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平波回家的时候,老伴也正在做饭。
在桌子上和面。
孙平波一看就知道,老伴这又是准备做手擀面。
孙平波喜欢吃手擀面,劲道,但也不止是劲道,总之和挂面吃起来完全是两种不一样的感觉。
但老伴不是很喜欢做,嫌费工费时。
“挂面还不够你吃的!”
“喏,特意给你买的,仿手擀鸡蛋面,你吃不吃?”
老实说,孙平波觉得商家是在欺诈,什么仿手擀,那和手擀有一点点的相似处吗?
不就是普通的挂面。
不,还不如普通的挂面!
至少普通的挂面吃起来不硌牙。
但老伴掌握着炊事大权,孙平波自己不会做饭,那当然是老伴做什么他吃什么,没得挑。
又不能象小年轻一样天天点外卖吃,那象什么话。
再说外卖都是重油重盐重调料,吃多了也没个好。
于是,老伴喜欢喝疙瘩汤,孙平波便也三天两头地跟着喝疙瘩汤,喝得深恶痛绝。
但这都是以前的事了。
近几年,特别是近两三年,随着他咳得越来越厉害,老伴在饮食上也越来越迁就他。
别的不说,就老伴最不喜欢做的手擀面,以前两三个月也懒得做一次,现在隔三差五地,就给他做。
孙平波没有高兴,心里有的只是难受。
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朝夕相伴,他身体什么情况,儿子女儿不清楚,但老伴却是清清楚楚的。
哪怕他什么也不说,但老伴自己估计也意识到了些东西。
但老伴也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经常做些他喜欢吃的。
吃着喜欢吃的东西,孙平波却并没有吃出高兴吃出快乐,反而,越是这样,心里越是悲愤。
心窝里憋着一团火,想要发泄。
但又不知道该向谁发泄。
向老伴?
那绝无可能。
孙平波就是疯了也干不出这事。
向儿子?
儿子并不是什么不孝子,不论再怎么忙,一月一个电话是至少,而每年节日生日等各种孝敬,从来也都不少。
向女儿?
两个女儿虽说远嫁他方,往来不便,电话也没有儿子那么勤,但两三个月一次电话问候总是有的,每年他们夫妻俩生日也都是必过来的。
大包小包的礼物。
临走时还要塞钱。
在孙平波看来,儿女这样,也就够了。
不然,这为人父母的,还能指望儿女咋样?
所以孙平波虽然一肚子火,但却没处发。
他也知道那火来得莫明其妙,可是不管那火是不是莫明其妙,它是真实存在的。
不是说它没有它就没有的。
于是孙平波经常就是生暗气,但追究下去却也不知道到底在气什么。
而他整个人,慢慢也就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这阴阳怪气不是对着家里人。
是朝着外面的。
不过也没人和他多计较。
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打打不得,骂不至于,和他一样阴阳怪气?那没得糟践了自己。
但孙平波从一个以前很受欢迎的老头慢慢变得很不受欢迎,却是真的,就连象棋都没人跟他下了。
讨人嫌的老头,自己玩吧!
孙平波只是心里有火,忍不住地想要发泄,并不是那种没脸没皮的老不修。
人家不跟他玩,他也不会死不要脸地纠缠。
于是慢慢就变成了独来独往的孤老头,而且也只有公园一个地方可去。
其它的什么老年活动中心等,没人想看到他。
越是这样,孙平波心里的火越大。
有时看到小孩子风风火火地经过,他都想一顿骂:
“哪家小崽子,不会好好走路啊,就知道瞎冲,冲你x个x!”(此处请读者自己补充,我知道你们行的!
好在只是想法。
孙平波竭力地克制着自己,没有付之于行动。
孙平波也知道自己不对劲。
很不对劲。
但他没有解决的办法。
“人快死的时候,估计就这样?”
孙平波这样对自己说。
那就不用管了,该怎样怎样,等死了算球。
但这种自我的“宽慰”,效果实在有限。
以致于明知道火不能在家里发,更不能也不应该朝着老伴发,他却也最多做到不发火,脸上是一张死人脸。
笑容笑意,那是半点也没有。
但是今天,不一样。
心里所有的火,好象都随着那场呕吐,被吐出去了。
想着发生在公园里的那场呕吐,直到现在孙平波心里还后怕着。
先前,他真以为心肝脾肺肾都给呕咳出去了!
甚至,咳的过程中他还心惊胆战地留意着,有没有咳出血块或者内脏的碎片什么的。
并没有!
而随后,就是奇迹的到来!
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身体的情况!
所以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对着陆医生深深鞠躬。
因为不管什么话都太苍白,太无力,根本无法表达他心里的感受。
此刻,回到家里,看着拿着擀面杖已经准备开始擀面的老伴,孙平波突然发现,老伴也老了。
比他之前一直看到或者说感觉到的那种更老!
不止老,还瘦。
和几年前相比,要瘦了好多。
都说有钱难买老来瘦,那是相对于胖子来说的。
老人开始瘦,消瘦的那种瘦,不是好事。
面对此情此景,孙平波心里突地就油然而生出一股愧疚,非常浓厚的愧疚。
“回来了?”
老伴一边往桌上摊洒面粉,一边随口问道。
“恩。”
孙平波低低应了声。
“你去厨房里摘点葱花,待会用,我忙不过来。”
孙平波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对老伴道:“老婆子,今天我们去外面吃吧,下馆子!”
老伴的动作定住了。
她那拿着擀面杖的手,有点微微的抖。
“你上午是不是去医院了?”
“做检查了?”
“医生怎么说的?”
一连三问,说着这话,她已经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不止手在颤斗,就连她的声音也带上了颤斗,并且越到后面越明显。
说到“医生怎么说的?”这句话的时候,那嗓音里甚至已经带上了一些嘶哑和哭腔。
孙平波的眼一下就红了。
热泪盈眶,想要往下掉。
他完全明白老伴的意思,也完全知道老伴是想到哪里去了。
但不是。
事情的发展不是那个方向。
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更是今天之前他想都不敢想的方向!
孙平波快步来到老伴身边,两手抱着她的肩膀,并让两人贴得紧紧。
“老婆子,你先不要瞎想!”
“你听我说!”
老伴没有说话。
现在,颤斗的是她的整个身子。
身贴身的关系,孙平波非常明显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然后他突然就觉得,这一辈子,都值了!
老天爷何其厚待他!
按说早就不是小年轻了,更是快要入土的年纪。
但这个时候孙平波却很想对老伴说一声:
“我命都可以给你!”
然后,他实际说出口的是:
“老婆子,你放心,我不会比你先走的!”
“老婆子,你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