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理之辩的馀韵尚未在理工学院内完全消散，那种纯粹智力交锋带来的激荡感，仍萦绕在参与其间的每个人心头。陈晓送别墨衡后，便立刻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黑板上那关于“无限”的推演图旁，又增添了许多新的符号与线条，显然是墨衡带来的那些基于实际机关问题的算学模型，为他打开了新的思路之门，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那一闪而过的灵感捕捉、固化。
而按照既定的行程，接下来便是由林妙妙主导，向墨衡展示信息科学院的成果，以及那座笼罩全宗、令墨衡初入山门便为之侧目的“周天星辰几何守护大阵”的部分奥妙。
信息科学院的主教程厅，与数院的极简抽象风格迥异。这里更象一个大型的指挥与研发中心。墙壁上不再是单一的灵光黑板，而是多面巨大的灵析板，上面实时显示着复杂的灵络拓扑图、能量流数据以及宗门各关键节点的状态信息。空气中流动着细微却密集的灵波信号，仿佛无形的信息洪流在此汇聚、分派。
经过与墨衡算理之辩的旁听，以及近期为应对可能的信息审查而进行的内部网络优化，林妙妙气息愈发沉静，眼眸中闪铄着掌控全局的自信与敏锐。她身旁，还站着几位信息科学院的骨干研究员，包括李晓芸和赵小乙。而在一众研究员中，一个略显年轻却眼神格外专注的身影也立于其后，正是新入门不久，却在结构思维上展现出卓越天赋的苏婉。林妙妙特意让她前来观摩，意在培养。
“墨巡风使。”林妙妙迎上前，执平辈之礼。尽管对方是元婴中期的大修，但在此处，她是主人，是此道领域的展示者，不卑不亢。
“林副院长。”墨衡回礼，目光已然被四周灵析板上动态变化的数据流和网络图谱所吸引，“贵院此处，灵气流转别具一格，信息密度之高，实属罕见。”他腰间那枚不起眼的青铜罗盘法器，再次泛起了微光，指针轻轻震颤，似乎对此处活跃而有序的灵讯环境产生了更强烈的反应。
“巡风使过誉。此乃信息流转之常态。”林妙妙微微一笑，引着墨衡走向中央最大的那面灵析板，上面正显示着简化版的宗门“灵讯网络”全局拓扑图。只见图中，以青云峰为内核，无数光点（灵讯符或固定灵枢）如同星辰般散布，由纵横交错的灵络线条连接，构成一张复盖全宗乃至部分外围局域的巨大光网。光点之间，时刻有代表信息流的光斑沿着灵络飞速穿梭，将整个宗门的“信息脉搏”直观地呈现出来。
“此便是我宗构建的‘灵讯网络’。”林妙妙开始讲解，她声音清淅，条理分明，“其内核，在于将需传递之‘信息’，无论是文本、指令亦或简单意念，通过特定编码，转化为独特的灵波信号，再依托这缺省的灵络信道进行传输，可近乎无视距离，瞬间抵达目标。”
为了演示，她取出一枚制式灵讯符，对李晓芸点了点头。李晓芸会意，在另一侧的操作台上快速输入指令。只见灵析板图谱上，代表林妙妙的光点亮起，一道凝实的光流瞬间射出，沿着复杂的路径，几乎是同时点亮了远在数十里外、位于炼器堂附近的一个固定灵枢节点。而几乎在光流抵达的瞬间，林妙妙手中的灵讯符也微微震动，传递回一个“确认接收”的意念。
“高效，精准。”墨衡赞道，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将传讯化为常备之能，遍布宗门，如臂使指，对于宗门运转效率之提升，毋庸置疑。此等‘织网’之术，堪称巧思。”
然而，他的点评并未结束，话锋随即一转，指向了根本：“然，观此网络，信息流转路径，似乎皆依赖于这缺省之灵络？一切循规蹈矩，按图索骥。固然稳定，却失了几分‘灵动’。若遇突发状况，譬如某处灵络因外力中断，或遭遇未知灵磁干扰，信息是否只能固守原路，乃至陷入停滞？亦或，面对瞬息万变之战场，敌方动向诡谲，缺省路径能否及时捕捉最佳传讯时机与路线？”
他的问题，再次直指内核——灵讯网络的中心化、缺省化架构，在复杂动态环境下的适应性与鲁棒性不足。这正是林妙妙和苏婉都曾思考过，但尚未完美解决的问题。
林妙妙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她沉稳应答：“巡风使所言极是。缺省灵络乃当前技术条件下，保证网络稳定与可控之基石。对于灵络中断，我宗采用多路径冗馀备份及关键节点强化予以缓解。至于动态环境下的自适应传讯，确是我院下一步重点攻关之方向。”
墨衡微微颔首，未予评价，似乎早有所料。他忽然道：“贵宗以‘理’筑网，规整有序，令我大开眼界。我天机院于此道，亦有些许浅见，路数不同，或可互为参详。”
说着，他袖袍轻轻一拂，一道暗金色的流光落在众人面前的地面上，灵光散去，现出一物。
那并非活物，而是一只仅有巴掌大小、形如穿山甲般的机关兽。其躯体由无数细密的暗金色金属薄片叠合而成，关节处结构精巧，头颅部位镶崁着两枚如同黑曜石般的眸子，闪铄着冷静的光芒。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其背部，铭刻着一个极其复杂、并且正在不断微微自行调整、变化的灵纹数组，内核处一颗米粒大小的灵核稳定地提供着能量。
“此乃我天机院基于‘灵枢自适应耦合’理念研制的微型勘探机关兽‘金鳞’。”墨衡介绍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技术展示的自信，“它并无固定灵络指引，亦无缺省之完美行动图。”
他随手在身前勾勒了一个简单的、包含几处障碍物（用灵力仿真的岩石、沟壑）的局域模型，然后对机关兽发出一个模糊的指令：“探寻彼端。”
只见那机关兽“金鳞”黑曜石般的眸子亮起微光，背部的灵纹数组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转、计算，道道灵机如同涟漪般向四周扩散，感知着环境。它先是试探性地向前爬行，遇到“岩石”阻挡，并未硬闯，也未遵循某种固定模式左右绕行，而是背部灵纹一阵急速闪铄，计算出岩石的坡度与摩擦力，竟直接选择以最节省能量的倾斜角度，四肢附着灵光，稳健地攀爬而过！遇到“沟壑”，它亦是迅速判断宽度，调整体内灵能分配，后肢微屈，骤然发力，精准跃过！
整个过程中，它的行动路径并非最优直线，也非固定模式，而是在不断感知、计算、调整中，动态地选择着在当前环境下“最合适”的前进方式。那种基于实时环境反馈的“自适应”能力，与灵讯网络严格按照缺省路径行事的模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妙啊！”林妙妙忍不住低声惊叹。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机关兽，尤其是它背部那不断微调、仿佛拥有生命的灵纹数组。“不依赖固定路径，而是通过实时感知环境，动态调整自身灵枢运转模式，以达成目标……这‘自适应’的思想……”她感觉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许多过去关于网络优化、甚至大阵动态防御的困惑，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全新的突破口。天机院的“巧”，在于让造物拥有了应对变化的“灵性”，而这，正是青云宗目前极度追求“理”与“可控”的技术路线所相对欠缺的！
墨衡将林妙妙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这展示已然达到了效果。他缓缓道：“此兽内核，在于其背部的‘千机灵纹阵’，可视为其‘脑’。它能接收周遭灵机、地形、障碍乃至微弱能量场之反馈，并通过灵纹数组的瞬时推演，耦合自身灵枢，调整行动。虽其推演能力远不及修士神识复杂，亦不如贵宗算理之深邃，但胜在专精、迅捷，针对特定任务，足以应对多数未知环境。”
就在这时，一个清淅而略带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思索的意味：
“墨巡风使，晚辈有一想法。”众人望去，见是站在研究员队列后方的苏婉。她得到林妙妙的示意后，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只刚刚完成演示、静静伏在地上的机关兽，又抬头看向灵析板上那庞大的网络拓扑图。
“讲。”墨衡看向这个年纪轻轻、修为不过炼气初期的女弟子，并未因其实力低微而忽视。
苏婉组织了一下语言，指着拓扑图说道：“巡风使的机关兽，依靠‘灵枢自适应耦合’，能根据环境实时选择最佳行动路径。而我宗的灵讯网络，信息传递固于缺省灵络，缺乏变通。晚辈在想，能否……能否将这种‘自适应’的思想，借鉴到网络之中？”
她的话语让在场的研究员们都是一怔，连林妙妙也投来更加专注的目光。
苏婉继续阐述，眼神越来越亮：“我们是否可以在网络中，设置一些类似‘机关兽灵枢’的智能中继节点？这些节点不仅能转发信息，更能象机关兽一样，实时感知周边灵络的拥堵、延迟甚至损坏状态，然后通过一种……嗯，类似于‘灵枢耦合’的快速决策机制，动态地为信息流选择当前最优的传递路径，而非死板地遵循固定路线？如此一来，即便部分灵络中断，或者某局域信息流量暴增，网络也能自我调整，保持通畅，就象……就象水流漫过崎岖地面，自然会查找阻力最小的信道前行一样。”
她这个将“灵枢自适应”思想引入网络路径选择的构想，虽然还只是一个粗糙的雏形，但其方向，赫然指向了林妙妙之前曾思考过的“动态路由”，并且为这个构想提供了一个来自天机院技术的、极具启发性的实现思路！
墨衡闻言，那双一直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终于再次露出了明显的讶异与赞赏。他仔细打量了苏婉一番，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年轻的弟子。
“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墨衡缓缓点头，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嘉许，“你能从机关兽之行，联想到信息网络之弊，并提出嫁接转化之可能，此等思维之敏锐，联想之迅捷，实属难得。你对于‘结构’与‘流转’之关系，有着天生的直觉。若在我天机院，你当为一名优秀的‘结构工使’，专司各类灵能系统之架构设计与优化。”
“结构工使……”苏婉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感觉这个称呼，恰好描述了她内心最感兴趣的方向。
林妙妙心中亦是欣慰与激动交织。苏婉的这次大胆提问，不仅展现了其过人天赋，更重要的是，她提出的思路，恰恰印证了林妙妙方才的感悟——天机院的“巧”与青云宗的“理”，并非对立，而是互补！机关兽的“自适应耦合”提供了“灵动”的实现灵感，而青云宗的算理与网络架构，则能为这种“灵动”提供更严密的理论基础和规模化应用的可能！
“多谢巡风使指点，晚辈受教。”苏婉躬敬行礼，退回到队列中，但心中已然埋下了一颗种子，目光不时瞥向那机关兽和网络拓扑图，显然已经开始在脑海中勾勒新的蓝图。
墨衡看向林妙妙，意味深长地说道：“林副院长，贵宗人才济济，后生可畏。此女之思，已触及‘动态灵络’之边缘。我天机院于‘灵枢耦合’之术积累多年，虽有‘万象演灵台’辅助推演，然亦知此道之艰深，尤其在于平衡‘自适应’之灵活与系统整体之稳定。贵宗若能以算理之长，融此灵动之巧，未来于此道上之成就，未可限量。”
这番话，既是极高的评价，也点明了未来的技术难点与合作可能。
林妙妙郑重点头：“巡风使之言，妙妙谨记。‘理’为骨，‘巧’为翼，二者结合，方能行稳致远。今日观此机关兽，于我启发极大，信息科学院后续研究，必当于此着力。”
初步的理念碰撞与展示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此行另一重头戏——观摩“周天星辰几何守护大阵”的局部演示。
众人移步至信息科学院与护山大阵内核灵枢相连的一处观测秘殿。殿内景象更为壮观，一个微缩的、由纯净灵光构成的整个青云宗地形沙盘悬浮于空中，沙盘之上，正是那“周天星辰几何守护大阵”的完整灵络模型！三百六十五颗主灵枢如同星辰闪耀，一万四千八百个次级节点星罗棋布，无数道灵络线条将其连接，构成一个无比复杂、深奥、却又蕴含着数学美感的立体网络，缓缓运转，牵动着整个宗门的天地灵气。
“此即我宗护山大阵之全貌，‘周天星辰几何守护大阵’。”林妙妙介绍道，语气中带着自豪，“其基于图论与拓扑学优化，摒弃冗馀，能量流转高效，且具备动态防御之能。”
她示意操作弟子激活演示模式。只见沙盘边缘，模拟出数道相当于筑基后期修士全力一击的能量光柱，轰向大阵的不同点位。
在众人注视下，大阵灵络模型瞬间响应！遭受攻击局域的灵络骤然亮起，能量从周边未被攻击的节点通过最优路径迅速汇集、叠加，形成坚实的局部护盾，将攻击稳稳挡下。而其他大部分局域的灵络亮度几乎不变，显示能量分配的高度精准与高效，避免了不必要的全局消耗。
“动态分配，精准防御，能耗大幅降低。”墨衡一眼便看出了关键，再次感慨，“贵宗将此‘几何’之理，运用至此等地步，确令人叹服。此阵之严谨、缜密，尤如一件完美的……‘静态’艺术品。”
他再次用了“静态”这个词，虽然依旧是赞赏，但含义已然不同。
“然，”他果然再次话锋一转，指向沙盘模型，“此阵之动态，在于能量之流转与分配，其根本，依旧创建在这固化的、缺省的灵络架构之上。应对常规攻击，固然无虞。但若遭遇非常规之敌，譬如……擅长扭曲空间、制造幻界，或其攻击本身便能干扰、侵蚀、乃至同化灵络之敌，此阵凭借缺省之‘理’，能否及时‘理解’并衍生出克制之法？还是只能被动提升能量，硬抗到底？”
他说话间，腰间那青铜罗盘再次泛起微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甚至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鸣。墨衡的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罗盘表面，目光却更加深邃地看向那大阵模型，尤其是在几处灵络交错的关键节点上停留片刻。
林妙妙心中剧震。墨衡此话，隐隐触及了大阵更深层次的隐患，也是她与林枫一直在思考的，关于阵法“智能”层级的问题。当前大阵的“动态”，更多是物理层面和能量层面的，对于规则层面、概念层面的攻击，缺乏真正的“理解”与“应变”。
“巡风使慧眼如炬。”林妙妙坦然承认，“此阵虽具动态之形，距真正的‘灵动’之心，尚有距离。如何让大阵不仅能分配能量，更能‘理解’攻击本质，甚至自我演化出克制之法，是我与宗主后续探索之重点。或许，今日所见之‘自适应’思想，亦能为此提供方向。”
墨衡点了点头，不再深入。他今日展示天机院技术，提出质疑，并非为了贬低青云宗，而是以一种同行交流的方式，展示另一条路径的可能性，并点出对方可能尚未意识到的瓶颈。这种交流，对于双方而言，都弥足珍贵。
演示结束，离开观测秘殿时，林妙妙脑海中已然翻江倒海。机关兽的“灵枢自适应耦合”、苏婉提出的“动态路径选择”、墨衡关于大阵“灵动”之心的质疑……这些信息交织在一起，让她对信息科学和阵法学的未来，有了更加清淅也更加宏大的构想。
她看向身旁眼神中同样充满思索与兴奋的苏婉，轻声道：“苏婉，你今日做得很好。你的那个想法，价值巨大。从明日开始，你可随我一同参与信息科学院关于下一代网络架构的前期研讨。”
“是！多谢林副院长！”苏婉强压住心中的激动，郑重应下。
墨衡将青云宗信息领域的成果与瓶颈看在眼里，也将林妙妙的悟性与苏婉的潜力记在心中。他知道，这青云宗在“科学修仙”这条路上，不仅方向明确，更重要的是，拥有着一批极具开拓精神和学习能力的内核人才。他们的“理”，若能吸收融汇天机院乃至其他流派的“巧”，未来所能达到的高度，或许真的会超出许多人的想象。
而这“理”与“巧”的融合之路，才刚刚在他眼前，展露出一丝充满无限可能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