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是自己一个人过。
当年发现老婆出轨之后,就离了婚,深受打击之下,也没有再婚。
儿子是跟着老婆走的,他尽着父亲的责任,钱按月打着,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
特别是大学,那小子花钱花得厉害,一年最少从他这边要走四五万。
那还是安海这边市中心房价两千块一平的年代。
念在就这一个儿子,以后的养老多半要着落在其身上,蔡元虽然觉得这小子花钱花得太狠,但也还是给了。
那小子也算知情识趣,每年至少过年的时候,会来看看他,陪他吃顿饭。
有时夏天暑假也会过来。
蔡元还能要求什么?
已经算是比较满意了。
大学毕业,那小子开始工作后,蔡元的钱就给得比较少了,也不再按月打。
如此,过了两三年。
蔡元生病。
需要做手术、住院。
需要人签字,也需要人看护。
蔡元自然是打电话给那小子,结果那边的回复是工作忙,过不去,然后直接就挂掉了。
蔡元还以为是电话意外中断,又拨了过去,结果愣是响到最后,也没人接。
坐在医院大厅的椅子上,看着周围的嘈杂和人来人往,蔡元只感觉心中一片苍凉,好象是身处在一片荒无人烟的角落。
那边,莫不是一时忙,遇到什么事了?
呆呆地坐了不知多久,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蔡元再次拨打了那个号码。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过了几分钟,再拨。
还是这样。
他,他这是被拉黑了?
蔡元还有点不敢相信。
蔡元自己签了字,做了手术。
医院是有这方面程序的。
手术成功,蔡元捡回了一条命。
傍晚,躺在住院部的病床上,蔡元想了想,又一次拨打了那个号码。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万一,万一这几次真的就是全都碰巧了呢?
蔡元绝望地固守着那不论被怎么践踏都始终不肯熄灭的希望。
借口欠费停机,蔡元借过了边上病友的电话,打了过去。
1,2,3。
蔡元还没数到3,刚到2的时候,那边电话接通:
“喂,您好,请问哪位?”
听着电话里那个往常熟悉却又在此刻变得陌生无比的声音,蔡元愣了愣,然后默默地挂掉了电话。
“打给儿子啊?没接?”
递还电话的时候,病友随口问道。
“他工作忙。”
蔡元笑了笑。
那一刻,他笑得并不勉强。
不止微笑,他还想大笑。
为什么不笑呢?
这个世界,难道不是很好笑吗?
世界好笑,他更好笑。
他们之间,原来只是一场交易。
他和他,以金钱的名义,上演一场名为亲情的戏剧。
而当交易结束,戏剧也便落幕。
哪有什么父亲和儿子,只是两个陌生人罢了。
蔡元笑自己太过入戏,明明戏都已经结束了,他却还回不到现实中来,你说这好笑不好笑?
医院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不需要遍观整个医院,只是小小的一间病房,便已是大大的一方天地。
住院的九天时间里,蔡元看到了很多。
有一个病友,儿女都忙,请的护工。
护工每天早上过来一次,其它时候,这位像死尸一样地躺在床上。
有一个病友,儿女都很孝顺,每天,不是儿子一家过来,就是女儿一家过来。
正常都是两口子带着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病房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送饭送水果送各种东西。
这位病友从来都不需要自己下去打饭。
有一个病友,老伴看护。
一个儿子,三个女儿,每天在电话里相互推诿,乃至彼此间破口大骂。
一部非常出色的家庭情感电视剧。
蔡元甚至感觉,一辈子的人生经历,乃至于一辈子的人生感受,都没有这几天丰富。
蔡元出院的时候是上午,接近中午了。
走在医院楼下的大道上,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一时间,既觉白花花的太阳刺眼得很,又觉那阳光一点温度都没有,象是假的。
连带着整个世界在眼中,都有一种虚幻不实感。
世界好象是一个舞台,而他,似乎穿模了……
后来,蔡元爱上了演戏。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对蔡元而言,没有哪个更真实。
硬要说的话,戏反而比人生更真实一点。
但他再一次穿模。
这一次是被迫的,戏演不下去啦,被人赶出了影视基地。
人生是什么?
如果拿这个问题问蔡元的话,他会说,人生是荒野,白天,白花花的太阳照着,没有遮阴的地方,夜里,狐鸣枭啸,鬼哭狼嚎。
然后,走到六十八岁这一年,他在这个荒野上看到了一棵树。
对蔡元来说,唯一的,一棵树。
试探,接近。
远离,又忍不住地接近。
几次三番之后,蔡元终于明白,这不是树,是荒野的起始,也是终结。
是他的凄息处。
也是他的归宿。
不在这里凄息,又更向何处去呢?
那偌大的荒野,除了这里,又哪里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原来我这一生,就是为了到这里来。”
“现在,我到了。”
在一人独居的六十平房子二十平卧室中,蔡元睡得安稳。
从来没有过的安稳!
少年时不知安稳为何物,中年时要打两份工供养那小子无从安稳,老年时如一只流浪老狗更无所谓安稳。
现在不一样。
他终于找到了凄息的地方,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个安稳觉了。
蔡元心神安稳,但大脑却并不安分。
一生的经历,都沉沉浮浮,流光飞舞。
那流光不止飞舞在他的大脑中,更飞舞在他的全身上下,特别是,缠绕在他的胸腹之间。
如落花,如蝴蝶,如萤火,如星光。
半梦半醒之间,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沉沉睡去。
早上,醒来,蔡元睁开眼睛。
一只小蜘蛛,在屋顶上爬着,那小小的角落,被它足足缠了七八根线。
小蜘蛛?
七八根线?
看着身边还很暗的天色,蔡元一个惊怔,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拿过手机看时间。
四点五十五分。
然后他再次抬头看向屋顶。
这一次,他不止看到了屋顶上角落处的小蜘蛛和细细的蜘蛛网,还看到了一些淡淡的霉迹,斑斑点点的,型状上有点象是他手上脸上的老人斑。
蔡元下意识地朝手上看去。
然后他就愣住了。
他手背上的那些老人斑呢?
左手,没有。
右手,也没有。
蔡元下床,连鞋子都只顾得上趿拉住了一只,另一只脚赤着。
来到卫生间的镜子前。
开灯。
随着灯光的打开,明亮的灯光下,清淅的镜子中,蔡元看到的是一张光洁的脸。
那张脸上,额头,脸颊,鼻翼,下巴,往常有着老人斑的地方,此刻,他没有看到一处老人斑。
看着镜中人,蔡元先是呆愣,然后,笑着。
微笑。
那笑容温暖纯真。
笑得不象是一个六十八岁的老人。
倒象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笑着笑着,他却又突然皱起了眉。
“唉呀,这要怎么和那些老哥老姐老弟老妹们解释啊?”
“会长,你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