊多久,厨房里又传来路娴的喊声。
“许琛,过来帮忙摘下青菜!”
许琛走进厨房,才发现路娴正围着一条旧围裙,站在灶台前。
她嫌弃爷爷从外面打包回来的菜都太油腻,对老人的身体不好,准备自己动手,再炒两个清淡的小菜。
许琛看着她那副贤惠居家的模样,有些失笑,便卷起袖子,熟练地在水槽边清洗起青菜来。
而他随手放在客厅沙发上的手机,此刻却被遗忘了。
就在许琛和路娴在厨房里为晚餐忙碌时,那支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嗡—嗡—
震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淅。
路秉德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被铃声惊扰,有些好奇地睁开眼,探头看去。
屏幕上跳动着的,是三个他从未见过的字。
沉星苒。
铃声执着地响着,老爷子看厨房里两人一时半会也出不来,尤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拿起了手机,划开了接听键。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长辈的、和蔼的口吻说道:“喂?你好,我是机主的爷爷,许琛他现在正在忙,你有什么事吗?可以跟我说,等会儿我帮你转告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随即,传来一个极其好听的、如清泉流淌般温润的女声。
“爷爷您好,我是许琛的同学。”
“就是我们今天的复习知识点笔记和习题,我已经给他整理好了,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恩,或者他不方便,我拍照传给他也行——他,现在身体还好吧?”
小姑娘的话柔柔弱弱的,但话里话外的味道,却让路秉德品出了一丝不寻常。
路秉德是何等人物,在人堆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三两句话,就能把别人的情绪和目的都听个明明白白。
他几乎是瞬间,就从对方这句礼貌又自然的称呼,以及那份不自觉流露出的关心之中,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很显然,电话里的姑娘不知道许琛的行程,还带着一种关心对方是不是生病请假的潜台词。
“好好,这小子好着呢,放心,我会转告给他。”
老爷子乐呵呵地回应道,但眼神已经飘向了厨房里那个正和自己孙女并肩忙碌的身影。
挂断电话,他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而又了然的光芒。
嘿,这个叫许琛的小混蛋————
路秉德摸了摸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心里,更是冷哼一声。
这小子,好象和自己那个不着调的儿子路远山一样,都他妈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