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民国二十七年,晋东南逃荒过来的外乡人。
在葛家庄落脚,给村里富户燕老爷家当长工。
燕老爷有个独子,叫燕双飞,年过三十还未娶亲。
不是娶不到,是村里人都说,他在等“小二黑”。
我以为小二黑是个人名,问起时,其他长工都变了脸色。
“莫打听,那是燕家的阴债。”老长工胡伯拽我走开。
直到那年清明,燕老爷暴病身亡。
咽气前,他攥着燕双飞的手,眼珠凸出:“该……配小二黑了……”
燕双飞面无表情地点头,转身就开始操办。
但办的既不是丧事,也不是喜事,而是桩说不出的邪事。
他让我去后山挖一口棺材。
不是新棺,是指定了方位,说埋在那儿三十年了。
“坟头有棵歪脖子柏树,树下三尺,红漆棺。”
燕双飞递给我把贴了符的短镐,“挖时别看棺头小窗。”
我扛着镐上了后山,果然找到那棵歪柏。
树下泥土发黑,像浸透了什么脏东西。
挖到一尺深,镐头“咚”地撞到硬物。
扒开浮土,露出半截红漆棺材——漆色鲜亮如新,像昨天才下葬!
更怪的是,棺材头部真有个巴掌大的小窗。
窗上糊着油纸,纸后隐约有团黑影。
我记着嘱咐,偏开视线继续挖。
可泥土里渗出股甜腻香味,勾得人头晕。
终于露出全棺,我累得坐倒在地。
一阵风吹过,棺头小窗的油纸“噗”地破了。
那只眼睛就贴在破洞后面!
浑浊的眼白,缩成针尖的瞳孔,正直勾勾盯着我!
我惨叫一声往后滚,棺材里却传出“叩叩”敲击声。
像有人在里面用指甲抠木板。
“开……门……”嘶哑的声音从棺内飘出,“三十年了……该配了……”
我连滚带爬逃下山,燕双飞却早在山脚等我。
他手里提着盏白灯笼,脸上毫无意外。
“看见小二黑了?”他语气平淡得像问天气。
我瘫在地上抖成一团:“棺材里……有活物!”
“不是活物。”燕双飞扶起我,“是债主。”
那夜,燕家大院设了灵堂又搭喜棚。
白幡和红绸混挂,纸钱与喜字齐飞。
燕双飞换上一身古怪衣裳——左半边是孝服,右半边是喜袍。
他让我把棺材抬进正堂,摆在燕老爷灵枢对面。
“父子拜堂,阴配还债。”胡伯蹲在墙角哆嗦,“造孽啊……”
子时一到,燕双飞亲手撬开红棺。
棺盖掀开时,所有人都倒抽冷气。
里面躺着个穿大红嫁衣的女人!
面如生人,嘴唇鲜红,双手交叠在腹前,指甲长得打卷。
但她的脸……没有五官!
平滑的肉膜上,只有刚才那只眼睛长在眉心!
独眼女尸缓缓坐起,脖子发出“咔咔”轻响。
她转向燕双飞,肉膜裂开条缝,像在笑。
“双飞……我等你……三十年……”声音甜得发腻。
燕双飞居然上前扶她出棺,动作温柔如对待新娘。
“小二黑,委屈你了。”他抚过女尸无面的脸,“今夜就配,父债子偿。”
女尸——小二黑——依偎进他怀里。
那只独眼扫过我们这些长工,瞳孔突然放大!
“观礼的……也得陪……”她喉咙里咯咯响,“当年……他们都看了……”
三十年前?我猛地想起胡伯的话。
扭头看他,老长工已面无人色。
“不关我事……我只是个帮工……”胡伯瘫软在地。
小二黑朝他伸出长指甲:“你递的绳子……你挖的坑……”
燕双飞叹口气:“胡伯,认了吧。当年你们七个长工帮老爷子埋她,就该想到有今天。”
原来三十年前,燕老爷强娶了佃户女儿小二黑。
新婚夜小二黑不从,被燕老爷失手勒死。
为掩人耳目,他谎称新娘暴毙,让七个长工连夜埋棺后山。
还逼他们每人喝下符水,发誓永不泄密。
“老爷子答应过……这事完了就给我们解咒……”胡伯哭喊。
“咒是解了。”燕双飞淡淡道,“用你们的命解。”
他突然掀开燕老爷的寿衣!
尸身胸口插着七枚铜钉,每枚钉尾刻着个名字!
胡伯的名字就在其中!
“你们七人的生辰八字,早被老爷子钉在尸身上。”燕双飞冷笑,“这叫‘替死钉’,老爷子的罪孽,分给你们七人扛。现在他死了,钉子的效力转到你们身上——你们不死,他入不了轮回。”
话音未落,胡伯惨叫一声,胸口凭空出现个血洞!
鲜血喷涌,在地上汇成个“债”字。
其他六个当年参与埋尸的长工,也陆续暴毙堂前。
死状各异,但都胸口洞开,像被无形的手掏走了心脏。
小二黑贪婪地吸着血腥气,无面的脸上浮现出模糊五官。
眼睛、鼻子、嘴巴……一点点成型,竟是张清秀俏丽的脸!
“七魄补面……我还差三魂……”她摸着自己的新脸,独眼转向我,“你……不是当年的人……但你在看……”
我步步后退:“我只是个挖坟的……”
“看了,就得留下眼。”她飘过来,长指甲直戳我双目!
燕双飞却拦住了她:“他有用。全阴命格,正好做‘阴媒’。”
小二黑歪头:“阴媒?”
“你我还差最后一步——‘阴阳交拜’。”燕双飞指向我,“活人全阴者为媒,引你我魂魄交融,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分燕家、黑家。”
我听得浑身发冷:“你要把我炼成仪式的一部分?”
“是你的福气。”燕双飞微笑,“事成后,你虽死,却能享燕家百年香火,比当个长工强万倍。”
他拍拍手,从厢房走出两个人影。
竟是燕老爷生前最宠爱的两个姨太太!
她们面无表情,眼眶空洞,显然已死去多时。
手里捧着托盘,一个盛着剪刀针线,一个盛着笔墨朱砂。
“父亲欠的债,我还。”燕双飞褪下上衣,露出后背。
背心处有个碗口大的肉瘤,正在蠕动!
小二黑看见肉瘤,独眼放光:“燕家的‘孽根’……果然传下来了……”
“是,燕家男人代代背负这笔风流债,胸口长‘孽根’。”燕双飞咬牙,“三十年前老爷子害死你,孽根转移到我身上。今夜你我阴配,孽根就能转移到你腹中——从此燕家子孙,再不受这诅咒。”
我这才明白,什么父债子偿,什么阴婚还债,全是假的!
真正的目的,是让小二黑这厉鬼,替燕家承担诅咒!
小二黑抚摸着肉瘤,突然尖笑:“燕双飞,你当我是傻的?”
“你燕家‘孽根’里,锁着三十七个女人的魂魄!都是你们祖上害死的!让我吞了,我就得永世替你们镇魂,不得超生!”
燕双飞脸色一变:“你怎知道……”
“因为我就是第三十七个!”小二黑撕开嫁衣,胸口赫然也有个肉瘤!“三十年前,你爹把前三十六个女人的怨气,全封进我体内!让我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怪物!”
她一把抓住燕双飞后背的肉瘤,狠狠一扯!
肉瘤离体,竟是个血糊糊的婴儿形状!
婴儿睁开眼,发出尖细的啼哭。
哭声里混杂着数十个女人的哀嚎!
“这才是真正的‘小二黑’!”女尸狂笑,“三十七个女人的怨气结晶!你们燕家叫它‘风流债’,我说是‘食人胎’!”
燕双飞惨叫着倒地,后背伤口涌出黑血。
血里浮起一张张女人脸孔,扭曲嘶吼。
小二黑将婴儿形状的肉瘤塞进自己胸口。
她的身体开始膨胀,嫁衣撑裂,露出底下拼凑而成的躯体——
不同肤色的肉块缝在一起,每块上都长着张女人脸!
三十七张脸,三十七双眼睛,齐刷刷瞪向燕双飞!
“现在,该燕家还债了。”三十七个声音同时开口。
小二黑——或者说三十七女怨的聚合体——扑向燕双飞。
两个姨太太突然动了!
她们扔掉托盘,从裙下抽出桃木钉,狠狠扎进小二黑后背!
“就知道你有异心!”燕双飞挣扎爬起,抹去嘴边黑血,“爹早料到了!这两个不是姨太太,是龙虎山请来的镇尸道姑!”
桃木钉入体,小二黑发出凄厉惨嚎。
身上那些女人脸孔纷纷脱落,化作黑烟消散。
但核心那张脸——真正的小二黑的脸——却更加清晰。
她独眼流出血泪:“你们燕家……好狠……”
“不狠,怎么镇得住你们这些怨鬼?”燕双飞掏出面铜镜,“三十年前爹就备好了‘收阴镜’,专等你今日反噬!”
镜光一照,小二黑身体开始融化。
像蜡烛遇热,皮肉滴滴答答往下淌。
淌到地上,却凝成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形体!
她们围住燕双飞,伸出苍白的手。
“还我命来……还我青春……还我轮回……”
燕双飞挥舞铜镜,镜光所到之处,女人形体溃散。
但越散越多,最后整个大堂挤满了女影!
三十七个,一个不少,有些甚至穿着前朝服饰。
两个道姑的桃木钉已断,吓得缩到墙角。
我也瘫在门边,眼睁睁看着这地狱景象。
燕双飞终于慌了,铜镜脱手落地。
女影们一拥而上,将他淹没。
片刻之后,女影散开,地上只剩一具白骨。
白骨胸口插着那面铜镜,镜面裂成蛛网。
小二黑的本体——那具独眼女尸——重新凝聚成型。
她走到我面前,独眼盯着我看了很久。
“你……为什么没有跑?”
我苦笑:“腿软了,跑不动。”
她居然笑了,新成型的脸上露出个诡异的温柔表情。
“你是三十年来,第一个看见我,却没想害我的人。”
她弯腰捡起铜镜,镜面映出她如今的模样——三十七张脸叠加在一起,像幅恐怖的面具。
“燕家男人死绝了,债却还没完。”她抚摸着镜中影像,“‘食人胎’已与我合一,我需要一个‘阴枢’,镇住这三十七道怨魂。”
我心里一紧:“你不会也要……”
“不杀你。”她摇头,“我要你……娶我。”
我傻了:“什、什么?”
“阴配未成,仪式不能断。”她认真道,“燕双飞死了,你得替他完成。只有活人全阴者与我交拜,这三十七道怨魂才能安息。”
“可你是……”
“我知道我是怪物。”她低头看自己拼凑的身体,“但仪式必须完成。否则怨魂四散,百里之内,所有男人都会染上‘孽根’,变成燕家那样的恶鬼。”
我望向窗外,夜色里隐约传来哭泣声。
是那些还未安息的怨魂,在等待解脱。
“拜了堂,你会怎样?”我问。
“我会散魂。”她平静道,“三十七道怨魂各入轮回,我也能解脱。但这具尸身……会留在你身边,做你名义上的妻子。你得供我香火,直到尸身彻底腐朽。”
“而我呢?”
“你会活着,但从此不能离开葛家庄。你是‘守阴人’,负责看守这片地,不让燕家的诅咒外泄。”
我沉默良久,想起逃荒路上见过的无数惨事。
比起那些,守着一个坟,似乎不算最坏。
“好。”我说。
小二黑愣了愣,独眼流下两行清泪——这次是透明的,不是血。
没有宾客,没有喜乐,只有两个道姑做见证。
我换上燕双飞那身半白半红的怪衣,与独眼女尸交拜天地。
三拜之后,女尸身上的三十七张脸依次浮现。
每张脸都朝我微微一笑,化作青烟消散。
最后剩下小二黑本来的脸,清秀温婉。
“谢谢你……”她轻声说,身体如沙堆般坍塌。
嫁衣委地,里面只剩一具寻常女子白骨。
眉心处,那只独眼化作一颗黑色珠子,滚落我掌心。
道姑走过来,朝我行礼:“守阴人,此地交给你了。”
她们拾起燕老爷和燕双飞的白骨,又收起七枚替死钉,匆匆离去。
我在燕家大院住下来,将小二黑的遗骨葬在后山歪柏树下。
那颗黑珠,我埋在了坟头。
每年清明,我都去上坟。
坟土里渐渐长出些从未见过的白色小花,无叶,只一朵朵孤零零开着。
村里人对我敬而远之,只有孩子偶尔跑来偷看。
他们说,夜里常看见个穿嫁衣的女人在院中散步,有时还哼歌。
我不怕,我知道那是她残存的念想。
三十七道怨魂已散,她这点执念,伤不了人。
去年,有个游方和尚路过,盯着我院子看了半天。
“施主,你身上有阴契,这辈子离不开这儿了。”
我点头:“知道。”
“后悔吗?”
我看向后山方向,白色小花正开成一片。
“比起当长工,当守阴人至少清静。”
和尚叹息着走了,留下一串佛珠,说能安魂。
我把佛珠埋在小二黑坟旁,今年花开得更盛了。
有时夜里,我仿佛听见女子轻笑,像解脱,又像陪伴。
而燕家大院的地窖里,我还锁着那面裂了的收阴镜。
镜面偶尔会映出些模糊人影,有男有女,我全当没看见。
毕竟,守阴人的职责只是看着。
看着这片地的怨气慢慢消散,看着燕家的诅咒随岁月淡去。
至于我死后,谁来接替?
坟头那些白花,或许就是答案。
它们每多开一朵,地下的怨气就少一分。
等花开满山时,大概我就能离开了。
或者,永远留在这里,陪着一个三十七次死去活来的女人。
和一个从未开始,也无须结束的,阴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