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侯大军退去已有半月,残云寨的重建渐入尾声。谷中向阳坡上,新立的墓碑沉默伫立,如同一道道未愈合的伤痕,寂静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的厮杀。幸存的人们将悲痛与仇恨压入心底,化作更坚韧的力量,投入寨务与修行之中。
楚玄的伤势在混沌道基缓慢而顽强的自我修复下,已恢复了五六成。虽经脉间仍不时传来阴寒蚀骨之痛,神识也远未恢复往日的敏锐,但他总算能自如行动,并重新主持道基堂的讲授。
这一日,讲授结束后,楚玄并未直接回石屋休息,而是独自一人朝着万尸谷深处行去。
越往深处,周遭的煞气便越发浓重阴冷,几乎凝成实质的灰黑色雾霭屏蔽天光,残魂的低语嘶嚎愈发清淅,卷动着令人心悸的怨念与死寂。即便是身负混沌道基的楚玄,在此地也感到一股沉重的压迫,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数逝去岁月的尸骸与未泯的不甘之上。
他此行并非漫无目的。
自那次引动谷心禁忌之力击退镇南侯后,他便隐约感觉到,这片万古死寂之地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与他新生的混沌道基产生了极其微弱却持续存在的共鸣。那感应缥缈难捉,时断时续,却总在他疗伤静心时一次次撩拨他的灵觉。
“此地煞气与残魂历经万古凝聚,先前我所引动的那股力量虽狂暴,却精纯无比,绝非无源之水。”楚玄目光锐利,扫视着浓雾屏蔽的前路,“这谷心定有隐秘。”
他周身泛起一层微不可察的淡金色混沌光芒,光芒如交织的纹路复盖全身,与侵蚀而来的煞气碰撞出细微波纹,将大部分煞气弹开,少数顽固的则被纹路吸纳,缓缓转化为道基的养分。同时,他将“观气”之能催至当前极限,视野中的景象随之变化——灰黑色的煞气不再杂乱无章,而是呈现出清淅的金色流动脉络,如百川归海,尽数汇向同一个方向。
循着这无形的指引,楚玄又深入数里。此地已彻底不见天日,脚下不再是泥土,而是某种被煞气浸染成暗紫色、坚硬如铁的怪异岩石。空气冰冷刺骨,吸入肺中如有冰针攒刺,带着腐朽的铁锈味。寻常炼气修士在此,只怕倾刻间便会神魂冻僵,沦为游荡的新魂。
终于,他停在一处巨大的断崖前。
断崖之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比周遭浓稠百倍的煞气如同活物般在其中翻滚咆哮,冲击崖壁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响,散发出令人绝望的恐怖气息。那强烈的共鸣感,正源于深渊之下。
楚玄眉头紧锁。以他如今的状态,贸然深入此地,凶险莫测。他望着那翻涌的黑暗,残魂的嘶嚎隐约传来,一股源自本能的寒意自心底升起。但他想起向阳坡上的墓碑,想起寨众期盼的眼神,更想起那丝与道基共鸣的召唤,终是深吸一口气,压下悸动,盘膝在断崖边坐下。
他双手结印,小心翼翼地从识海中分出一缕比发丝更细的淡金色神识。分神的刹那,道基传来一阵刺痛,他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咬着牙将神识如丝线般缓缓探向深渊。
神识甫一进入那片极致黑暗,便如坠冰窟,被亿万根冰针刺穿的剧痛袭来,无数狂暴怨毒的残魂意念顺着神识链接疯狂冲击,欲将这不速之客撕碎吞噬。楚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苍白,但他猛地咬住舌尖,借痛感稳固灵台清明,双手印诀一变,丹田内混沌道基加速旋转,淡金色光团中分出无数细丝,如渔网般包裹住侵袭而来的负面能量,一点点化解、吸收。每化解一缕,道基便传来一阵滞涩的刺痛,他冷汗直流,神识也从探出的百丈被迫缩回八十馀丈,却终究守住了神识不致崩溃。
就在他感觉神识即将被彻底冻结腐蚀、准备撤回之时,下方景象陡然一变!
深渊之底,并非想象中的尸山骨海,反而异常“干净”。一片相对平坦的黑色玉质石台静静躺在那里,方圆不过数丈,却将周遭一切煞气与残魂都排斥在外,形成一片诡异的“真空”地带。
石台中央,盘坐着一具白骨。
白骨身着一件早已黯淡无光、破损严重的古老甲胄,即便历经万古,仍能看出其不凡。骨骼晶莹,隐隐有玉质光泽,显见其主生前修为极为恐怖。它并非正常坐姿,而是微微低着头,右手骨指紧握着一截断刃,深深刺入自己的胸腔肋骨之间!
而在白骨面前平整的石面上,刻着数行极其古老、却蕴含道韵的文本!那文本并非当今流通的任何一种,但楚玄的混沌道基却自发流转,让他瞬间明悟其意:
“魔潮无尽,界关已破……万军皆殁,吾道亦穷……恨!恨!恨!不甘就此沉沦,以身镇此裂隙,阻魔气外泄……后来者若见,速退!勿循此途……或……继吾道统……”
文本至此,戛然而止,那最后的“统”字笔画甚至有些扭曲,带着一股滔天的不甘与决绝。
楚玄心神剧震!
“魔潮?界关?裂隙?”这些词汇远远超出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大炎皇朝争霸,宗门道统之争,在此刻这具白骨及其留下的信息面前,竟显得如此渺小。
这万尸谷,并非简单的古战场,其深处竟镇压着一处所谓的“裂隙”?而这具白骨前辈,竟是为此牺牲,以身镇魔?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白骨紧握的断刃以及自刺胸腔的姿态上。这显然是一种极其惨烈强大的自我封印之术,以自身残存的一切为锁,封堵那所谓的“裂隙”。
就在这时,那具白骨因楚玄神识的触动,晶莹的头颅骨竟微微一动,两点微弱的幽光自空洞的眼框中亮起,猛地“看”向了楚玄神识的方向!
一道残存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微弱意念,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传递出来,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最后的警剔:
“是……人族气息?……走……快走……此地……非尔等可涉足……”
意念断续模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急迫。
楚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以神识躬敬回应:“晚辈楚玄,误入此地,惊扰前辈安眠,万望恕罪。前辈高义,以身镇魔,晚辈敬佩。不知可有晚辈能效力之处?”
那意念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仔细感知楚玄的气息。
“混沌……道基?……竟是此道……未绝……”意念中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是惊讶,又似是苍凉的慨叹,“……天命乎?……”
又一阵更剧烈的波动从深渊最底下传来,那白骨猛地一颤,眼框中的幽光剧烈闪铄,仿佛在抵抗着什么。那股令人心悸的恐怖气息再次增强了一丝。
“裂隙……又将异动……吾……快撑不住了……”意念变得急促起来,“小辈……若真有心……待汝足够强大……再来此地……重启封印……或……彻底弥合它……否则……此界……危矣……”
“此物……予你……或可助你……更快成长……”
随着这道最后的意念,那白骨紧握断刃的指骨突然松开一丝,一枚约莫指甲盖大小、色泽黯淡、型状不规则的黑色玉片,从它掌骨间滑落,掉在石台上,发出清脆的微响。
那玉片看似普通,但楚玄的混沌道基却瞬间传来一股强烈的渴望!
与此同时,白骨眼中的幽光彻底熄灭,那股微弱的意念也完全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它再次变回那具沉寂万古的骸骨,只是姿态更显孤寂与悲壮。而深渊下的恐怖波动,也渐渐重新平复下去,但那种令人不安的压抑感,却始终萦绕不散。
楚玄沉默良久,对着深渊下的白骨,郑重行了一个弟子之礼。
随后,他操控那缕神识,小心翼翼地卷起那枚黑色玉片,迅速收回。
神识回归本体,楚玄睁开眼,手中已多了一枚触手冰凉、蕴含着难以言喻古老气息的黑色玉片。玉片之上,刻着几个比蝇头更小的古字,混沌道基自行翻译其意——《煞气炼体诀》残页。
只是握在手中,便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某种直指煞气本源运用法则的深邃韵味。
他再次望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目光变得无比深邃。掌心触及玉片的刹那,仿佛有万千悲壮画面涌入脑海:界关崩塌、同袍殒命、孤身镇守……那万古的牺牲与坚守,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镇南侯、大炎皇朝……这些曾经的生死大敌,此刻依然重要,但却似乎被纳入了一个更宏大、更恐怖的背景之下。魔潮威胁并非一人一寨能应对,残云寨需尽快壮大——道基堂要加快传授功法,黑风涧的矿脉需尽快开采,只有寨子变强,未来才能在危机中自保,甚至协助守护这万古的裂隙。
万尸谷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更深。而肩上的担子,也在不知不觉中,又沉重了数分。
他将玉片紧紧握在手中,感受着那份冰凉与沉重,转身离开了这片禁忌之地。
未来的路,还很长。但他必须走下去,为了残云寨,为了青云道统,也为了这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