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蓓蓓找不到答案。
她问遍了所有能联系上的金家平辈——金淼、金妙、金晨……每一个人都礼貌客气,笑容标准得象量产的瓷器,但答案却惊人的一致:“这是长辈的安排”。
他们甚至不给她任何打探的空间,礼貌地结束了通话,仿佛她触碰到了某个无形的禁区。
最后,被四面八方的“不知道”围堵到无路可走的金蓓蓓,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颤斗着,最终还是按下了那个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主动拨出的号码,金大柱。
接电话的是金墩。
“喂。”金墩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平平的,没什么情绪,象在接一个陌生推销电话。
金蓓蓓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哥,是我,蓓蓓。”
“知道。”金墩的回答简短到近乎冷漠。
“我想问问,大伯他现在还好吗?”金蓓蓓艰难地开口,试图迂回。
“挺好。”金墩依旧惜字如金。
金蓓蓓咬了咬下唇,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让她寝食难安的问题:“我听说大伯现在住在金家老宅?这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这短暂的沉默,让金蓓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金墩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提起了另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声音平铺直叙,却象钝刀子割肉:
“金蓓蓓,在你22岁大学毕业,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那天,我给你打过电话,记得不?”
金蓓蓓一愣,记忆被猛地拽回三年前。
那时候她刚毕业,进入一家风投公司,对未来充满憧憬,同时也对那个带着灰暗过去的老家充满抗拒。
金墩的电话打来时,她正和同事聚餐,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金墩的声音穿过三年的时光,再次清淅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我在电话里跟你说:‘金蓓蓓,你大学毕业了,能自己挣钱了。以后就别再找我爸要钱了,我爸也不容易。咱们两家的情分,到这儿,就算了吧。’”
“你当时怎么回的?”金墩顿了顿,仿佛在回忆,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你说:‘知道了,本来也没打算再要。以后各过各的,挺好。’”
她想起来了。
是的,她说过。
金墩的声音继续传来,没有激动,只是陈述事实:
“从那天起,到你去年突然回金家,中间三年,你没给我爸打过一次电话,没发过一条短信。过年过节,没有。爸过生日,没有。奶奶的忌日,你大概早忘了吧?”
“爸在你毕业后,还按老习惯,往你旧卡里打了三个月的生活费。钱被退回来了,账户销户了。他拿着退回的单子,在屋里坐了一下午。”
“金蓓蓓,那时候你还不知道你是金家的女儿吧?你只是觉得,自己终于大学毕业,留在了城里,有了体面工作,可以彻底和那个穷酸、没出息的老家,以及那个曾经‘克扣’你生活费的大伯,一刀两断了。”
金墩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点情绪的波纹,那是一种混合着失望、心寒和彻底了悟的冰冷:
“所以,现在你问我爸为什么能住金家老宅?那跟你金蓓蓓,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又是我们金大柱家什么人?是那个三年前就主动跟我们‘各过各的’、断了联系的堂妹,还是现在这个突然冒出来、想知道金家秘辛的‘金家大小姐’?”
金墩最后说道,每个字都象冻硬的石头,砸下来:
“别再打来了。别利用我爸的心软。他听你电话,说不定心里又要难受好几天。我不一样。你死你活,早就不关我们的事了。毕竟,我们只是你嘴里那个曾经‘虐待过你’、‘克扣你’的大伯一家人,不是吗?”
最后这句,象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金蓓蓓一直刻意忽略、或者说被自己美化过的记忆缝隙里。
“虐待过你”……
“克扣你”……
她什么时候说过?
或许是在某个委屈的瞬间,对朋友抱怨出身时脱口而出的偏颇之词?
或许是在内心将自身不如意归咎于环境时,无声的定罪?
她不知道这些话怎么就传到了金墩耳朵里,但此刻,它们成了对方手中最有力、也最伤人的武器,彻底堵死了她任何试图以“亲情”或“过去”为名打开的话题。
“我只是抱怨,没有当真!我那时候住校一直被霸凌,我才恨的,才口不择言的!”金蓓蓓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被揭穿后的慌乱和辩解。
金墩在电话那头,似乎轻轻摇了摇头,即使隔着电波,金蓓蓓也能感受到那股浓重的失望和疏离:
“金蓓蓓,抱怨?口不择言?你知不知道,你随口的一句‘抱怨’,传到爸耳朵里,他偷偷掉了多少眼泪?他觉得对不起奶奶,没把你照顾好。他觉得是自己没本事,才让你在学校受欺负,还让你恨上了家里。”
“可你知道吗?当年为了让你在县城念书,我每天天不亮就走三个多小时山路去学校,下午再走三个多小时回来。就为了省下住宿费,继续供你。奶奶病重那会儿,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爸愁得整夜睡不着,也没敢开口让你回家住,只是减少了你的生活费,甚至让我跑更远的路去上学。”
“这些,你问过一句吗?你在抱怨我们‘虐待’你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家里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金蓓蓓哑口无言,握着手机的手指冰凉。
金墩的声音疲惫而决绝:“你真的无可救药了。眼里只有自己的委屈,从来看不见别人的付出,更看不见别人背后的难处。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只想知道金大柱为什么能住金家老宅,却从没想过,金大柱为什么是金大柱,我们和你,又到底算什么关系。”
“就这样吧。”
“嘟——嘟——嘟——”
忙音响起,冷酷而决绝。
原来,答案早就摆在那里。
不是金家回归之后。
是在那之前,在她还不知道自己身世、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凭借努力终于挣脱了原生环境的普通女孩时,她就亲手主动地、决绝地斩断了和那个“家”最后的联系。
而金大柱一家,在她翅膀硬了、头也不回地飞走之后,也默契地、心寒地,收回了所有伸出的手,关上了门。
现在,这扇门被金墩从里面,死死地闩上了,甚至不是为了金家的富贵或秘密,仅仅是因为三年前她那个电话里那句轻飘飘的“各过各的”。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命运的受害者,是被偷换、被亏待、被所有人姑负的那一个。
可原来,在另一条时间在线,在另一个故事版本里,她也是那个率先转身离去、并且走得毫不留恋、甚至出口伤人的“加害者”?
金二柱如果不是金鑫的父亲……
她和金大柱一家早在三年前就已形同陌路,根源在于她自己的选择……
无数信息碎片在她脑海里冲撞、爆炸,将她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创建在“受害者”身份上的认知世界,彻底炸成了一片废墟。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
只有一片迷茫。
原来,有些根,不是被别人斩断的。
是她自己,在很久以前,就亲手、毫不尤豫地刨掉的。
几天后,一次偶然的场合,她遇到了金钰。
金蓓蓓红着眼:“能不能告诉我金鑫到底是不是金二柱的女儿?”
金钰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倚在栏杆上,懒洋洋道:“你会好好聊天吗?心平气和,不歇斯底里?这次谈好了,你就不能小傻子,小傻子身体不好,受不了刺激,她万一被你气嘎了,我会也让你嘎,明白吗?”
金蓓蓓点点头:“我可以好好谈,谈过后,我不会去找金鑫。”
他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同情,更象是一种事不关己的点评:“金蓓蓓,其实有时候想想,你运气不算差,生活条件差一点,但是在感情上,你是富裕的,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奶奶,金大柱、金二柱夫妻对你好吗?摸着良心回答我。”
金蓓蓓愕然看向他,她真的说不出口他们不好:“好的,他们对我是好的,但是……”
金钰慢悠悠地说:“但是没有钱而已。你就算被换了,阴差阳错,也换进了金家。你呢,心气高,看不上原来那个家,一门心思往所谓的‘高处’够,这没什么,人往高处走嘛。”
他眼神里带着点玩味和嘲弄:“可你眼睛里,是不是只有‘金彦女儿’这一个身份?你是不是觉得,只有凭着‘大伯亲生女儿’这块牌子,才能在金家立足,才有资格问东问西?”
金蓓蓓脸色一白。
金钰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金瑞都没资格在金家问东问西,你有没有想过,金大柱,他为什么能住进老宅?你真以为只是大伯一时心善?金家老宅,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的。”
他凑近了一点,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淅,像锤子敲打在她心上:“我告诉你,金大柱姓金,根正苗红的金。他那一支,族里对他那一支带着亏欠,但现在认回来了,就是正儿八经的金家族人,有族谱,有辈分,有位置,同样的,族里补偿给了他百分之二的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