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明嘉靖年间,锦衣卫北镇抚司底下,一个专管案牍归档的小旗官,姓白,名远。
说是小旗,手下也就管着两个半聋半瞎的老书办,整日与故纸堆里的灰尘和霉味为伴。
比起那些鲜衣怒马、掌刑拿人的同僚,我这差事清苦,却也安稳,至少不必亲手沾染太多血腥。
我常自嘲是个“看坟的”,看守着锦衣卫这座庞大权力机器碾过的、无数人事的坟冢。
嘉靖皇帝沉迷修道,严嵩父子把持朝政,厂卫横行,京城里暗流汹涌,今日座上宾,明日阶下囚,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我每日将一摞摞沾着血污、泪痕或不明污渍的卷宗,分门别类,贴上签条,送入那幽深如墓穴的档案库房深处。
看多了,心也就木了,只当是些墨字纸痕。
直到那天,我归档一份编号“癸丑七十三”的旧案卷。
那是五年前一桩涉及边镇军饷贪墨的案子,牵连甚广,最后掉了十几个脑袋,主犯是个姓胡的兵部主事,早已成了西市的一缕亡魂。
案卷本身并无特别,证据、口供、画押、判决,条理清晰。
引起我注意的是夹在案卷最底层,用火漆封着的一个薄薄羊皮袋。
火漆印纹很怪,不是锦衣卫常用的獬豸或龙纹,而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扭曲的图案,像几把交错的长刀,又像一团绞在一起的肠子。
归档目录上,也没有关于这个羊皮袋的任何记载。
它就像凭空多出来的。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按规矩将封袋原样归档。
趁着库房无人,我轻轻剥开了那早已干裂的火漆。
羊皮袋里没有纸张。
只有一片东西。
触手冰凉,非金非玉,薄如蝉翼,却异常坚韧。
颜色是暗淡的、仿佛沉淀了岁月的铁灰色,边缘不规则,形状……像一片放大了数倍、做工极其粗糙的柳叶?
或者,更像一把没有刀柄的、微型刀刃的碎片?
我把它凑到昏暗的灯下细看。
碎片表面,布满了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辨认的刻痕。
不是文字,也不是装饰花纹。
倒像是……某种极其复杂的、微缩的地形图?或是经脉运行图?
线条纠缠往复,看得久了,竟觉得那些刻痕在微微蠕动,像是活的血管。
更奇的是,当我的指尖无意中拂过那些刻痕时,碎片竟传来一丝微弱的、令人心悸的脉动!
仿佛它内部,藏着一颗缓慢搏动的、冰冷的心脏!
我吓了一跳,差点把它丢出去。
定了定神,我将碎片翻过来。
背面,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写着一行小字,字迹潦草狂乱,力透“纸”
“借尔之欲,铸吾之锋。刃出无悔,魂契自成。”
落款是一个字:“嗔”。
借刀杀人?
我脑子里立刻冒出这个词。
但这“刀”,显然不是寻常刀剑。
这“借”,也绝非普通的利用。
羊皮袋里还有一小卷丝帛,上面用更小的字,密密麻麻写满了某种仪轨步骤,和诸多戒律。
诸如:“持刃者,需心怀炽欲,杀意纯澈。”
“以指尖血点于‘嗔’字,默念彼名,观想其殁,刃乃动。”
“一刃一事,因果自担。事成,则‘嗔’噬汝欲念三分;事败,或违戒,则刃反噬,取汝魂魄代之。”
“慎之!慎之!”
我看得后背发凉。
这像是一种极其邪门、与鬼神订立契约的“借刀”术!
使用者提供“欲望”和“杀意”作为燃料和指向,这诡异的“刃”片则负责执行杀戮?事后还要吞噬使用者的部分欲念作为报酬?
如果失败或违规,则直接吞噬魂魄?
而那个“癸丑七十三”
我猛地想起卷宗里一处不起眼的记载。
胡主事在狱中曾疯癫般反复嘶吼:“不是我!是它!是那把刀自己动的!它要吃我!!”
当时审案的锦衣卫只当他是失心疯,记录在案,未曾深究。
现在看来,胡主事很可能就是这“嗔刃”的上一任使用者!
他用这邪物“借刀杀人”,清除了政敌,最终却也被这“刀”反噬,成了替罪羊!
我拿着这冰凉邪异的碎片,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炭。
该上交吗?谁会信?搞不好引火烧身,被当成妖人同党。
该销毁吗?可这玩意儿邪性,谁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
或者……我心底最黑暗的角落,一个声音在低语:留下它?万一……有用得着的时候呢?
在这吃人的世道,谁心里没藏着点见不得光的“欲”和“恨”?
我最终没有上交,也没有销毁。
我将羊皮袋恢复原状,只是偷偷取出了那片“嗔刃”碎片和丝帛,藏在了我床板下一个极其隐秘的夹层里。
我想,就当是个护身符,或者,一个永远不会动用的最后手段。
日子依旧平淡而压抑。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袁彬,锦衣卫指挥佥事,严嵩的忠实走狗,也是当年负责胡主事一案的主审官之一。
此人阴鸷狠辣,贪财好色,偏偏又极得严嵩信任,在北镇抚司里权势熏天。
他不知怎么,盯上了我手下一个老书办的女儿。
那姑娘才十六岁,被她爹带进衙署送过一次饭,就被袁彬瞧见了。
几天后,袁彬就派人暗示,要纳那姑娘做第七房小妾。
老书办跪着求我,老泪纵横。
他知道,进了袁府,那姑娘这辈子就毁了,袁彬虐妾是出了名的。
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旗,能有什么办法?
我去求见袁彬,想晓之以情,动之以……那点微不足道的同僚之谊?
结果连门都没进,就被他的恶仆奚落一番,赶了出来。
“白小旗,识相点!袁大人看上的人,是她的造化!再啰嗦,让你跟你手下那老东西一起吃牢饭!”
我灰头土脸地回到档案库,看着老书办绝望的眼神,听着隔壁房间里那姑娘压抑的哭泣。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无力感和暴戾的“欲念”,在我心底疯狂滋生。
我想要袁彬死!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强烈,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
我想看他身败名裂,想看他痛苦地死去!
就在这股杀意攀升到顶点的瞬间。
我床板下的夹层里,传来一阵清晰的、冰凉的脉动!
是那片“嗔刃”!
它在响应!
它在渴求我的“欲念”和“杀意”!
我鬼使神差地撬开夹层,取出了那碎片和丝帛。
指尖的血很好弄,咬破就是。
暗红的“嗔”字,在灯光下显得妖异无比。
我该念出“袁彬”的名字吗?
该观想他如何死去吗?
丝帛上的警告字句在我眼前晃动:“魂契自成……刃反噬……取汝魂魄代之……”
我的手在抖。
可老书办女儿的哭声,袁彬恶仆的嘴脸,还有我这些年来目睹的无数不公和屈辱,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理智。
“去他妈的!”
我低吼一声,将指尖渗出的血珠,狠狠按在那“嗔”字之上!
心中默念:“袁彬!”
观想?我闭着眼,脑子里全是袁彬各种凄惨的死状:被乱刀砍死,中毒七窍流血,从高楼坠下摔成肉泥……
手中的“嗔刃”碎片,骤然变得滚烫!
不,不是热,是一种极致的、刺骨的冰寒,冻得我手掌几乎失去知觉!
那些细微的刻痕,仿佛活了过来,变成无数蠕动的黑色小虫,向我的皮肉里钻去!
剧痛!
但我死死握住,没有松手。
心中杀意如沸!
片刻之后,滚烫冰寒的感觉潮水般退去。
“嗔刃”恢复了那黯淡的铁灰色,静静躺在我掌心。
只是,碎片中心,那个“嗔”字的颜色,似乎变得更加暗红,仿佛饱饮了鲜血。
而碎片本身,似乎……比刚才薄了几乎无法察觉的一丝?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发射”了出去。
我瘫坐在地,浑身冷汗,看着毫无异样的碎片,又看看窗外漆黑的夜空。
这就……完了?
袁彬会怎么死?
什么时候死?
我心中没有计划得逞的快意,只有无边的恐惧和空虚。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
第二天,北镇抚司一切如常。
袁彬照样来点卯,脸色红润,中气十足,看到我时,甚至“和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白小旗,昨日之事,不必挂怀。好好当差。”
我勉强挤出笑容,心中却惊疑不定。
失败了?还是时辰未到?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
袁彬活得好好的,甚至更得意了,据说又捞了一笔肥差。
老书办一家,在极度恐惧中,准备悄悄将女儿送出京城投亲。
我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更深的焦虑和疑惑取代。
难道那“嗔刃”是假的?或者我用法不对?
我几乎要怀疑那晚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直到第七天。
清晨,北镇抚司突然炸开了锅!
袁彬死了!
死在他的别院书房里。
死状极其诡异恐怖!
据说,他是被自己的佩刀——那把御赐的绣春刀,贯穿胸膛钉在墙上的。
但验尸的仵作发现,致命伤不是刀捅的。
是他自己,用右手食指,硬生生插进了自己的左胸,搅碎了心脏!
而他的右手食指,皮肉完全撕裂翻转,指骨寸寸碎裂,像是强行塞进了什么极其坚硬狭小的孔洞,又暴力拔出造成的。
现场没有外人闯入痕迹。
他的绣春刀,好端端地挂在刀架上,刃口干干净净,一丝血污也无。
书房里,只有他用指血,在地上、墙上、书案上,疯狂书写涂抹的无数个“杀”字!
字迹癫狂,力透数层宣纸,最后一笔,正拖向自己心口。
结论是:袁佥事突发恶疾,癫狂自戕。
没人相信。
但严嵩似乎不愿深究,很快定了性,草草收葬。
锦衣卫里暗流涌动,各种猜测都有,有说仇家寻了邪术,有说他亏心事做多遭了报应。
只有我,躲在档案库的阴影里,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是“嗔刃”!
它没有直接动手。
它放大了袁彬心底的某种“杀意”?或是某种自毁的冲动?引导他,用最匪夷所思、最痛苦的方式,了结了自己!
“借刀杀人”
这“刀”,借的是他自己心里的“刀”!
而我这“借刀”
我猛地想起丝帛上的话:“事成,则‘嗔’噬汝欲念三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
对袁彬的恨意,似乎……真的淡了。
不是释怀,是像被什么东西生生挖走了一块,留下一种空落落的、冰冷的麻木。
甚至回想起老书办女儿的哭声,那份强烈的同情和愤怒,也模糊了许多。
仿佛我的一部分“人性”,随着袁彬的死,一同被那碎片吞噬了。
我颤抖着拿出“嗔刃”碎片。
它似乎更黯淡了,但那个“嗔”字,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碎片边缘,又薄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它“吃”饱了?
不,远远没有。
我能感觉到,它在我手中,传递出一种慵懒的、餍足中带着新饥渴的脉动。
它在等待下一个“契约”。
我害怕极了,想把它扔进护城河,埋进深山。
可每当这个念头升起,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好奇和某种阴暗诱惑的情绪,就会将它压下去。
我隐约觉得,我甩不掉了。
我和它之间,那条所谓的“魂契”,已经悄然系紧。
果然,没多久,新的“机会”来了。
严嵩一党为了排除异己,罗织罪名,要构陷一位素有声望、曾上书弹劾过他们的御史大夫。
负责具体构陷文书“润色”和“证据链补充”的脏活,落到了我们北镇抚司,更具体地说,落到了我的顶头上司,一个趋炎附势的千户头上。
这位千户,平日里没少欺压我们这些下属,克扣薪饷,功劳他领,黑锅我们背。
这次构陷,他极为卖力,想要借此攀上高枝。
我看着那些被歪曲的事实,伪造的信件,想象着那位正直的御史大夫身陷囹圄、家破人亡的景象。
心底那股冰冷麻木的空洞处,一丝新的“欲念”悄然滋生。
不如……让这个助纣为虐的千户,也“突发恶疾”?
这个念头一起,手中的“嗔刃”碎片立刻传来一阵愉悦般的轻颤。
它在鼓励我。
这一次,我没有太多犹豫。
熟悉的过程,指尖血,“嗔”字,默念千户的名字,观想他如何“合理地”程中露出马脚,引火烧身……
碎片再次发烫,刻痕蠕动。
比上一次更快,更顺畅。
三天后,千户在熬夜“完善”构陷材料时,突然发狂,将那些伪造的文书证据撕得粉碎,吞下了一大半,然后冲出衙门,在街上逢人便喊:“我造假!我陷害忠良!我是严嵩的狗!”
最后,一头撞死在了都察院门口的石狮子上。
死前,他用指甲在石狮底座上,抠出了几个歪歪扭扭的血字:“报应……借刀……”
这一次,“嗔刃”碎片薄了肉眼可见的一小圈。
而我,感觉心里更空了。
对不公的愤怒,对弱者的同情,甚至对自身处境的忧虑,都像退潮般远去。
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机械的观察和……一种对使用“嗔刃”的、病态的期待。
我隐隐明白,每次使用,它吞噬的不只是目标。
也在吞噬我作为“人”的情感,将我推向某种非人的、只余“借刀”本能的状态。
但我停不下来了。
如同染上最烈的毒瘾。
我开始主动寻找“目标”。
那些我厌恶的、挡路的、或者单纯觉得“适合”用嗔刃清除的人。
一个欺行霸市的税吏,在收税时突然将自己带来的账册点燃,扑进火堆自焚。
一个散布流言中伤同僚的小旗,在酒宴上突然割下自己的舌头,呛血而死。
一个试图勒索我的地痞,半夜梦游,自己走进结冰的河面中心,凿开冰层跳了下去……
京城里,各种“离奇自戕”事件悄然增多。
死状各异,却都透着诡异的自我毁灭意味。
民间开始有“冤魂索命”或“厉鬼借身”的流言。
锦衣卫内部也暗自称奇,但查来查去,都归结于“突发癔症”或“因果报应”。
没人怀疑到我这个终日与故纸堆为伍的、存在感稀薄的小旗官身上。
我沉浸在这种“无形杀人”的权力感中。
看着那些我厌恶的人以各种荒诞痛苦的方式消失,而我,安然无恙,甚至因为上官接连出事,机缘巧合下,竟被提拔成了试百户。
手中的“嗔刃”碎片,越来越薄,越来越小。
那个“嗔”字,却红得妖艳欲滴,仿佛有了生命,在碎片中心缓缓旋转。
我能感觉到,它越来越“满足”,也越来越“饥饿”。
它对“欲望”和“杀意”的品质,要求越来越高。
寻常的憎恨,已经难以让它“饱足”。
它开始向我传递一些模糊的、极具诱惑的意念。
比如,某个严嵩门下的得力干将?甚至……严世蕃?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却也让我心底那冰冷的空洞里,燃起一丝颤栗的火苗。
那将是怎样的“盛宴”?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之际。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我。
是那个老书办。
他女儿最终没能逃出京城,被袁彬死后,接管其势力的另一个恶棍强占了去,不久便郁郁而终。
老书办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背佝偻得几乎直不起来。
他蹒跚着走进我的值房,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死寂的悲哀。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白大人……袁彬,张千户,王税吏,赵小旗……都是你做的,对么?”
我心中巨震,脸上却努力维持平静。
“老人家,你说什么胡话?那些人都是……”
“都是自己找死。”老书办接过话头,声音像锈铁摩擦,“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几乎一模一样的铁灰色碎片!
只是形状略有不同,更宽短一些,像一片畸形的鳞甲。
上面也有刻痕,中心也是一个字,但不是“嗔”,而是一个“痴”!
“这……”我目瞪口呆。
“四十年前,我在 archive 库最深处的夹墙里,也发现过一个羊皮袋。”老书办缓缓说道,眼神飘向远方,“里面是‘痴刃’。那时,我恨一个强占我祖田的族叔……”
他的故事,与我如出一辙。
用“痴刃”除掉了族叔,代价是逐渐失去对亲情、对故土的眷恋,变得冷漠孤僻。
他很快发现了这碎片的可怕,试图摆脱,却发现已深陷其中。
直到他目睹后来者——那个胡主事,使用了“嗔刃”。
“我查过很多尘封的卷宗,问过一些快入土的老宦官。”老书办的声音低得像耳语,“这种东西,可能不止‘嗔’、‘痴’……”
“‘贪’、‘慢’、‘疑’……或许都有。它们像种子,散落在宫闱和衙署最阴暗的角落,等待心怀强烈单一欲念的人去发现,去‘使用’。”
“它们吞噬‘七情’、‘六欲’,吞噬‘人性’,滋养自身。使用者越用越非人,最后……”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
“这里,会彻底变成一片冰冷的、只适合它们‘居住’的荒原。然后,它们会寻找下一个宿主,或者……聚合。”
“聚合?”我心头一紧。
“这只是我的猜测。”老书办看着手中和他的“痴刃”,“当这些‘刃’片吞噬足够多的人性,变得足够‘强大’和‘饥饿’,它们会不会彼此吸引,重新……拼合成一件完整的、更恐怖的‘东西’?”
“一件能直接撬动人心最深黑暗,引发大规模疯狂、自毁的……‘魔兵’?”
我遍体生寒。
那我这些日子,不是在“借刀杀人”。
我是在喂养一个古老的、以人性为食的恐怖存在!
甚至可能在帮助它“复活”!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涩声问。
“因为我看得出来,你快控制不住它了,它也在影响你,让你想动更不得了的人。”老书办看着我,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情绪的波动,那是深深的怜悯。
“孩子,收手吧。趁你心里还剩点东西没被吃光。把它封起来,埋到最深最远的地方,永远别再碰。”
“否则……下一个彻底消失的,就是你自己。而且,你可能在无意中,打开远比个人生死更可怕的……祸端。”
他把他的“痴刃”碎片,轻轻放在我桌上。
“我的‘痴’念,早已被吃干抹净。这块碎片,也几乎耗尽。它对我没用了。给你,或许……你能找到办法。”
说完,他佝偻着背,慢慢走了出去,消失在档案库深长的阴影里。
我呆坐了很久。
看着桌上并排的两块碎片——“嗔”与“痴”。
它们静静躺着,但在我感知中,它们之间仿佛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引力”!
它们在彼此吸引!
老书办的话,很可能是真的!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我不能让它们聚合!
更不能让其他碎片也被找到、被使用!
我必须阻止!
我找来一个铅盒,将两块碎片放入,又用朱砂混合我自己的血(不知有无用,求个心安),在盒盖上画满我能想到的所有镇邪符箓。
然后,我趁着夜色,带着铅盒,骑快马出城。
我要把它扔进西山最深的、传说有龙脉镇压的寒潭里!
一路疾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终结这一切!
就在我接近寒潭,下马步行至潭边,准备将铅盒投入那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潭水时。
怀里的铅盒,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烫得我几乎拿不住!
盒盖上的血朱砂符箓,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变黑、消融!
“砰!”
盒盖猛地炸开!
“嗔”与“痴”两块碎片,悬浮在半空!
它们发出低沉诡异的共鸣,表面的刻痕疯狂蠕动,放射出暗红与惨白交织的邪光!
两块碎片,开始缓缓靠拢,边缘扭曲,变形,竟似要……拼接在一起!
与此同时,我心中被压抑许久的、对严世蕃乃至更高位置的疯狂野心和杀意,被这邪光一照,如同浇了滚油的野火,轰然爆发!
不可抑制!
“不——!”我嘶声大吼,想扑上去分开它们。
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
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块碎片,终于“咔”地一声轻响,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
组成了一柄更宽、更诡异、形状难以形容的……残刃!
一股远比之前强大百倍、冰冷邪恶百倍的意志,从那拼接的残刃中爆发出来!
它不再满足于传递模糊的意念。
一个直接、贪婪、充满无尽饥渴的声音,在我脑海深处响起:
“不够……远远不够……”
“更多的‘刃’……更多的‘人性’……”
“找到它们……聚合……完整……”
“然后……翻转这个世界……让所有人心底的‘刀’,都为自己而舞……”
残刃邪光一闪,化作一道灰线,猛地钻回了我的怀中!
直接烙在了我胸口的皮肤上!
形成一个冰冷刺骨、不断散发明暗光芒的复合印记——“嗔痴”!
剧烈的痛苦和一种彻底被掌控的绝望,席卷了我。
我明白,我已经不是“借刀”者。
我成了“刀”的一部分。
成了它寻找其他碎片、继续吞噬人性的……活体坐标与容器。
我看着寒潭中自己扭曲的倒影。
眼神空洞,表情麻木,唯有胸口那“嗔痴”印记,在幽幽发光。
我调转马头,缓缓向京城方向走去。
不是回家。
是去寻找。
寻找散落在宏大宫廷、幽深衙署、甚至繁华市井角落里的,其他“贪”、“慢”、“疑”的碎片。
去帮助这古老的“魔兵”,完成它的拼图。
而我的故事,或者说,我这具躯壳的旅程,或许刚刚开始。
也可能,早已在第一个“借刀”契约订立时,就已经结束了。
京城,依然在沉睡。
无数欲望在其中滋生、交织、碰撞。
每一颗被黑暗欲念占据的心,都可能成为下一片“刃”的沃土。
而我,正行走其间。
刀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