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得象化不开的墨。
距离北小王庄五里外的滹沱河大堤上,几十个鬼影绰绰的日本工兵正在忙碌。
他们象一群在尸体上打洞的食腐甲虫,手中的工兵铲,在坚硬的夯土层上飞快地起落。
高桥由美子站在堤坝的最高处,江风把她那件笔挺的军大衣,吹得猎猎作响。
她手里没有拿望远镜,只是眯着那双狭长的凤眼,听着脚下河水拍打堤岸的声音。
那是夏汛时节特有的涛声,浑浊,沉闷,带着一股子从太行山深处裹挟而来的野性。
“水量够吗?”
她问身边的工兵中队长。
“报告阁下!”
那个中队长立正敬礼,脸上带着一种亢奋。
“上游刚下了暴雨,水位比往年高出一米。只要炸开这道口子,半个小时内,洪水就能灌满北小王庄周边的所有低洼地带。那些地道……”
他狞笑了一声,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
“就会变成这世界上最大的下水道。”
高桥由美子点了点头。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漆黑的河面,仿佛那下面流淌的不是水,而是她复仇的快感。
“起爆。”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
“轰隆——!!!”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在旷野中炸开。
坚固的大堤在烈性炸药的撕扯下,瞬间崩塌了一个几十米宽的缺口。
积蓄已久的洪峰,象是一头终于冲破牢笼的黄褐色恶龙,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裹挟着泥沙、碎石和连根拔起的大树,朝着下游那个在黑暗中沉睡的村庄,疯狂地扑了过去。
……
画面被一分为二。
左边,是狂暴的洪水如万马奔腾,吞噬着沿途的庄稼和树木。
那浑浊的浪头高达数米,所过之处,一切人类的痕迹都被瞬间抹平。
右边,是地道里,那个刚刚还在憧憬着庆功宴的、温馨而狭小的空间。
这种上帝视角的残酷对比,让全世界的观众感到了一种窒息般的绝望。
评论疯狂滚动,红色的感叹号刷满了屏幕。
但在1942年的那个时空里,没有人能听到来自未来的预警。
地道里。
那股子酸菜味儿还没散尽,但大家伙儿的心气算是提上来了。
老秦正靠在墙根,给那个四川伤员讲他当年过草地时的故事,说得眉飞色舞,一口秦腔喷得满地都是。
陈墨靠在门框上,闭着眼睛养神。
突然,他的耳朵动了一下。
不对。
那种声音……
不是风箱的呼嗒声,也不是地面上的脚步声。
那是一种很低沉的、持续不断的“隆隆”声,象是有一列火车正贴着地皮开过来,带着大地深处传来的微微震颤。
“停下!”
陈墨猛地睁开眼,一声低吼。
地道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咋咧?”二妮抱着那个空坛子,一脸茫然,“鬼子又放屁咧?”
“嘘!”
陈墨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
他趴在地上,把耳朵紧紧贴着地面。
那种震动感越来越强,而且,伴随着一种湿润的、土腥气极重的味道,正顺着通风口倒灌进来。
那是……水气。
“不好!”
陈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比刚才面对毒烟时还要难看。
“是水!鬼子炸堤了!”
“水?”
马驰愣了一下。
“不能吧?这才几月份,哪来的那么大水……”
话音未落。
“哗啦——!!!”
一声巨响从地道深处传来。
那是位于最低处的、连接着村外枯井的那个进气口,被洪水冲垮的声音。
紧接着,一股浑浊的激流,象是一条发了疯的蟒蛇,顺着信道,咆哮着冲了过来!
“跑!往上跑!去二层!”
陈墨跳起来,一把拽起还没反应过来的二妮和林晚,推着她们往后走。
“别管坛子了!快!”
北小王庄的地道是立体的。
除了底层的作战信道,还有位于夹层的生活区和通往屋顶高处的了望孔。
但这水来得太快了。
几乎是眨眼间,黄褐色的泥水就已经没过了脚踝,然后是膝盖。
水流太急,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把几个瘦弱的伤员冲得东倒西歪。
“拉住!手拉手!”
沉清芷在后面喊道,她把受伤的骼膊架在林晚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死死地拽着那个四川伤员的衣领。
“这是黄泥汤子!呛一口就要命!”
地道里乱成了一锅粥。
原本干燥的地面瞬间变成了泥潭。
油灯被水花溅灭了几盏,光线变得更加昏暗。
“往哪跑?前面是死路!”
老秦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大声吼道。
“得把防水闸放下!不然咱们都得成王八!”
防水闸。
陈墨设计的地道系统里,在连接上下层的坡道处,有一道厚重的闸门。
只要放下这道闸门,就能把洪水挡在下层,给上层的人争取生存空间。
但是,闸门开关在下层。
在那股洪峰冲击的最前沿。
“我去!”
马驰想都没想,就要往回冲。
“你不行!”陈墨一把按住他,“水太急,你这身板扛不住!”
此时,水已经漫到了腰部。
浑浊的泥水里夹杂着木板、破布,还有不知道从哪冲进来的老鼠尸体。
“俺去!”
一声暴喝。
二妮推开了陈墨。
这姑娘在水里站得稳稳当当,那双大脚板象是生了根一样。
“俺是黄河边长大的,水里头的活儿,恁们不行!”
她没等陈墨答应,把手里的空坛子往水里一扔,深吸了一口气,猛子扎进了那浑浊的泥汤里。
“二妮!”
陈墨喊了一声,想去抓她,却只抓到了一片衣角。
水下。
二妮睁不开眼。
全是泥沙。
湍急的水流象是一双双无形的大手,拼命地把她往后推。
她憋着一口气,两只手死死地抠着墙壁上的凹槽,一点一点地逆流而上。
她是河南人。
河南人怕旱,怕蝗虫,唯独不怕水。
当年花园口决堤,那水比这大多了,她爹就把她放在一个大木盆里,硬是把她推到了岸上。
“爹……俺这次,不给老刘家丢人。”
她在心里默念着。
终于,她的手摸到了那个冰冷的铁绞盘。
木绞盘被水草缠住了,死沉死沉的。
二妮双脚蹬住墙壁,肩膀顶住绞盘的把手,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起——!”
她在心里怒吼。
“嘎吱——嘎吱——”
绞盘转动了。
那道沉重的防水闸门,在浑浊的水中缓缓降下。
水流的冲击力瞬间变大了,象是要把她整个人拍碎在闸门上。
二妮感觉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了,胸口憋得生疼,眼前开始冒金星。
还差一点。
还差最后一下卡扣。
她松开一只手,从腰间摸出那把镰刀,用刀背狠狠地砸向绞盘的卡销。
“当!”
一声闷响。
卡销落位。
闸门“轰”的一声,彻底合拢。
原本汹涌而来的洪流,被硬生生地截断了。
二妮身子一软,被回流的水波冲了回来,浮出了水面。
“哗啦!”
她猛地钻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剧烈地咳嗽着,吐出一口口的黄泥水。
“中!中咧!”
她抹了一把脸,冲着站在坡道上焦急等待的众人,咧开嘴,露出了那个招牌式的、憨厚的笑容。
只是这一次,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劫后馀生的苍白。
“快!拉她上来!”
陈墨和马驰冲下去,七手八脚地把二妮拖到了干燥的上层信道。
二妮瘫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那是力竭之后的反应。
“好样的!二妮!你是咱们的救命恩人!”
老秦激动得直拍大腿,那口秦腔都带了颤音。
“嘿嘿……俺就说……俺力气大……”
二妮傻笑着,想站起来,却发现腿软得跟面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