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宅冬康沉默了。
他盯着地炉里的炭火,看了很久。红色的火焰在他深蓝色的瞳孔里跳动,明明暗暗。
“那在下只能如此奉劝今川三河守大人。”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像在压抑着什么。
“公开处决暗杀您的人,以震慑其他可能对您图谋不轨的人,可以!”安宅冬康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作为幕府代表出使甚至出阵周防长门,在下也会帮您在将军殿样面前争取!”
他的语气突然加重。
“但是如果三河守想要以自家地位和势力,无端和三好家对立,造成几内局势动荡……”
安宅冬康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铁锤砸在砧板上:
“那在下,一定会拼死阻止!”
茶室里死一般寂静。
连炭火燃烧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了。所有人的呼吸都放轻了,轻到几乎听不见。
今川义真看着安宅冬康。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很淡,淡得像清晨的薄雾。
“那我们其实没有冲突,不是吗?”义真摊开手,动作轻松自然,“安宅右京大夫的责任心,在下忝居三河守,也不想让三河乱起来,所以还是能理解的。”
气氛微妙地缓和了。
但就在这时,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们其实还有一个冲突。”
伊达植宗开口了。老人不知何时拿起了一卷《西游物语》,正低头翻阅着。他说话时头也没抬,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今川家小子是净土真宗不小的僧官,而三好家,和法华宗有密切的关系,而跟净土真宗……”
他翻了一页书,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关系可不太好。”
茶室里再次安静下来。
“噗嗤……”
安宅冬康笑出了声。那笑声很突兀,在安静的茶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三河守大人,我差点忘了这点。”他摇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在近几,临济宗五山、比叡山山门、大和国兴福寺,这些都是根基深厚、实力强大的宗派。”
他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所谓一向一揆,不过北陆占加贺越中,东海折腾伊势尾张。”安宅冬康竖起一根手指,“而法华一揆曾经控制了京都好几年,甚至差点攻陷山科本愿寺。”
安宅冬康顿了顿,看向今川义真。他当然不是自己办不到,于是拉法华宗的“战绩”来给自己撑腰,那是小孩儿行径,他是提醒今川义真:
“三河守大人作《西游物语》,跟大和兴福寺有教义冲突;以妙心寺住持太原雪斋大师为乌帽子亲,又是净土真宗权大僧都。”
安宅冬康每说一句,就竖起一根手指。当他竖起第三根手指时,茶室里的气氛已经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不说你武家高门今川家的身份立场,光你跟佛门各个宗派的关系,以及各个宗派之间本就有的冲突和积怨……”他放下手,语气平静但充满重量,“您在京都,还真不可能为所欲为。”
今川义真皱眉,前年冬狩之前,太原雪斋跟他介绍过日本各佛门宗派的大体情况,的确互相之间都有过联盟或者对抗的时候,对抗还不是简单的对抗,是拉出来成千上万信徒,你喊“进者往生极乐”,他喊“南无妙法莲华”;你念“此界即佛国,何需舍此求净土”,他喊“欣求净土,厌离秽土”……互相对攻,破山伐庙,烈火焚町的那种,战役战术水平不好说,但战争烈度比起同期战国大名的军队是不差的。
至于联盟,举个例子,一向一揆砍死三好元长那次,当时三好和细川晴元还没翻脸,细川晴元号召法华一揆把一向一揆压回山科本愿寺,差点烧了山科本愿寺;之后法华一揆也确实专横,和比叡山延历寺关系更加恶劣,双方开战,各自摇人,法华一揆摇了细川晴元,这个b此时已经觉得法华一揆威胁“京兆专制”,于是……而比叡山延历寺一开始没摇来人,但是本山都没重建好的一向宗咬牙给了延历寺一笔钱来支援,可以说是未来两家合力对抗“第六天魔王”的预演了,而和信长关系好到能让他住下等烧烤的本能寺,其实是法华宗的来着……
今川义真抬起眼,看向安宅冬康:“这真的不是威胁?”
“这是提醒。”安宅冬康回答得斩钉截铁。
今川义真沉默了片刻。
“那,”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多了些复杂的意味,“多谢了。”
茶室里的气氛,终于彻底缓和下来。
茶头竹阿弥一挥手,侍从适时上前,为每个人的茶碗重新续上热水。白汽升腾,在烛光下弥散开温暖的水雾。地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爆出一串细小的火星。
一直安静坐在安宅冬康身侧的三好孙次郎,这时动了动。
少年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按在膝上,挺直了背脊。他今天几乎没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观察。但此刻,他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求知的光芒。
“三河守大人。”
三好孙次郎开口,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亮,但语气已经相当沉稳。
“在下想和您请教一下一些政务处理方面的事情……”
他说话时,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恭敬而不卑微。那双眼睛直视着今川义真,里面写满了真诚的求知欲。
今川义真有些意外,不过现在各家立场都已经试探完毕,没有必要像之前那样真把三好孙次郎当小孩糊弄,于是看了看安宅冬康,后者微微点头,示意无妨。
“请说。”今川义真端起茶碗,做了个“请”的手势。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茶室里的气氛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政治试探、立场声明、历史恩怨……所有这些沉重的话题都被暂时搁置。取而代之的,是关于治政实务的讨论。
三好孙次郎问得很细。从检地的“邪门”方法,到拐弯收取商税的技巧;从工程的规划,到歉收时的赈济策略……每一个问题都切中要害,显示出这个十岁少年已经具备了相当的政治素养……也说明,他的师长中,有人对今川义真的某些政策研究很深……
三好孙次郎发起,今川义真跟进,安宅冬康加入,伊达植宗下场,最后松平竹千代、织田信行、关口氏广、林秀贞……也都参与了进去。
“不能让市面上出现无赖!不能让他们闲下来,要让他们做工!”安宅冬康分享他的心得,说的“无赖”当然不是地痞无赖,而是说“无所依赖的人”。
安宅冬康在今年夏天将军跟三好和解之后,就仿照今川义真在今川家做的,收拢了双方战伤存活但没有别的依靠的武士足轻,以及战死者的家属,状况好一些的人被他安排去复垦京都附近无主的土地,状况差一些的被他塞进一些京都手工业里打下手,京都毕竟是此时日本相对先进一些的地方,茶道相关的京漆器、京烧·清水烧、京都木工艺;纺织相关的西阵织、京都染织(京友禅、京小纹等)、京都金属工艺(扎甲也是纺织);佛门相关的京佛坛·京佛具、京都石工艺品、京表具,这些手工业还是能强行容纳很多只需要基础手艺的人的。
因为他们而多挣的钱,手工业主三成,幕府(三好家)三成,劳作的人四成。
至于说京都附近不存在“真正无主”的土地;某些手工业的业主不愿意接收;还有手工业主怎么才三成……?
你看着正经八百的“足利二引两”下的三好家刀把子再问一遍!?!
听完安宅冬康的经验分享,今川义真突然发现,路灯上似乎……多出来一个挂件?也难怪安宅冬康这么好心提醒自己在京都不要浪,因为“阶级兄弟”是吧?
而其他人,比如织田信行和林秀贞,互相看了眼,粗粗算了下账后就发现,听起来美好的政策,以现在的织田家四分五裂后的体量,根本玩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