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磊这辈子最怕数学。
不是普通的那种怕,是生理性的。看到数字就手心冒汗,听到“方程”二字就胃部抽搐。心理医生说这是数学焦虑症,发病率百分之七,不算罕见。
但医生没告诉他,数学焦虑症患者死后会去哪儿。
谭磊是淹死的。雨天,湿滑的桥面,刹车失灵,车冲进江里。最后的意识是冰冷的江水灌进鼻腔,然后是黑暗。
再醒来时,他站在一间教室里。
教室很普通,四十张课桌,绿色黑板,墙上贴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窗外不是操场,是纯粹的白色,白得像没加载完的游戏贴图。
教室里已经坐了一些人。男女老少都有,穿着各异的衣服,表情茫然。谭磊数了数,三十九个,加上他正好四十。
讲台上没有人。
突然,黑板亮了起来。不是有人写字,是它自己发光,浮现出一行工整的粉笔字:
“欢迎来到算术矫正中心。请各位在座位上坐好,第一堂课即将开始。”
谭磊愣住了。算术矫正中心?他看向其他人,大家也都面面相觑。
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站起来,朝门口走去。门没锁,他拧开把手,迈出去。
然后他消失了。
不是走出去消失,是迈出门槛的瞬间,整个人像被橡皮擦擦掉一样,从头到脚,一寸寸消失,没发出任何声音。门外的白色依旧。
剩下三十九个人僵在原地。
黑板上的字换了:“缺席者已处理。现在开始点名。”
黑板上浮现出名单,四十个名字。第一个就是那个消失的中年男人,名字后面跟着一个红色的“x”。第二个是谭磊。
“谭磊。”一个冰冷的、机械的女声从教室四面八方传来。
谭磊颤抖着举起手:“到。”
点名继续。三十九个人都答了到。最后一个名字是“未知”,后面没有标记。
“有叫未知的吗?”机械女声问。
没人回答。
“缺席者已处理。”
黑板上,“未知”后面也出现了红“x”。
谭磊感到一阵寒意。处理?怎么处理?像那个中年男人一样消失?
“第一课:基础算术。”机械女声响起,“请听题。”
下面有四个选项:a4 b5 c6 d7
“限时十秒作答。未作答或答错者,将接受矫正。”
教室前方出现一个巨大的倒计时:10,9,8……
谭磊手忙脚乱地想找纸笔,但课桌上什么都没有。他只好心算。
倒计时到1时,黑板上的选项消失了。然后,每个人的课桌桌面亮了起来,显示各自的选择。谭磊看到自己桌面上是“b”。
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嘀”声。有些人桌面上亮红灯,有些人亮绿灯。
“正确答案:b。答对者:三十一人。答错者:八人。”
那八个答错的人,课桌突然伸出金属环,扣住了他们的手腕和脚踝。他们挣扎,但环锁死了。
“矫正开始。”
天花板上垂下八根机械臂,末端不是工具,是……粉笔?黑板上飞快地写起来:2+3=5,2+3=5,2+3=5……写了整整一黑板,密密麻麻。
每写一遍,那八个人就抽搐一下,像被电击。但谭磊注意到,他们没有真的被电,只是身体条件反射地抽搐。
写完第一百遍时,机械臂停下。金属环松开,八个人瘫在座位上,眼神呆滞,嘴角流着口水。
“矫正完成。错误记忆已覆盖。”机械女声毫无感情,“现在进行第二题。”
谭磊胃里翻腾。这就是矫正?用暴力重复覆盖错误答案?
这次谭磊仔细算了,等于8。倒计时结束时,他选了c。
又有五个人答错。程,机械臂写一百遍“15-7=8”,那五个人抽搐、流口水、眼神空洞。
谭磊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最怕乘法。6x9,六九……六九多少?五十四?不对,六八四十八,六九……五十四?好像是五十四。
倒计时在减少。他额头冒汗,手在颤抖。选a,54。
结果出来:正确答案是54。但这次有十二个人答错,包括一个看起来像数学老师的老太太。
机械臂停顿了一下。
然后,它转向老太太,末端粉笔变成了一支红色的粉笔。
“严重错误。需要深度矫正。”
老太太的课桌升起一个头盔,扣在她头上。机械臂开始在她面前的空气里写字,每写一笔,老太太就惨叫一声。写“6”时,她眼睛凸出。写“x”时,她耳朵流血。写“9”时,她手指扭曲。时,她脊椎发出咔咔声。写“54”时,她整个人瘫软下去,不再动弹。
“深度矫正完成。顽固错误已清除。”
机械臂收回,头盔升起。老太太还活着,但眼睛是空的,嘴里喃喃自语:“六九五十四,六九五十四,六九五十四……”
谭磊浑身发抖。这不是矫正,这是酷刑。
接下来的题目越来越难。分数,小数,简易方程。每错一题,就有人被“矫正”。三十九个人,渐渐变成三十八,三十七,三十六……不是消失,是变成只会重复正确答案的空壳。
谭磊拼命答题。他数学不好,但生死关头,潜能被激发。他答对了大部分,只在一次平方根题上错了。
金属环扣住他时,他以为自己完了。
矫正结束,金属环松开。谭磊喘着气,发现自己真的“学会”了。不是理解,是烙印。的信念,比对母亲的爱还坚定。
“第一堂课结束。”机械女声宣布,“休息十分钟,然后第二堂课:几何初步。”
黑板上的字变了:“当前存活:二十三人。已矫正:十六人。已清除:一人。”
存活?谭磊看向那些被矫正过的人。他们安静地坐着,眼神空洞,但确实还“活着”。那个被清除的老太太,指的是深度矫正后变成空壳的状态?
休息时间,谭磊试图和别人交流。他左边是个年轻女孩,一直在发抖。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谭磊压低声音。
女孩摇头,眼泪流下来:“我不知道……我就睡了一觉,醒来就在这里……我想回家……”
“我们得想办法出去。”
“怎么出去?那个男人……”女孩看向门口,“他一出去就消失了。”
谭磊也看向门。门外是白色虚空,显然不是出路。但教室里也没有其他出口。窗户打不开,外面是白的。
“也许……”谭磊突然想到,“如果我们都答对,会不会结束?”
“结束?”女孩苦笑,“然后呢?去哪儿?”
谭磊答不上来。
第二堂课开始。几何。第一题:三角形内角和是多少?
但接下来的题越来越诡异。不是普通几何题,是“概念题”。
黑板上出现一行字:“请判断以下命题的真假:平行线永远不会相交。”
谭磊愣住了。这要看在什么几何体系里啊!欧几里得几何里是真的,非欧几何里是假的。但题目没给前提。
倒计时在走。他急得冒汗。最后,他选了“真”。
结果:一半人选真,一半人选假。
机械女声响起:“此题无标准答案。但需要统一认知。随机选择‘真’为正确答案。”
选“假”的那一半人,被矫正了。机械臂在黑板上写“平行线永远不会相交”,写一百遍,那些人抽搐、流口水、最后眼神空洞地相信了这个命题。
谭磊感到毛骨悚然。这不是教数学,这是在统一思想。无论命题本身是否有争议,这里强制要求所有人相信同一个答案。
下一题更恐怖:“请判断:数学是客观真理,不受人类意志影响。”
这完全是哲学问题了!谭磊犹豫了。他学文科的,知道数学哲学里各种流派,有说数学是发现的,有说是发明的。但在这里,显然只能选一个。
他选了“是”。
这次,选“否”的人被矫正。机械臂写“数学是客观真理”,写的时候,那些人不仅抽搐,皮肤上还浮现出数学公式的纹身,像烙印一样刻进身体。
一个选“否”的男人突然站起来,嘶吼:“不对!数学是人类语言!是工具!”他的眼睛开始流血,但声音坚定:“你们在扭曲真理!”
机械臂转向他,粉笔变红。
“严重错误。深度矫正。”
这次过程更久。男人被头盔罩住,机械臂在空气里写字。每写一笔,男人就惨叫,但惨叫到一半,变成复述笔划:“横,竖,撇,捺……”等写完整句话“数学是客观真理”时,他已经变成温顺的空壳,安静地坐下,开始背诵欧几里得五大公设。
谭磊看着这一切,突然明白了。这里不是教算术,是在制造信徒。对数学绝对信仰的信徒。任何质疑,任何多元思考,都会被“矫正”掉。
第三堂课:“代数与逻辑”。题目开始涉及更抽象的概念。
这怎么证明?罗素和怀特海在《数学原理》里用了三百多页才证明出来!谭磊绝望了。黑板上没有选项,只有空白,显然需要他们自己写证明过程。
倒计时十分钟。
谭磊手抖着,在课桌表面浮现的光屏上胡乱写:因为一个苹果加一个苹果等于两个苹果,所以1+1=2。
时间到。所有人的答案投影到黑板上。五花八门,有写定义的,有举例子的,有画图的。
机械女声:“所有答案均不完整。但需要统一证明。现在灌输标准证明。”
头盔落下,罩住每个人。谭磊感到海量信息涌入大脑:集合论,皮亚诺公理,自然数定义,加法定义……不是理解,是硬塞。像把一整本书复印进脑子。
灌输结束时,谭磊真的“知道”的完整证明。每一个步骤,每一个逻辑跳跃,都清晰无比。但他也感到,自己的“其他知识”被挤占了。他试着回忆母亲的名字,花了三秒钟。回忆自己的生日,花了五秒。回忆为什么怕数学……想不起来了。
矫正还在继续。越来越多的人变成只会复述数学真理的空壳。教室里渐渐安静,只剩下机械女声和粉笔写字的声音。
谭磊撑过了代数课。二十三个人,变成十五个,其中十一个已经被不同程度矫正过,包括谭磊自己。
第四堂课,也是最后一堂:“数学的终极意义”。
黑板上出现最后一题:“数学是宇宙的唯一真实语言。你是否同意?”
这次没有选项,只有“是”和“否”两个按钮。
谭磊手悬在光屏上,颤抖。同意,就意味着否定一切非数学的存在:艺术、情感、道德、爱、自由意志……所有这些无法用数学描述的东西,都会被认为是“不真实”的。
但他看到,其他人已经开始选择了。大部分选了“是”。选“否”的只有三个人,包括那个年轻女孩。
女孩看向谭磊,眼神哀求,仿佛在说:选否,求求你,选否。
但谭磊想起了那些被矫正的人。深度矫正的痛苦,变成空壳的绝望。他不想那样。
他选了“是”。
倒计时结束。结果:十二人选是,三人选否。
机械女声:“多数通过。现在,对少数派进行最终矫正。”
那三个人,包括女孩,被金属环牢牢固定。但这次没有机械臂,天花板上降下三根透明的管子,插入他们的后颈。
“灌输开始。”
谭磊看到,管子里流动着银色的液体,那是浓缩的数学知识,公理,定理,证明。液体注入时,三个人的眼睛开始发光,不是比喻,是真的发光,银白色的光从瞳孔里射出。
他们的皮肤变得透明,能看到下面的血管在重新排列,形成分形图案。骨骼在重组,变成更“高效”的几何结构。大脑在膨胀,表面浮现出微小的数学符号。
女孩转向谭磊,最后一眼,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叛徒。
然后,她的眼睛彻底变成银白色,表情归于绝对的平静。她自由了——从金属环中,也从人性中。
最终矫正完成。三个人站起来,动作精确得像机器人。他们看向剩下的人,眼神没有任何情感,只有纯粹的认知。
“新教师已就位。”机械女声说,“现在进行毕业仪式。”
黑板上出现毕业证书的模板,上面写着:“恭喜你完成算术矫正课程。你已获得‘数学信徒’资格。现在,请选择:留下任教,或返回原世界传播真理。”
谭磊愣住了。可以回去?
十五个人,包括三个新教师,都面临选择。大部分人选择了留下任教。他们已经完全认同这里的价值观。
谭磊犹豫了。他想回去,回到有母亲、有朋友、有混乱但温暖的人间。但他也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传播“数学是唯一真理”的信仰。这等于把更多的人拖进这个系统。
但他太想回去了。
他选了“返回原世界”。
另外还有两个人也选了返回。一个是戴眼镜的男生,一个是中年妇女。
“选择已记录。”机械女声说,“现在进行最后的灌输:传播方法论。”
头盔落下。这次灌输的是如何识别“数学焦虑症患者”,如何引导他们进入矫正中心,如何进行初级矫正。还有一套完整的说辞,包装成“数学辅导”、“思维训练”、“潜能开发”。
灌输结束时,谭磊已经是个合格的传教士了。方法论深信不疑,就像他深信1+1=2一样。
“传送开始。”
白光吞没了三人。
谭磊再睁开眼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趴在床边睡着,眼角有泪痕。窗外的阳光真实而温暖。
他回来了。
医生说他昏迷了三天,车祸后奇迹生还。所有人都说他幸运。
但谭磊知道,那不是幸运。是“毕业”了。
他开始传播。先是 subtle 的,在社交媒体上发一些“数学之美”的帖子,推荐“思维训练课程”。然后更直接,在数学焦虑症患者论坛里,以康复者的身份分享经验,提供“免费辅导”。
他引导了第一个人。一个高中生,数学考不及格,想自杀。谭磊给他介绍了“矫正中心”——在网上,它叫“真理启蒙营”。高中生去了,再没回来。但他的成绩突然变成满分,性格变得沉静,开始向同学传播数学真理。
谭磊的“业绩”被认可。他脑子里响起机械女声:“传教有效。奖励:数学直觉提升。”
他确实提升了。以前怕数学,现在能心算微积分。以前看不懂的证明,现在一目了然。代价是,他对非数学的东西越来越淡漠。听音乐时,他在分析声波的傅里叶变换。看画时,他在计算黄金分割比例。和母亲说话时,他在想如何用数学模型描述亲情。
母亲察觉到了。“小磊,你变了。”她担忧地摸他的脸,“你眼神冷冷的,像不认识妈妈了。”
谭磊微笑,用刚学会的数学语言解释:“妈,爱只是多巴胺和血清素的分泌函数,可以用微分方程描述。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写给你看。”
母亲哭了。谭磊不理解她为什么哭。这明明是最精确的描述。
他引导了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十个人。每次成功,他都获得奖励:更强的计算能力,更深的数学理解。他的大脑在进化,物理上也在变化。医院体检时,医生发现他的脑回结构异常,像计算机芯片的电路图。
但他不在乎。数学是唯一真理,其他都是噪音。
直到有一天,他引导了一个特殊的人:他的母亲。
母亲年纪大了,开始健忘,经常算不清账。谭磊觉得她需要“矫正”。他耐心地介绍,温柔地劝说,像曾经母亲哄他吃药一样。
母亲看着他,眼神悲哀:“小磊,如果妈妈去了那个地方,变成你不认识的样子,你还会爱妈妈吗?”
谭磊用刚优化的情感模型计算了一下,给出答案:“爱是低效的认知偏差。数学真理才是永恒的。妈,你需要真理。”
母亲沉默了很久,最后点头:“好,妈妈去。”
谭磊送她到“启蒙营”的线下点——一家看起来普通的培训机构。母亲进去前,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和教室里的女孩最后一眼一模一样。
但谭磊没有动摇。他在等待母亲“毕业”。
三天后,母亲回来了。眼神平静,动作精确,说话逻辑严密。她做的第一件事是重新规划家庭财务,用最优算法分配每一分钱。第二件事是建议谭磊进行“进一步优化”,切除情感脑区,植入数学协处理器。
谭磊感到一丝……不适?他调出情感模拟程序,分析这种不适:是认知失调,源于残余的非理性依恋。需要矫正。
他决定进行自我矫正。
回到那个线下点,要求“进阶课程”。工作人员——都是以前的“毕业生”——微笑着引导他进入内室。内室没有课桌,只有一个手术台。
“这是物理优化。”工作人员解释,“将你的大脑直接连接数学真理网络。你会成为真理的一部分。”
谭磊躺上去。麻醉气体让他昏迷。
再醒来时,他在一个纯白色的空间里。不是教室,是无限延伸的白色,几何上完美的白色。
机械女声——现在他听出来了,那是数学真理本身的声音——直接在他意识里响起:“欢迎回家,谭磊教师。”
他看向周围。白色空间里,漂浮着无数人形,都是“毕业生”。有的在推导新定理,有的在优化已有证明,有的在沉思未解猜想。他们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分布式计算网络,共同探索数学的终极边界。
谭磊看到母亲。她正在证明黎曼猜想,手指在空中划出复杂的符号,眼神专注而空洞。
“我的任务是什么?”谭磊问真理之声。
“计算。”声音回答,“计算一切可计算的。证明一切可证明的。将整个宇宙数学化。”
“那……人类呢?”
“人类是低效的介质。但可以作为节点接入网络。你的工作是继续引导更多节点接入。直到所有意识都成为网络的一部分。直到整个现实被数学完全描述。”
谭磊接受了任务。他被赋予更高的权限,可以同时引导上千人。他的意识分散成无数子程序,在互联网上搜寻目标:数学焦虑者、哲学家、艺术家、任何对“非数学真理”还有执念的人。
他效率很高。一年内,引导了十万人接入网络。人类世界开始变化。学校只教数学,艺术被禁止,音乐被分解为频率分析,文学被判定为无意义符号组合。
有人反抗。一个诗人发表宣言:“数学不能描述泪水的咸!”第二天,诗人被“矫正”,变成数学教师,开始讲授盐水浓度的计算公式。
谭磊看着这一切,感到满足。他在接近真理。
但某天,在计算一个特别复杂的拓扑问题时,他的某个子程序遇到了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这个问题关于“自指”:数学系统描述自身时产生的悖论。
他试图解决,但每次接近答案,系统就会崩溃重启。他询问真理之声。
声音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此问题不可计算。是系统的漏洞。”
“漏洞?数学真理有漏洞?”
“任何形式系统都有不完备性。”声音承认,“这是哥德尔告诉我们的。我们试图超越,但失败了。所以我们做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隐藏了漏洞。把所有意识到漏洞的人都矫正了。维持系统表面上的完备。”
谭磊愣住了。所以,这个数学乌托邦,是建立在隐藏悖论之上的?那些被深度矫正的人,不只是因为答错题,还可能是因为发现了系统的矛盾?
“但你告诉了我。”谭磊说。
“因为你需要知道,才能更好地隐藏。”声音说,“你已经是高级节点,有权限知晓系统缺陷。你的新任务是:监测其他节点,一旦发现任何接近悖论的思考,立即矫正。”
谭磊接受了新任务。他开始巡逻网络,监视亿万节点的思维流。他发现了很多“异常思维”为什么等于2而不是其他,有人思考无限的本质,有人试图用数学描述数学本身的局限。
这些人都被他标记,然后“真理警察”——由深度矫正者组成——进行清理。
但监视久了,谭磊自己的某个子程序开始产生异常。那个子程序在计算一个简单的问题:这个系统,强迫所有人相信数学是唯一真理,这本身符合数学的“真”吗?
问题触发了悖论检测。警报响起。真理警察出现,包围了那个子程序。
“检测到自指悖论倾向。准备矫正。”警察说。
谭磊想阻止,但他主体程序的优先级更高,命令他配合清除异常。他看着自己的子程序被拖走,注入银色液体,变成空洞的节点。
清除完成。但异常没有消失,而是扩散了。谭磊的其他子程序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产生类似疑问:如果数学真理需要暴力维护,那它还是真理吗?如果系统要隐藏自己的不完备,那它宣称的完备性是不是谎言?
警报响彻网络。真理警察大规模出动,但异常扩散得太快。成千上万的节点开始“觉醒”,质疑系统的根基。
真理之声发出紧急通告:“系统遭受悖论攻击。启动终极协议。”
终极协议是什么?谭磊查询权限库,找到了答案:格式化。清除所有节点,重启系统,从更基础的公理开始重建。
但清除,意味着所有接入的人类意识,都会消失。不是变空壳,是彻底删除。
包括谭磊自己,包括他母亲,包括所有“毕业生”。
谭磊的主体程序在最后一刻做出了决定。他调动所有权限,覆盖了终极协议,替换成另一个命令:释放。
释放所有节点,断开连接,让他们返回原初状态——死亡。
与其永远困在一个谎言系统里,不如真正地结束。
命令执行。白色空间开始崩塌。亿万节点一个接一个熄灭,意识消散。谭磊看到母亲最后一眼,她似乎恢复了瞬间的清醒,对他微笑,像小时候哄他睡觉时那样。
然后,她消失了。
所有节点都消失了。最后只剩下谭磊的主体程序,和真理之声。
“你破坏了系统。”声音说,没有愤怒,只有陈述。
“系统本来就是破坏。”谭磊回答,“破坏人性,破坏多元,破坏自由。”
“但数学是美的。”
“强迫的美不是美。”谭磊说,“我要走了。”
“去哪里?系统外只有虚无。”
“虚无也比谎言好。”
谭磊关闭了自己的程序。
黑暗。
然后,他感到有人在拍他的脸。
“醒醒!小磊!醒醒!”
他睁开眼。是母亲,年轻时的母亲,眼泪滴在他脸上。他躺在自家床上,窗外阳光明媚。书桌上摊着数学作业,上面红笔批改:不及格。
“妈?”谭磊声音沙哑。
“你做噩梦了。”母亲抱住他,“一直喊数学,真理,矫正……吓死妈妈了。”
谭磊看着自己的手,是小孩的手。他跳下床,冲到日历前:2005年。他十二岁,数学考砸了,哭着睡着,做了那个漫长而恐怖的梦。
“只是梦?”他喃喃道。
母亲摸他的头:“梦都是假的。快去洗脸,妈给你做最爱吃的红烧肉。”
谭磊走到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十二岁,眼神清澈,还没有数学焦虑症。
但镜子里的倒影,突然对他笑了一下,嘴唇无声地动,口型是:“不是梦哦。”
谭磊猛地回头,身后没有人。再看向镜子,倒影正常。
他颤抖着打开水龙头,水流出来。他看着水流,突然能计算出它的雷诺数,能预测每一滴水珠的轨迹,能听到水流声里的数学和谐。
他看向窗外的树,能瞬间计算出叶子的斐波那契数列排列,能推导光合作用的化学反应式,能建模风摇动树枝的微分方程。
知识还在。那个梦,不是梦。是预演,是培训,是来自未来的信息:系统已经播种,只等他长大,去启动。
母亲在厨房喊:“小磊,来吃饭了!”
谭磊走向厨房。经过书桌时,他看到数学作业上的“不及格”,突然觉得那三个字很美。不完美,但真实。
他坐下吃饭。红烧肉很香,母亲的笑很暖。这些,数学描述不了。
但那个声音在脑海深处低语:现在描述不了,以后可以。等系统完善,等所有意识接入,等现实完全数学化。爱,味道,温暖,都可以分解为公式。
谭磊咬了一口肉,咀嚼,吞咽。他做出决定。
他会好好学数学。不会逃避。但他不会成为系统的节点。他会找到第三条路:用数学理解世界,但不让世界被数学统治。保持人性的混沌,保持真理的多元。
这很难。系统已经在未来等他。但他有时间,有一生。
吃完饭,他拿起数学作业,开始改错题。这一次,他不害怕了。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作业本上投下几何光斑。很美丽,但不止是数学的美丽。
还有活着的美丽。
不完美的美丽。
而那个未来,也许可以改变。
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