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地道里的空气变得很重,象是吸饱了水的海绵。
陈墨坐在一只弹药箱上,那箱子是空的,木板有些受潮,坐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他面前放着那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
灯芯剪得很短,火苗只有豆粒大,昏黄,而且稳定。
陈墨依旧在磨刀。
那把从高木信一那里拿来的匕首,钢口很好。
他在一块青石上慢慢地磨。
一下,两下。
“沙、沙。”
声音很单调,很硬。
林晚走了进来。
她没有脚步声,穿着是布鞋,鞋底已经纳了好几次。
林晚手里端着两个碗,碗里是热水。
“喝点。”林晚一碗水递了过来。
陈墨没有停手,他看着刀刃,刀刃上有一道光,很冷。
“我不渴。”陈墨说。
“喝点。”林晚重复了一遍,然后把碗放在陈墨旁边的地上。
陈墨停下了,把刀放在膝盖上。
他看着林晚。
林晚也在看着他。
她的脸很瘦,颧骨有些突出。
头发剪得更短了,乱蓬蓬的,但她的眼睛很清澈。
“他们在城里。”陈墨开口说道,“五个。明天又是五个。”
“我知道。”林晚说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地上很凉。
“那个女人在逼我。”陈墨拿起碗,水很烫。
但现在他喜欢这种烫。
“她想让你发疯。”林晚说,“她想让你带着八百个人去送死。”
“我知道。”陈墨喝了一口水,“但我睡不着,我闭上眼,就能看见那些老兵的脸。他们看着我,但是他们不说话。”
“他们让你别露头。”林晚说。
“那很难。”陈墨的声音听不出情感起伏。
“是的……很难。”
林晚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干粮,那是玉米面掺了野菜蒸的。
她掰了一半,递给陈墨。
“吃。”
陈墨接过干粮,没有直接吃。
他在手里捏着。
“如果是以前。”陈墨看着虚空中的一点,“我会冲进去,我会用炸药,用枪,把那个广场炸平。或者是死在那里。”
“现在不行。”林晚立马说道,“现在你有八百个人,你有三官庙,你有这片地。”
“这片地太沉了。”陈墨回答道
“那就背着。”
林晚开始说道,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很稳。
“我们都背着。”
风从通风口灌进来,呜呜地响,象是有人在哭。
“那个女人……”陈墨看着手中的干粮,顿了顿。
“高桥由美子,她没有感情,就象是一台机器,并且有很高的军事素养,而我们都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
“机器也会坏,野路子也能打赢胜战 ”林晚喃喃自语。
“她不急,她在看风景。”陈墨的手指用力,干粮变成了碎屑。
“而我们在地底下,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磨刀。”
“那就把刀磨快点。”林晚看着那把匕首,“等到刀快了,就去割断她的喉咙。”
陈墨转过头看着林晚。
这个姑娘越发的象一个天生的战士。
在台儿庄的时候,她会哭。
在太行山的时候,她会笑。
而现在,她不哭也不笑。
她变得象这地道里的土一样,结实,沉默。
“你恨吗?”陈墨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
“恨。”林晚只回答了一个字,但能完美体现她的心情。
“想杀人吗?”
“想。”林晚说,“但我听你的。”
陈墨把手里的干粮碎屑放进嘴里。
很苦,还有沙子,但他依旧咽了下去。
“可……我们不能出去。”陈墨说,“哪怕他们把那几百人都杀了,我们也不能出去。”
“我知道。”
“这很残忍。”
“这就是打仗。”林晚的声音,依旧平静,“他们死了,是为了让我们活。如果我们死了,他们就白死了。”
陈墨重新拿起了刀。
“沙、沙。”
磨刀声又响了起来。
“陪我坐会儿。”陈墨说。
“好。”林晚说着,然后靠在土墙上,她的肩膀碰到了陈墨的肩膀。
很暖和,在这冰冷的地底下,这是唯一的温度。
“我在想一个问题。”
陈墨看着火苗,火苗在跳。
“什么?”
“那个高桥,她为什么不睡觉?”陈墨说,“她也在怕。”
“怕什么?”
“怕我们不出去。”陈墨继续说道,“她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我的良心上,如果我没有良心呢?”
林晚看着他。
“你有。”
“我可以把它藏起来。”陈墨露出一丝苦笑,“藏得很深,藏到她找不到的地方。”
“然后呢?”
“然后,我就变成了石头。”陈墨说,“石头不会痛,石头只会砸人。”
林晚伸出手,手上有茧子,也有伤疤。
她握住了陈墨那只拿着刀的手。
“你不是石头。”林晚的声音很温和。
“你是人也会痛,痛了才知道还活着。”
陈墨的手颤斗了一下,他感觉到林晚那只手的力量。
不大,但是很坚定。
“先生。”林晚轻声叫他。
“恩。”
“那个老兵喊的话。”林晚说,“他说,大胆地往前走。”
“恩。”
“那就走,别回头。”
林晚抬头,盯着上面的泥土。
陈墨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好。”
陈墨放下了刀,刀刃已经很锋利了,吹毛断发。
他端起碗,把剩下的水喝干。
“睡觉,明天还要干活。”
“干什么?”林晚问道
“不知道,可能继续挖洞吧。”陈墨站起身,吹灭了灯。
黑暗降临了,但在黑暗中,他们的呼吸声很清淅。
“林晚我们的在一起多久了。”陈墨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快六年了,从台儿庄开始。”
“是啊,从台儿庄开始,挺久了……”
“挺久了。”林晚说。
他们躺在干草铺上,中间隔着一只弹药箱。
外面,饶阳县城的探照灯还在扫射。
广场上的血迹已经干了,但地下的心跳还在。
很慢,很沉。
象是蛰伏在秋天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