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树干还有两步,萧弈停下了脚步,动作警剔了许多。
出于对周娥皇的不信任,他先是探头看了一眼,以免冲过去挨了她的闷棍。
然而,目光落处,恰见她把外裳提在身前,眼神惊恐地看来。
他见过许多更隐密的部位,此时却莫名觉得贸然撞见的一片香肩最是香艳。
“你你看甚?”
周娥皇往树干另一个方向躲,还骂了他一句。
“好色之徒。”
“你喊甚?”
“有蛇。”
“在哪?”
树干后,显出一只皓腕。
萧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确实看到一条蛇,正匍匐在草丛间,吐着信子,警剔地看着他们。他自诩胆大,可也觉得蛇这种东西颇为吓人,算是少数他不愿招惹的对手之一。
过了一会。
“你在做甚?”周娥皇问道:“你怎还不弄死它?”
萧弈淡淡道:“这可不象名门淑女说的话。”
“名门淑女又不是你封的。”
两人对话间,那条蛇不知窜到哪去了。
萧弈仔细找了一会,收刀,道:“它走了,你更衣吧。”
周娥皇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听不太清,好象是“又不杀蛇,跑过来偷瞧”之类。
萧弈心中冷笑,没甚好瞧的。
他不与她一般计较,自顾自地收拾虎皮。
没多久,周娥皇换了身男装出来,她确实擅长打扮,把太过宽大的袍裾斜裹着,拖地的部分折进衣带里,显得十分飘逸。
“剥来做甚,这虎皮不完整,被你糟塌了,好的猎手都是只射眼睛与喉咙。”
“初次猎虎,带回去披椅子上。”
“多重啊,你又背我又背行囊,带得回去吗?”
萧弈道:“我有马。”
“是是是,你厉害。”
好不容易整理好虎皮,转头一看,周娥皇坐在包袱边,把脸上的黄色药汁擦得浅了,虽没恢复白淅,但已均匀了许多。
她还给自己画了一双剑眉,头发重新梳过,绑成利落的高马尾,用布包住发髻,整个人显得英姿飒爽,与原来完全是两种气质。
萧弈分明才转过目光,她冷哼道:“又看我做甚?”
“你好象不害怕我?”
“怕呀,你别捆我了,我扮成这样,方便与你赶路。”
“被找到时,也没人会说周家女郎丑了对吧?”
“你怎总把人想得这么坏?”
“走吧。”
“我自己走。”
“啪啪啪。”
周娥皇脚上穿了一双萧弈的靴子,走起路来响得厉害,加之她脚上有伤,一瘸一拐,慢吞吞的。萧弈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
两人什么都没说,他默默背起她。
没多久,找到了萧弈挂在高处的弓箭及另一个行囊。
继续往密林深处去,天渐渐黑下来。
“你肩上有伤,背这么多东西,不累吗?”
“不远了,马就在前面。”
“天要黑了,我们不会在林子里过夜吧?”
“有了马,天黑前能到鲁湖边的村子,村子不大,只有五六户人家,但能借宿一宿。”
“厉害厉害,准备得真全呢。”
萧弈觉得周娥皇在反讽他。
前方是个山坡,他负重往上爬,累得气喘吁吁,后悔把马藏得这么远。
山坡上方草木茂密,一个山洞隐在灌木后面。
“云梦。”
萧弈唤了一声白马,放下背着的周娥皇、两个行囊、虎皮、弓刀等物,拨开灌木。
他愣住了。
马呢?
可以确定,白马没有被老虎吃掉,因为没有血迹与骨头。
只两天工夫,他钉在地上的木桩还在,长长的绳索还在,留下的草料也有剩,唯独马匹没了。“怎么了?”
“有人把我的马牵走了。”
“是哦,看到脚印了咦,可恶。”
周娥皇忽然退了两步,撞在萧弈身上。
萧弈向她嫌恶的方向看去,只见木桩下方,有两坨秽物。
不是马粪,是人留下的,象是在嘲讽他。
萧弈很少发怒。
就连史弘肇被杀的时候他都没这么生气。
他冷静下来,检查了一下地上的马粪,吃了些东西,补充体力,拿出油纸裹着的弓弦,给弓上弦。挂好腰刀,他默默背起行囊。
周娥皇轻声劝道:“虎皮好臭,不要了吧?”
“怎不劝我放了你?”
“我又不累赘,我帮你一起看脚印。”
“你怎知我要追偷马贼?”
“他们有四个人,且没有骑马,是牵着走的,马粪还新鲜,走了不算太远,你看起来不太高兴,肯定要找他们的。”
“上来。”
“不用,我走快点。”
“嗯。”
时近黄昏,萧弈找了根木棍,制成火把,查看着地上的脚印,往前走着。
他颇为专注,不知不觉走了很远。
“萧弈!”
忽听得周娥皇有些焦急的声音,萧弈回过头,发现她摔了一跤,落在了黑暗中。
他上前,扶她起来。
周娥皇小声道:“你别把我丢下,树林里有蛇。”
萧弈遂拿出绳索绑在背上,将另一头丢给她。
这次,她老老实实把绳索也绑在腰上腰还蛮细的。
一走又是两个时辰,累得两眼发晕。
前方终于看到了一片波光粼粼。
鲁湖到了。
既然都走到这了,萧弈气也消了,暗忖是鲁湖边的村民偷了他的马,到村里借宿一晚,把马找回来也就是了。
再往小村走去,隐隐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村子里静悄悄的,一个用狗尾巴草做的草帽被风吹到萧弈脚边。
血腥味更浓了,再往里走,见到一对老夫妻的尸体以相拥的姿态跪在路边。
萧弈过去,一碰,尸体倒了下来,里面是个小孩,也已经没了气息。
周娥皇发出短促的哭声,却是拼命捂住了嘴。
她一扯萧弈的衣袖,抬手指向远处。
那是若隐若现的火光,从湖边的一座屋子的小窗中透出来。
萧弈立即弄灭火把,隐在黑暗中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路上,他发现这小村里的寥寥几户人家都被杀了,每间屋里的米粮、财物被洗劫一空。
远远地,能看到屋外系着七匹马,其中一匹白马分外神骏,正是云梦。
摸到离那屋子还有十馀步远,只见两具妇人的尸体被丢在门口。
周娥皇拉住了他。
回头看去,她噙着泪,很努力地没哭出声,指了指白马,示意萧弈偷了马就走。
萧弈指了指黑暗中一个角落,示意她过去藏着,等他。
周娥皇低声道:“很危险。”
萧弈不容置疑地一指,解下腰间的绳索,把包袱递给她。
周娥皇拿出弩,递了过来。
萧弈摇头,表示先过去探探,他把弓也摘下,让她收着,眼看她蹲进黑暗中。
他悄然潜到了那屋子附近。
先观察了一下,没人把风。
屋中传来了高谈阔论的声音,带着醉意,以及各种不同的口音。
大抵能听出他们谈话的内容。
“都叫他“边菩萨’,听说他信佛得很,出了名的仁义,万一嫌弃俺几个杀人如麻咧?”
“哈哈哈,想多了,老子投靠过那么多人,在边菩萨手底下是最舒服的!”
“那哥哥为甚不一直跟着他?”
“老子当时是洪州军,边菩萨来监军平叛,没多久就升官走了咧,他可是天子近臣,官运贼好。”“这般大人物,俺一辈子可没见过几个。”
“就那么回事,他才懒得管束你。当年在洪州,听说朝廷派人来监军,节帅可吓坏了,哈哈,生怕被查出来那些泥腿子是被我们逼反的,可你猜怎着,边菩萨收了钱,起了两座庙,给死人们供了灵牌,事情就过去了,该快活快活。”
“听说他如今在楚地一家独大。”
“那是土皇帝,到他麾下,能快活死。”
“犯了事的,他也收吗?”
“当然收!没听说吗?他只一万人收楚,正是广募乡党的时候。”
“俺就怕大老远去了,没甚好处。”
“诶,放心吧!俺们又不是没人引见。”
“好好好。”
“喝!”
萧弈往里瞥了一眼,一共六个恶汉,正围着两张方桌喝酒吃肉。
五柄带血的刀就丢在旁边的条凳上,另外还有一对铜锤,三把弓。
六人明显以一个刀疤脸的恶汉为首,此人大概三旬年纪,穿着肮脏的军袍,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凌厉气势。
其中还有一人引起了萧弈的注意,这人身材矮小,若正常坐在条凳上,恐怕肩膀才够到桌面,但他在屁股下垫了一颗人头。
若要坐得舒服,坐在头颅上当然不舒服,可这矮汉却很享受这种感觉。
“对了,小丁哥怎还没追上?”
“许是他事多,一时抽不开身,俺们不必等他,自去鲇渎场便是。”
“就怕那杨使君不认俺们。”
“怕鸟?姓杨的也不是甚好出身,脱了裤子,都他娘一个样。”
萧弈本待动手,不由好奇。
这些人分明要去投边镐,如何又要去什么鲇渎场?杨使君又是谁?
正想着,其中有一个恶汉大概太笨,也没理解他们的行程,问了出来。
“俺们自去投边菩萨,为甚还去那劳什子鲇渎场找甚杨使君?”
“你懂个屁!杨使君是到楚地收税的,随他左右,油水最厚,明白了吗?”
“小丁哥怎又与他搭上线了?”
“具体我也不清楚,就听说他的主家入嗣了天大的人物,他来了便知。”
不管那问话的笨汉懂不懂,萧弈大概是听明白了。
就楚国这个屡遭动荡,国破民穷的样子,边镐还在招募亡命之徒过去镇守,而南唐也开始迫不及待地吸血了。
总之是群苍蝇。
当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