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了褚府,只是行出数百步,清品道长忽地面露沉吟,不敬和尚也摸着光头“咦”了一声,此刻谯楼更鼓才敲过三更不长的时间,离四更天尚有半个时辰,这漫漫长夜,却往何处安身?
按说二人在京城皆有落脚之处:长春观乃全真教祖庭之一,坐落于京城西隅,清品这些时日便宿在观中;不敬和尚则在城南承恩寺挂单,寺中禅房清净,本是安歇好去处。只是此刻二人同行,一个是道门高士,一个是佛门高僧,若同往长春观,全真弟子见了和尚难免拘束;若去承恩寺,僧众见了道士亦多有不便。再者京城虽不宵禁,但若要寻客栈投宿,这三更半夜时分,店家早已闭门歇业,纵是叩门,也未必肯开。
不敬和尚咧嘴一笑,道:“道长,总不成掉头回褚府去?那位褚夫人可不是好相与之辈。”
清品道长颔首道:“回去自然不妥。依道爷我看,不如寻一处僻静破庙,将就过一夜便是。”
不明者或许要问,这京城乃是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庙宇道观若非香火鼎盛,便是官修敕建,何来荒废破庙?殊不知世事皆有例外。自本朝寰宇清朗,百姓富足,不少富商大贾为求家宅平安、子孙顺遂,便买下城郊或巷陌僻静之地,私建庙宇供奉各路仙佛,当作自家家庙。这类家庙既无朝廷敕封,亦无各大宗派背书,全凭家族供养。一旦家族败落,或是后人不信神佛,香火便断了来源,庙宇无人修葺,日久天长,自然墙倾瓦塌,沦为破庙。更有甚者,因曾是私家供奉之所,旁人多有忌讳,即便院落空闲,也少有人愿出资购置,往往搁置多年,任其荒废。这般破庙,便成了乞丐流民、浪迹街头之人的临时栖身之地。
清品道长这些时日在京城走街串巷,倒是留意过几处偏僻破庙,皆在城郊荒僻之处,少有人至。当下便对不敬道:“离此不远,倒是有座破庙,早已荒废,也不知道供奉的是哪路神仙,道爷前几日途经见过,虽破旧,却也能遮风挡雨。”
不敬也是随性之人,闻言哈哈一笑道:“甚好甚好!有个地方能躺平就成,管他是禅房还是破庙。”
二人计议已定,不再迟疑,脚下加快脚步,朝着城南而去。
不到一刻钟,二人已至城南郊外那座破庙。夜色里望去,庙门早已不翼而飞,只剩两截朽烂的门柱孤零零立着,正厅景象一目了然。房顶瓦片剥落大半,露出黑漆漆的椽子,抬头便能望见天上疏星点点,好在梁柱尚且坚固,未曾房倒屋塌,总算还剩个“庙”的形制。
许是破败得太过彻底,庙中竟无半个流民乞丐落脚,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清净。清品抬脚跨过门槛。那门槛早已断裂倾斜,踩上去咯吱作响。
清品率先走入大堂,不敬紧随其后,目光扫过,只见屋内一片狼藉,墙角蛛网密布,地上散落着碎砖断瓦,像是遭过不止一次打砸。但凡能称作木质的物件,除了支撑庙宇的立柱房梁,其余桌椅供案、门窗栅栏,竟被人扒得干干净净,想来是被附近流民拆去生火取暖,连窗棂都未能幸免。
没了窗户遮挡,夜风从空洞的窗洞灌进来,带着初春夜晚的寒气,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这般光景,与露宿荒野实则无甚分别,也难怪无人愿在此栖身。
不敬摸了摸光头,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小僧向来随遇而安,不挑环境,可这破庙,怕是连‘遮风挡雨’四个字都担不起吧?”
清品道长神色淡然,拂了拂道袍上的尘土道:“此乃天子脚下,京城地面。便是半间能挡风的柴房,此刻也该挤满了人。这庙若能稍显暖和,你道此刻会是空无一人?”
不敬和尚闻言哈哈一笑,连连点头道:“道长所言极是,是小僧愚钝了。”
他继续环伺四周,似乎是希望找点什么,可见地上连半根枯枝败叶都无,显然无生火之可能,忽又笑道:“如此倒好!便是走投无路之人,也不愿来此受冻,我二人反倒得了个清静,再无旁人打扰,小僧放心得很。”
说罢目光一扫,见墙角有一块相对干净的青石板,便径直走过去坐下,又转头对清品道:“道长,此处尚可安坐,快些歇息片刻吧。”
清品道长颔首,走到另一侧靠墙处,寻了块平整的地面盘膝坐下,双目微阖,似乎就想这样调息,对付一夜。
不敬哪肯让他清静,嘿嘿一笑,探手入怀,先摸出个油布包裹的火折子,拇指食指捏着轻轻一甩,“噗”的一声,火星燃起,昏黄火光瞬间照亮了半间破庙,将两人身影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忽明忽暗。紧接着,他又掏出一物,入手沉甸甸的,正是那中净信送来的玄铁腰牌。
不敬将它递到清品面前,认真地看着清品道:“道长博闻强识,走遍大江南北,可识得这物件的来历?”
清品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腰牌上,又瞥了眼不敬和尚满脸好奇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摇头道:“你这疯和尚,缠了道爷整整一日,又是跟着道爷我去算命,又是大半夜帮着抓人,原来竟是为了这块破铁牌?”说罢伸手接过。
甫一入手,清品便微微一怔,暗自讶异。这腰牌瞧着不大,分量却着实不轻,入手沉坠坠的,显然是完全由玄铁精炼而成,用料毫不掺假。
他借着火折子的微光仔细端详,只见腰牌边缘磕碰得坑坑洼洼,中间更是裂了数道深痕,几乎要断成四截,想来是历经了不少风霜打斗。牌面上刻着几个大篆,只是年代久远,又遭磨损,字迹模糊不清,笔画扭曲难辨,只能隐约看出轮廓,却瞧不出究竟是何字样,更无从判断其出处来历。
清品指尖摩挲着腰牌上的裂痕与残字,眉头微蹙,沉吟道:“这玄铁质地纯正,打造工艺倒也不俗,绝非寻常江湖门派所能为之。只是这篆字磨损太过,又无旁的标识,一时之间,却也瞧不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