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还没完全落下去,但光线已经变得有些诡谲。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黄,象是陈年的老纸浸了油,透着一股子黏腻和浑浊。
风从高粱地的深处吹出来,不象是在吹,倒象是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弄着这一望无际的青纱帐。
陈墨从地道口钻出来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明明是伏天,热得知了都叫不动了,可他却觉得冷。
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土腥味。
他把那枚裂了纹的黑棋子攥在手心里,棋子硌得掌心生疼,但这疼让他觉得踏实。
“先生,你去哪儿?”
守在地道口的二蛋探出半个脑袋,一脸的惊惶。
这孩子现在对陈墨有种盲目的依赖,仿佛只要陈墨在,天塌下来都有个高个子顶着。
“透透气。”
陈墨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他走得很快,脚底下的布鞋踩在干裂的黄土地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
陈墨没带长枪,那是累赘。
腰间别着那支快慢机,怀里揣着一把用破布缠好的短刀。
那种“要走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象是个催命的钟摆,在他脑子里滴答滴答地响。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象来时那样突然消失,变成这个时空里的一抹游魂。
陈墨想了想,如果真的要走。
他不想把林晚一个人丢在这片吃人的庄稼地里。
……
高粱地里,安静得有些邪门。
林晚趴在一道田垄的背阴处,呼吸压得极低,胸口贴着潮湿的泥土,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她的左脸颊上多了一道血痕,是被高粱叶子割的。
那叶子边缘全是细细的锯齿,快得象刀片。
汗水流过伤口,蛰得人生疼,但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输了半招。
刚才那一瞬间的交锋。
她虽然躲过了致命的一枪,但位置彻底暴露了。
对方应该不止一个人。
从他们的行为来看。
林晚能感,这群家伙,跟以前遇到的日本兵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他们不喊“板载”,不拼剌刀,甚至连多馀的动作都没有。
他们就象是一群真正的影子,附着在光线和阴影的夹缝里,无声无息地收紧包围圈。
林晚慢慢地收回那块小镜子。
镜面上有一道裂纹,那是刚才一颗子弹擦着边缘飞过时震裂的。
就差那么一寸,碎的就不是镜子,而是她的手。
“三个。”
她在心里默数。
左边两点钟方向,大概一百五十米,有一杆枪。
右边四点钟方向,两百米,还有一杆。
最要命的是正前方那个,一直没露头,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但他就在那儿,象是一条盘在树根底下的毒蛇,冷冷地锁死了她所有的退路。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林晚知道,自己不能硬拼。
论枪法,她不输任何人。
但论这种象鬼魅一样的围猎战术,她毕竟还是个半路出家的野路子。
她得退。
可是往哪儿退?
身后是一片开阔地,要是退出去,那就是活靶子。
林晚的目光在四周快速扫过,最后落在了不远处的一个土包上。
那是个坟包,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中间有一棵歪脖子老树。
树干早就枯死了,只剩下半边黑黢黢的树洞,象个张着嘴的骷髅头。
那是唯一的掩体,也是唯一的死地。
置之死地而后生。
林晚深吸了一口气,手里的莫辛纳甘步枪微微下压。
她没有立刻动,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颗之前缴获的九七式手雷。
但她并没有直接拉环,而是用一根细线拴在了拉环上。
然后将手雷轻轻地放在了身边的草丛里。
这是个简单的诡雷。
做完这一切,她猛地抓起一把泥土,朝着左侧狠狠地扬了出去。
“哗啦!”
泥土打在高粱叶上,发出一阵响动。
就在这一瞬间。
“噗!”
一颗子弹精准地穿透了那片还在晃动的叶子。
枪响的同时,林晚动了。
她象是一只受惊的狸猫,身子几乎贴着地面,向着右侧那棵老柳树窜了过去。
“砰!砰!”
又是两枪。
子弹追着她的脚后跟,打得泥土飞溅。
但她太快了,也太灵了。
她在高粱的缝隙间穿梭,忽左忽右,身体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硬生生地在弹雨中挤出了一条生路。
她扑进了那个树洞。
后背重重地撞在腐朽的树干上,震落下无数黑色的木屑。
“呼……呼……”
林晚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
她赌赢了。
但困局并没有解开。
那三个“影子”并没有急着追上来。
他们就象是有着无穷耐心的狼,在确定了猎物被逼入死角后,反而放慢了脚步。
他们显然是在享受这种压迫感。
林晚换了一个弹夹。
她的手很稳,但心里却泛起了一丝凉意。
这棵树洞只能挡住一面。
对方有三个人,只要形成三角夹击,她就是瓮中之鳖。
“先生……”
不知怎么的,在这个生死关头,她脑子里浮现出的,竟然是陈墨那个有些单薄、却又无比可靠的背影。
如果他在,会怎么做?
他肯定会骂自己笨,然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个什么怪东西,把这帮鬼子炸上天。
想到这儿,林晚的嘴角竟然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哪怕是要死,能死在这个离他最近的地方,好象也没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