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约后的第三日,黑水河北岸的军营拔了营。没有凯旋的号角,只有沉默的撤离——那道铁灰色的军阵像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被踏碎的枯草,还有空气里没散尽的味儿,混着金属锈蚀和汗血的腥气,闷得人胸口发堵。
青风郡的城头上,半分喜庆气都没有。反倒有一种更沉的、快凝住的气氛,裹着四野。
条约的细则,苏文已经带人连夜刻在了郡守府门前新立的“盟约碑”上。碑是黑曜石的,又冷又硬,可上面的字却透着小心翼翼的权衡,每个词都象被锉刀磨了又磨,藏着股憋屈却不得不认的韧劲。
最上头刻着“附属藩属”四个鎏金大字,在冬日稀薄的太阳底下,反射的光又刺眼又冷。
碑前围了群人,安安静静的。识字的人小声念着条款,不识字的伸长脖子听,脸上大多是茫然和不安。打生打死一场,最后还是成了“附属”?这跟他们想的,差得太远了。
楚玄站在碑旁的高台上,身上那件玄色宗主袍洗得发了白,脸色依旧不好看,但眼神沉得很。他身后,石虎披着补过的玄甲,脸青得象铁块,拳头攥得咯咯响,象是下一秒就要一拳砸了那碍眼的石碑。林风垂着手站着,目光扫过台下百姓不安的脸,嘴唇抿得紧紧的,没说话。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楚玄开口了,声音不算大,却清清楚楚压过了场下的窃窃私语,“觉得憋屈,觉得我们输了,对不对?”
台下没人应声,可不少人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楚玄慢慢走下高台,到了碑前,手指划过“岁贡一千八百斤”那几个字,指尖凉得象冰。
“这些灵材,是我们挖空了山腹、耗了心血采出来的。送出去,我也心疼。”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但用这些灵材,换回来的是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了上去:“是城外三万黑龙卫退兵!是帝师不再盯着我们青风郡!是几千个家里的顶梁柱——那些儿子、丈夫、父亲,不用明天就死在守城的墙头上!”
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有人忍不住低声议论。
“附属?”楚玄嗤笑一声,带着点嘲弄,“不过是个名头!条约上白纸黑字写着——自治之权在我!玄甲军建制在我!青风郡的治权,还在我们自己手里!只不过往后每年,从指头缝里漏点东西,送去帝都,买个清净,买个名分,买个……喘口气、舔伤口、偷偷长大的时间!”
他目光灼灼,盯着台下:“你们说,这买卖,是亏了,还是赚了?”
人们愣了,都低着头琢磨这话。
石虎猛地往前踏了一步,声音象洪钟似的:“玄主说得对!咱们拳头还在!刀还在!今天弯弯腰,是为了明天把腰杆子挺得更直!谁要是觉得窝囊,现在就站出来,跟俺老石北上杀蛮子去!那才叫真痛快!”
人群里些年轻修士的血性被激了起来,纷纷喊着响应,气氛一下子热了点。
楚玄抬手压下喧嚣,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林风:“林风。”
“弟子在。”林风立刻应道。
“条约里那三十个‘入质’的弟子,不用宗门指派。你下去统计,全凭自愿。跟他们说清楚,去帝都不是享福,是钻进狼窝里替家里盯着风向,比留在宗门……险多了。”
林风重重作了个揖:“弟子明白!这就去办!”
楚玄最后看向苏文和石虎,声音沉了下去:“收拾一下,三天后,点齐三千玄甲军,由石虎统领,北上。”
石虎眼睛一亮,随即又皱了眉:“玄主,俺走了,城里……”
“有我在。”楚玄打断他,“你去了北境,仗要打,但眼睛得亮。我要知道蛮族到底多凶,皇朝的兵到底多废,还有帝师……到底有多少家底。活着把兄弟们带回来,少一个,我唯你是问。”
石虎胸脯一挺,拳头砸得胸甲砰砰响:“喏!保证一个不少带回来!”
三天后,北风刮得正烈。三千玄甲军在城外列了阵,黑色的甲胄像沉默的礁石,肃杀之气把冬日的萎靡都冲散了。没有壮行的酒,每个人怀里只揣着三张林风带执法堂弟子赶制的“金刚符”,还有一枚“回元丹”。
石虎跨坐在一头格外壮实的披甲黑鬃马上,对着城头的楚玄抱拳行了个礼,没多话,猛地一挥手。
“出发!”
铁流般的队伍动了,朝着北方——那片烽火连天的死地去了。
也就在这时候,一驾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一队郡守府兵卒的护送下,悄悄从南门驶了出去。车里坐着三十个自愿去帝都为质的玄道宗弟子,最大的不过二十岁,最小的才十五,都穿着崭新的青色道袍,脸绷得紧紧的,却使劲挺着背脊,没露怯。
林风站在城门口,直到车队消失在官道尽头,才红着眼圈,深深一揖到底。
楚玄站在城头,望着南北两个方向远去的烟尘,一动不动。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帝师留下的那个监督修士——道号“清虚”的金丹后期修士,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不远处,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枚玉简。
“楚宗主,这是帝师大人临走前,让贫道转交的《藩属礼制》。里面写得详细,岁贡缴纳的时辰、仪轨、护送人员的修为限制,还有……玄甲军在北境的驻防局域划分,您务必严格遵守。”
楚玄接过玉简,看都没看,随手塞进了袖子里。
清虚道人眼角抽了一下,语气重了点:“楚宗主,此乃帝师法旨……”
“知道了。”楚玄淡淡打断他,目光还望着远方,“使者远来辛苦,苏文,带使者去驿馆歇息。好生‘伺候’着。”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略重,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苏文明白了,上前一步,脸上堆起无可挑剔的假笑:“清虚道长,请随在下这边来,驿馆已经备好静室,定让道长宾至如归。”他侧身引着路,正好挡住了清虚道人看向楚玄的视线。
清虚道人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跟着苏文走了。
城头终于只剩楚玄一个人。
寒风卷起他略显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
他慢慢从袖子里摸出那枚《藩属礼制》玉简,五指微微一用力。
咔嚓。
玉简碎成了寸寸齑粉,从指缝里簌簌落下,被风吹得没了影。
他望着北方天地交界的地方,那模糊又狰狞的山峦轮廓,仿佛看见了石虎粗豪的笑脸,也看见了那三十个弟子踏入龙潭虎穴时,单薄却坚定的背影。
条约签了,军队走了,质子送了。
该忍的,都忍了。
他慢慢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刺破了皮肉,渗出血珠。血珠顺着掌纹往下滴,落在冰冷的墙砖上,很快凝成了暗红色的冰晶。
“北境的风雪,冷吗……”
他低声自语,嘴角却慢慢勾起一丝冰冷又坚硬的笑意。
“好好享受吧。等我腾出手来……”
后面的话,被呼啸的北风刮散了,听不真切。
只有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沉了下去,变得比脚下的城墙更硬,比北境的寒冰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