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半，海崖庄园的客厅里，众人围在另外一幅法国风景画前。
肯定是米勒或者柯罗同时期画家的作品，说不定是他们的学生。
保存得相当不错，卡罗琳表姐眼光很好。”
他说完，自信地看向丽莎，期待得到赞许的目光。
客厅里安静了几秒。
丽莎的笑容有些僵硬，她清楚安德鲁对艺术的理解停留在“昂贵等于好”的层面。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周陌。
周陌放下手中的茶杯，上前几步，态度谦和：“我对巴比松画派也很欣赏，他们走出画室描绘自然的理念很有开创性。
不过这幅画有些细节挺有意思的。”
“哦？什么细节？”伯恩斯坦问，语气里带着专业的兴趣。
周陌没有直接否定安德鲁，而是指向画布边缘：“巴比松画派活跃在1830到1870年间，他们使用的画布通常有特定的织法和印章格式。
但这幅画背面的印章——虽然现在看不到——如果我没记错相关记载，那种格式在巴黎画材商中的流行时间要晚十几年。”
接着指向画面左下角一片树叶的阴影处：“颜料的裂纹形态，艺术术语叫‘开片’。
自然老化的裂纹和人工加速形成的裂纹，在显微镜下的形态不同。
当然我们肉眼看不清楚，不过这种均匀的网状开片，更接近十九世纪末某些工作室的仿古技法。”
最后，手指虚点画作左下角一个几乎看不清的淡褐色痕迹：“那个缩写签名，非常模糊，但依稀能看出是‘h’——亨利·马丁名字的缩写。
但马丁的签名习惯是完整的‘henri art’，或者至少是清晰的‘’。
这种模糊的缩写，不太符合已知的他的任何时期。”
周陌的语调始终平和，像是在和朋友讨论一个有趣的发现，而不是在进行专业驳斥。
引用的都是艺术史书籍和拍卖目录中公开可查的信息，听起来像是一位学识渊博的爱好者。
那个印章问题，我也有所了解。
巴比松时期的画布供应商印章通常更简单，这幅画的印章格式确实更接近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后的样式。”
裂纹分析和签名习惯这些细节，不是普通收藏爱好者会注意到的。”
就在这时，别墅的管家从侧门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六十岁左右、气质儒雅的男士。
“各位，请允许我介绍，这位是查尔斯·雷诺阿先生，卡罗琳夫人的艺术顾问，刚从巴黎飞过来。”
查尔斯向众人微微欠身，目光落在画作上，笑了：“看来各位已经在对这幅画进行鉴赏了。
那么，有人看出它的真实身份吗？”
客厅里再次安静。
安德鲁张了张嘴，但最终没敢再说话。
查尔斯走到画前，戴上白手套，轻轻触摸画框：“这幅画是卡罗琳夫人上个月在布鲁塞尔一个小型拍卖会上购得的。
拍卖目录上标注为‘十九世纪法国风景画，疑似巴比松画派风格’。
但实际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周陌身上：“这位先生的判断基本正确。
这是一幅十九世纪末的高仿品，出自布鲁塞尔一个专门仿制巴比松画派的工作室。
画布、颜料、印章都刻意做旧，但仿制者忽略了一些时代细节。
价格也是按仿品价成交的——卡罗琳夫人买它，就是为了测试朋友们的眼光，增加沙龙的趣味。”
安德鲁的脸色彻底变成了猪肝色。
手中的酒杯微微颤抖，酒液差点洒出来。
周陌这时开口，语气温和：“不过仿到这种程度，本身也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历史趣味。
那个工作室的仿制技术代表了当时的高水平，挂在这里作为装饰，反而比真迹多了一层故事性——真迹让人欣赏艺术，高仿让人欣赏技艺和趣味。”
查尔斯眼睛一亮：“说得好！
这正是卡罗琳夫人的想法。
这位先生是？”
“周陌，丽莎的朋友。”丽莎适时介绍。
“周先生对艺术的理解很有深度。”
查尔斯与他握手，“有机会我们可以多交流。”
安德鲁再也待不下去，他僵硬地转身：“抱歉，我去接个电话。”
他快步走向阳台，拉开门消失在夜色中。
整个晚上再未出现在客厅的核心圈里。
画作被管家小心地移回墙边。
沙龙的氛围重新活跃起来，但格局已经悄然改变。
塞缪尔主动走到周陌身边：“周先生，你刚才提到裂纹分析，是看过相关的专业文献吗？”
“读过几本关于艺术品鉴定技术的书。”
周陌说，“主要还是兴趣驱使。
东方书画鉴定中也有类似的技巧，比如通过纸张纤维、墨色层次来判断年代，东西方的鉴定逻辑其实有相通之处。”
“东西方对比的视角很有趣。”
塞缪尔若有所思，“我的口述历史项目如果能有跨文化的比较维度，会更有价值。
静怡小姐，也许我们可以合作写一篇短文？”
吴静怡微笑点头：“我很乐意。”
我最近在考虑增加一些东方古董的收藏，但水很深，不敢轻易涉足。”
“可以先从一些可靠的拍卖行和学者那里获取信息。”
周陌建议，“纽约有几家专营亚洲艺术的画廊很专业，我可以介绍您认识他们的顾问。”
“那太好了。”
理查德递上一张名片，“下周找个时间喝咖啡？
我对你说的‘东西方鉴定逻辑相通’很感兴趣。”
周陌接过名片：“我的荣幸。”
艾米丽和安娜一左一右站在周陌身旁，像两道靓丽的风景线。
艾米丽笑着说：“ichael，你又让人刮目相看了。
上次在爷爷家是金融分析，这次是艺术鉴定，你还有多少隐藏技能？”
“只是平时喜欢看杂书而已。”周陌轻描淡写。
安娜则注意到周陌手腕上的天珠手链在灯光下流转的微光：“这个手链越看越特别。
上面每个珠子的纹路都不一样。”
“天珠的纹路确实各有含义。”
周陌说，“不过具体的讲究太多，我自己也还在学习。”
三位女性相视而笑，形成一个自然的小团体。
“看来今晚ichael又收获了一批崇拜者。”
凯瑟琳调侃道，“静怡，伊莎贝尔，你们可得看好他。”
伊莎贝尔优雅地抿了口酒：“ichael不需要被看着，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吴静怡微笑点头。
晚上七点，沙龙进入自由交流的晚宴阶段。
长桌上换上了更正式的法式料理，侍者为客人倒上搭配的葡萄酒。
丽莎找到机会，与周陌并肩站在落地窗前。
窗外是漆黑的大西洋，只有远处灯塔的光束在海面划过。
“谢谢你，ichael。”
丽莎低声说，身材在深蓝色晚礼服的衬托下曲线玲珑，“安德鲁烦了我好几个月，每次都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姿态。
今天你让他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懂。”
“我只是说了些大家都知道的事实。”
周陌看着窗外的海，“不过话说回来，那位查尔斯先生来得真是时候。”
“是我提前安排的。”
丽莎眨眨眼，“我知道安德鲁肯定会借画作表现自己，所以请查尔斯特意这个时间到。
只是没想到，你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把问题说清楚了。”
“巧合而已。”
丽莎看着他侧脸，眼神柔和：“你总是这样，谦虚得让人……不得不更注意你。”
晚餐时，众人按照新的社交格局自然地落座。
周陌、丽莎、塞缪尔、埃莉诺夫妇、摩根姐妹坐主桌，吴静怡和伊莎贝尔在邻桌，与莱昂、凯瑟琳等人相谈甚欢。
两人从法国印象派聊到中国水墨画，从艺术品收藏聊到文化传承，对话流畅深入。
“周先生，你身上有一种难得的平衡感。”
查尔斯评论道，“既懂得西方艺术的逻辑，又保有东方文化的底蕴。
这在纽约的社交圈里很少见。”
“只是尽力不让任何一边失衡。”周陌举杯。
塞缪尔和吴静怡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定就口述历史的合作进行深入讨论。
莱昂则与伊莎贝尔约好，下周去听一场法国音乐家的演出。
晚上九点，沙龙接近尾声。
众人陆续道别。
丽莎送周陌三人到门口时，轻轻拥抱了他：“新年夜我有个小型派对，在曼哈顿的公寓。
你会来吗？”
“如果时间允许。”周陌说。
“我会把邀请函发给你。”
丽莎微笑，“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