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木板缝隙,远远能看到黄鹤楼的轮廓映在夕阳中。
这是江夏独有的风景,很快就要告别了。
萧弈在一间闺房醒来,伸展身体,感受睡了一整个白天之后的状态,并在天黑之前进食、洗漱、更衣,最后检查了一遍行囊。
夜幕降下。
他所处的楼阁挂上彩灯,将雕栏花栋照得恍如白昼,远处,丝竹声隐隐飘荡,与白日静谧的氛围完全不同。
“西门公子。”
有敲门声伴着女子的柔软声音响起。
“奴家能进来了吗?”
萧弈拉开门栓,一个身穿彩衣、盛装打扮的妙龄美女在门外微微一笑,款款步入房中。
“公子,整个江夏都在谱你那首词调子呢,奴家也想唱得出彩,你指点奴家一二,可好?”“我真不会调子,说过了,这词是梦到的。”
“噗嗤,公子真有趣,那奴家如何做,能让公子再梦一首?”
萧弈目光落处,见她玉指卷着秀发,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他莞尔道:“查兄再不来,我没钱在你们这花销。”
“哼,公子打趣奴家,把奴家看成喜好俗物之人,奴家仰慕公子的才学人品,想为你花销呢。”萧弈道:“你收留我,又待我这般好,我如何报答你?”
“那日后若旁人知晓公子在奴家闺中留宿了几日,公子不生气吧?”
萧弈明明才过来休息了一个白天,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几日。
但人家收留他,想求名气,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他遂道:“先让我清净两天,我离开之后,随你。”
“多谢公子,公子真好。”
“查兄还没到?”
“公子放心,今日有清倌出阁,查公子必是会到场的。”
说话间,有婢女快步跑来,道:“花魅娘子,查公子到了。”
萧弈顺势拿开那只放在自己肩上的纤纤玉手,道:“我去给他个意外之喜。”
“公子可真是个妙人。”
黄鹤楼一会,满城皆知他与查元方的交情。朋友相见,自是不拘一格。
从小院后门入内,穿过一扇隐秘的小门,登阁楼,听到了箫声。
掀帘,见到了查元方的背影,正慵懒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听箫,舒服地哼哼唧唧。
萧弈背着行囊,走过去,把匕首拢在袖子中,贴在查元方脖子上。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啊!”
查元方吓得一个激灵,脖子划过匕锋,溢出血来。
“你你怎会在此?”
“我在此不奇怪,查兄大婚在即,为何在此?”
“你们先下去。”查元方一动不动,道:“我与朋友说几句话。”
一个女子想把查元方的袴子拉起来。
萧弈匕首一压,查元方遂道:“不必了,下去。”
待阁楼中再无旁人,查元方的语气平静了许多,冷笑道:“嗬,你想毁了我的婚事?告诉你,我不在乎。”
萧弈道:“我说过,你想得浅了。”
“哦?”
“你我之间,不是争风吃醋的小事。我受武平军节度使刘言派遣,带队至鄂州,意在刺杀宋齐丘,使边镐失去朝堂支持。”
“嗬,杀得掉吗?”
“前日,宋府大火就是我们放的,且我们已收买了武昌节度副使周廷构,你说杀不杀得掉?”查元方沉默片刻,没说信或不信,道:“即便你们杀了太傅,又有何用?”
“如此,一旦我们击败边镐,南唐主战派则无法卷土重来。”
“击败边镐?哈哈,异想天开。”
“这你不用管。”萧弈道:“我只需你做一件事。”
“何事?”
“桌上有纸笔,把我刚才告诉你的事情写下来。”
“你为何如此?”
“我自有分寸,你不必管,写。”
查元方没有立即照做,淡淡一笑,道:“我懂了,你想敲山振虎?何需如此麻烦?
话音未了,萧弈抬脚就往他胯下一瑞。
“写!”
换作是萧弈被挟持,也会故作镇定、假意配合,但恰因为彼此是一样的人,他才不会给他机会。查元方蜷着身体,额头冷汗直冒,不敢再耍小聪明,老老实实提起了桌案上的笔,一边痛得吸气,一边写字。
萧弈在旁看着,只见那笔迹龙飞凤舞,煞是好看。
“近察西门庆形迹可疑,潜侦得实,此人受刘言密遣,其意不善,直指公身,宋府火厄乃其部所纵,更结周廷构为内应,望公速整防卫,谨察左右。”
不等写罢,查元方已诚恳地开口,道:“如此,你可满意?”
“嗯,你很懂我的心意。”
“其实我并非你的敌人,我并不情愿娶宋氏女,困于父母之命,我也委屈,你若愿饶我一命,我可帮你萧弈道:“若易地而处,我也会这么说。”
“我是真心的。”
“好,我问你,昨夜,是你派人来杀我吗?”
查元方喉头滚动,咽了口水,眼珠转了两下,立即给了自己一巴掌,道:“我错了!只求西门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
“承认得倒快,我也坦白吧,我不叫西门庆,我名叫萧弈。”
查元方以震惊的目光看来,须臾,大概是察觉到了萧弈的杀意,迅速决择,迈步想跑。
他动作颇快,直扑窗口,大喊道:“救我!”
然而,他的袴还没穿,挂在靴子上,将他绊倒了。
“嘭。”
摔倒的第一时间,查元方举起手,道:“别杀!我归顺”
“噗。”
萧弈毫不尤豫,上前,匕首搠进他的后脖颈。
窗外,秦楼楚馆的歌声飘来,唱的正是那一首《念奴娇》。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这词,本就不是送给查元方的。
南唐能否比东吴另说,当世,凡想当周公瑾的,全都得杀青。
萧弈又补了一刀,拿起桌案上写好的信,却并不拿走。
折好,塞进查元方的靴子里。
擦干匕首,拿出行囊里的弩,装填,往外走去。
走到楼梯拐角,前方两个牙兵正急匆匆地跑上来,把木梯踩得“嘭嘭”作响。
“才来,快保护查兄。”
萧弈经过他们身边,左手一抬,弩箭对准一人,“哢”地扣下。
右手一递,将匕首刺进另一人的脖颈。
对方反应也快,身子一仰,匕首贴着盔甲插进锁骨下方。
萧弈丝毫不恋战,松手,弃了匕首往外走,不理会身后传来的“嗬嗬”之声。
“嗬来人”
快步离开青楼,萧弈穿过夜色中的小巷,脱掉外套,显出里面的一身粗布麻衣。
他走到宋府附近,用泥土把脸抹脏了些,没有直接去宋宅,而是往奴婢住的跨院走去,特意挑了离马厩近的方向。
此时,宋府尚处一片平静。
萧弈闻着马粪味,走进一间亮着烛光的跨院。
院里丢着几个没用的车轮,趴着两匹伤马。
“你谁?”
有妇人提着水桶从屋中出来,先是喝问了一句,看了他的样子,放松下来,笑道:“哪来的俊后生?”“哦,我是新来的车夫,管事让我来寻张伯还是王伯来着,我记不清,大概六十出头,左脸有颗大痣。”
萧弈照着上次在侧门见到华丽雕车之时车夫的样子描述,末了,问道:“婶子知道他在哪吗?”“你说的那是老孙头,甚张啊王啊的,他就住隔壁,俺汉子、公爹轮着给太傅赶车,他就给小娘子赶车“是,多谢婶子。”
萧弈从包袱里掏出一块市集买来的盐渍肉,递上前,道:“我家乡带的,婶子以后多多照顾。”“瞎,真客气,老孙头睡下了,俺看你背着包袱,是要到他院里住下吧?让俺汉子喊他起来”不一会儿,萧弈就坐在了车夫老孙头的院里。
他拿出胡饼、盐渍肉、酒,与对方聊骑马、赶车的技巧。
虽只是普通小民,对方又操着浓重的豫章口音,但还是聊得不亦乐乎。
“好酒哩好酒,劲道,出了金陵有两年没喝到好酒喽。”
“那前辈多喝点。”
“不成,明儿万一得赶车,留着慢慢尝。”
“明日前辈看着,我来赶就是,我的车技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酒嘛,不够我再孝敬前辈。”又喝了好一会儿。
然而,不等萧弈把老孙头灌醉,外面已传来了脚步声与呼喝声。
“都起来!把马车套上!”
“听到没有?!
萧弈早便算好了,宋齐丘一旦发现查元方的尸体与信件,再想到府中失火之事,很可能会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但有些情况确实不好把握,他没想到宋齐丘连夜就有动作。
老孙头却还没完全醉。
“嗝得干活了…”
“前辈,你醉了,我来驾车。”
“我没醉。”
老孙头跟跄起身,一指萧弈,道:“你不对!”
“我如何不对?”
“你一头驴怎能开口言语?你驴妖变的嗝…”
又是一个酒嗝,他人还没站起,倒在桌上,醉倒。
萧弈看向门外传令的家仆,揩了揩衣襟,笑道:“我没醉,我来驾车。”
“都快点!”
萧弈低着头,混在一众车夫、马夫、奴婢当中,匆匆赶到宋府马房,套好了雕车,赶到侧门处排队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