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午后,春风寂寥地吹着京城的青石板路,承恩寺那两扇朱漆大门半开半掩,檐角的铜铃在微风里叮当作响,带着几分寺庙特有的意境。
不敬灰色的僧袍洗得发白,毫不在意上面缀着的补丁,背上褡裢捆得紧实,里头不过几件换洗衣裳、一册泛黄的《法华经》,再无他物。他立在阶前,身形挺拔如松,脸上不见半分愁容,只带着几分云淡风轻的笑意。
千嗔方丈站在门内,身披百衲袈裟,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脸色是说不出的难看。愧疚与愤怒两种神色在他脸上交织,如同乌云翻涌。
天台宗自前朝传至今日,虽不复鼎盛,却也香火不绝,这一辈弟子里,不敬天资卓绝,佛法武功皆是上上之选,本是宗门寄予厚望的栋梁。谁曾想,他奉允行方丈之命入京应试,竟是连科举的大门都没能踏进去,便被人罗织罪名,生生褫夺了资格。
此事传扬出去,丢的岂止是他千嗔的脸面?分明是狠狠打了整个天台宗的耳光!允行师兄托人加急送来的嘱托还在耳畔回响,字字句句皆是“好生照看师弟”,如今落到这般境地,他这个做师兄的,纵是无过,也难辞其咎。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挽留的话,可瞧着不敬那副去意已决的模样,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只重重叹了口气,袍袖一拂,背过身去。
出乎不敬意料的是,来送行的人竟不算少。
刘惑一身青衫,手摇折扇,笑嘻嘻地站在人群前头,嘴上说着“来沾沾春闱的喜气,也好为明年秋闱攒些运气”,实则谁都看得出来,他是舍不得这位相交莫逆的朋友。他这些时日在京中奔走,忙着拜见座师、结交同年,脚不沾地,却还是挤得出工夫来送这一程。
人群里,李晚一身素衣,眉眼依旧清冷,玉簟秋则是一身劲装,腰间佩剑,英姿飒爽。这两个许久不见的故人,竟也联袂而至,见了不敬,只是微微颔首,眼底却有暖意流动。
最让人意外的,莫过于那内卫二档头韩瑛。此人一身玄色劲服,腰间悬着绣春刀,面容冷峻,平日里行走在京城街巷,便是王公贵族也要避让三分,此刻竟也立在送行的人群里,负手而立,神色平和,全无半分平日里的戾气。
此时虽说是送行,却无半分寻常离别的凄楚。众人围在一处,或说江湖轶事,或谈佛门妙理,刘惑妙语连珠,引得众人不时发笑,倒是一派热闹景象。
不敬听着众人的谈话,却发现李晚与韩瑛之间竟是熟稔得很,二人不时低声交谈几句,神色从容,全无半分生分。他心中暗暗纳罕,这二人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竟有这般交情,倒是奇事一桩。
日头渐渐升高,暖光洒在青石板上,映得人影渐渐变短。不敬抬头看了看日影,笑容依旧爽朗,双手合十,朝着众人躬身一礼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诸位保重,小僧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众人闻言,皆是一笑,纷纷拱手道别。刘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和尚,若到了江南,记得捎封信来!”
李晚与玉簟秋亦是颔首道:“一路顺风。”
韩瑛则是沉声道:“前路若有麻烦,可持此物去寻我。”
说罢,一枚楠木令牌自他袖中飞出,稳稳落在不敬手中。
不敬捏着令牌,微微一笑,也不推辞,将其收入褡裢之中。他再无多言,转身迈步,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僧袍在风里微微飘动,背影挺拔而洒脱,渐渐融入了京城午后的暖阳里,竟似带着几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
承恩寺坐落在京城西隅,红墙黄瓦隐于苍松翠柏之间,平日里香客络绎,晨钟暮鼓不绝,原是一派清净庄严的佛门气象。
这日却有些不同,这般时节,正是天下僧人赴京应春闱的当口,四方缁衣汇聚京华,都盼着能在御前显才,博取个僧官前程。偏生这小和尚反其道而行,竟要在此时离京,顿时引得寺门前围观的香客、挑夫、闲汉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你们瞧,这和尚好生奇怪!”
一个穿短衫的汉子压低了嗓门,手肘撞了撞身旁的同伴。
“别人都削尖了脑袋往京城里挤,他倒好,赶着往外走。”
旁边一个摇着折扇的书生捋着山羊胡,故作高深地道:“你们有所不知,前几日听闻礼部有大臣上奏,说此番应试的僧众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朝廷正要严加核查,剔除那些心不向佛、滥竽充数之辈。依我看,这小和尚定是通不过核查,被撵出京城的!”
这话一出,周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众人的目光在不敬与他身旁相送之人身上转来转去,越看越是笃定。
只见那相送的几人,当真有些“不寻常”。一个锦衣少年,面如傅粉,头戴嵌玉小冠,腰间悬着一枚羊脂玉珏,摇着一把洒金折扇,眉宇间带着几分桀骜不驯,一眼瞧去便是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
更惹眼的是立在少年身侧的三位女子,个个容貌出众,气质不凡。一人身着素白罗裙,清雅如空谷幽兰;一人穿绯红劲装,腰悬长剑,英气勃勃;还有一人身披紫貂斗篷,眉眼间带着几分贵气,顾盼之间,自有一番风韵,只是里面一身内卫的衣服让人惊慌,更有见多识广的人一看那身衣服,吓得大气都不敢出,那是内卫档头才敢穿的衣服,要是换在别处,也许还有人觉得是不是胆大包天之辈要行坑蒙拐骗之事。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乱穿衣服真当内卫是吃空饷的?
最让人惊疑不定的,是站在末位的那个汉子。他一身玄色劲装,腰束玉带,腰间佩着一枚鎏金腰牌,虽不言不语,却自有一种凛然之气,明眼人一眼便能认出,那是大内侍卫的装束。
“啧啧啧!”
一个不明真相的老汉咂着嘴,摇着头道:“你瞧瞧他这些朋友,纨绔子弟、美貌女子,还有内卫大人,哪一个是潜心礼佛之人该结交的?这般心性,哪里还能钻研佛法?被朝廷核查下来,那是半点不冤!”
围观的众人听得连连点头,一个个眉飞色舞,只觉今日这桩新鲜事,足够回去与街坊邻里说上三天三夜。
“等会儿定要打听清楚,这小和尚的法号究竟叫什么!”
一个妇人攥着手里的香烛,眼中满是兴奋。
“今日回去,这便是最好的谈资了!”
寺门前的风,卷着几声议论,飘进不敬的耳中。他却只是淡淡一笑,双手合十,向众人躬身一礼,转身便踏着石阶下的尘土,头也不回地向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