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清同治年间,江宁府织造局一个管染料的司库小吏。
那年腊月二十三,城西最大的绸缎庄“天锦祥”走了水。
火是子时起的,烧红了半边天。
我在城东都能看见滚滚浓烟,像条黑龙直蹿云霄。
衙门的水龙队赶到时,三层木楼已烧成个空架子。
奇怪的是,火场周围聚了百十号人,却不救火,只盯着看。
他们穿着各色衣裳,有挑夫、贩卒、甚至还有穿长衫的读书人。
全都静默着,眼睛被火光映得发亮,手里攥着布袋、麻绳、扁担。
火势稍弱,第一个人冲了进去。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人群像决堤的洪水涌向火场。
他们在抢东西。
烧剩的绸缎、熏黑的铜钱、炸裂的瓷器,甚至焦糊的粮食。
这不是救火,是趁火打劫!
我本该扭头就走,却鬼使神差跟了过去。
天锦祥的东家与我沾亲,我得看看能不能捡回点账本残页。
火场里热浪扑人,梁柱噼啪作响。
劫掠者像蚂蚁般穿梭,为半匹烧焦的锦缎扭打起来。
我掩住口鼻往库房方向摸,脚下踩到个软绵绵的东西。
低头看,是具烧成焦炭的尸体,怀里紧紧抱着个铁匣。
尸体的手指已碳化,一碰就碎。
铁匣却只是熏黑,锁孔完好。
我四下张望,没人注意这边。
便用石块砸开锁,里面是厚厚一叠地契房契,最底下压着本红皮册子。
翻开册子,我头皮发麻。
不是账本,是“献祭簿”!
每一页记着某年某月某日,向“阴火神”供奉多少匹绸缎。
最近一条是:“同治六年腊月廿二,供阴火神朱红锦百匹,求保来年不焚。”
落款是昨日!
也就是说,东家早知道要起火,还提前献了祭!
正惊疑间,头顶传来“喀嚓”巨响。
一根烧透的梁柱当头砸下!
我抱紧铁匣翻滚躲开,却滚进个塌陷的地洞。
洞不深,但扑鼻而来一股奇异的香气,像檀香混着焦糖味。
洞底竟是个密室,四壁用青砖砌成,滴水未进。
当中摆着座三尺高的铜像,造型诡异——是个无面的人形,盘腿而坐,双手捧在胸前。
掌心托着团永不熄灭的绿色火焰!
绿火无声燃烧,照得密室一片惨绿。
铜像脚下堆满各色锦缎,最新那堆正是朱红色,刚好百匹。
供品前插着三炷香,才烧到一半。
香头亮着暗红色的光,烟雾盘旋上升,在密室顶部凝成个漩涡。
漩涡里浮现出无数张人脸!
男女老少都有,全都张着嘴,像在无声呐喊。
最前面那张脸,分明就是天锦祥的东家!
他眼睛圆睁,满脸惊恐,嘴角却诡异地向上弯着,像在笑。
我看得魂飞魄散,转身要爬出地洞。
头顶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下面有密室!”
“快!趁官差没来,捞笔大的!”
几个劫掠者跳了下来。
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脸上有道烧伤的疤。
他看见铜像,非但不怕,反而噗通跪下连磕三个响头。
“阴火神显灵!多谢赐财!”
其他几人已经开始抢缎子。
独眼汉子却直奔铜像,伸手去掏铜像肚脐——那里有个暗门!
暗门打开,涌出大把珍珠翡翠。
还有几十根黄澄澄的金条!
劫掠者疯抢起来,扭打成一团。
独眼汉子趁机把最值钱的塞进怀里,转身就往外爬。
我缩在阴影里不敢动弹。
却看见铜像手中的绿火猛地蹿高!
火焰分成数股,像毒蛇般钻进那些劫掠者的后颈!
他们同时僵住,眼睛翻白,怀里珠宝哗啦啦掉在地上。
然后,他们开始整齐划一地转身,面向铜像。
从怀里掏出刚抢来的东西,一件件摆回原处。
像一群被操纵的提线木偶。
摆完后,他们齐刷刷跪下,额头抵地,保持这个姿势不动了。
只有独眼汉子已爬出洞口,逃过一劫。
绿火似乎很不甘心,火苗剧烈摇曳,密室温度骤降。
我冻得牙齿打战,趁机往上爬。
手指刚够到洞沿,脚踝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
低头看,是个跪着的劫掠者。
他仰起脸,眼睛是两个黑洞,从里面冒出丝丝绿烟。
“替……我……”他喉咙里挤出声音,“告诉……三巷……吴家……欠的债……还清了……”
说完松手,整个人化作一堆灰烬。
其他几人也相继坍塌,变成一地骨灰。
只有衣衫鞋帽还保持人形,瘪瘪地摊在地上。
像蝉蜕下的空壳。
我连滚带爬逃出火场,怀里死死抱着铁匣。
回头望去,废墟上还有几十人在翻找,浑然不知地下发生了什么。
回到家,我彻夜翻看那本红皮册子。
越看越心惊。
这不是普通的献祭记录,是份“债务账簿”!
天锦祥每一笔生意背后,都对应着一场火灾!
“咸丰三年二月,收城北米行张老板定金三百两,三日后米行失火,张老板焚死,定金未退。”
旁批:“此债转供阴火神,得绿火庇佑半年。”
“咸丰十年八月,拒付染坊尾款八十两,染坊主闹事,当夜染坊火起,全家五口俱殁。”
批注:“债消,加供青缎二十匹。”
整整三十年,四十七场火灾!
每场都让天锦祥吞掉债务、抢走客源、霸占铺面。
而所有“债务”,最后都“供”给了那尊阴火神铜像。
换来的是“绿火庇佑”——让天锦祥自己的产业免于火灾!
我浑身冷汗,这哪里是做生意?
是用纵火杀人来牟利,再用抢来的财物供奉邪神,保自己平安!
册子最后一页空白处,有行潦草小字:
“阴火需食,腊月廿三子时,饲以‘劫火者’魂魄九具,可保三年不反噬。”
“劫火者”……就是那些趁火打劫的人!
原来今晚的火不是意外,是饲神的仪式!
那些冲进火场抢东西的人,早被算计成了祭品!
东家自己也是祭品之一——漩涡里他的脸说明,债主最后也要被献祭!
正惊恐时,房门被敲响。
“吴司库在家么?衙门查夜。”
我慌忙藏起册子,开门是两名衙役。
他们身后站着个人,赫然是那个独眼汉子!
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疤脸上堆着笑。
“官爷,就是他!我亲眼看见他从火场偷了个铁匣子!”
衙役不由分说闯进来搜出铁匣。
打开看见地契,眼神立刻变了。
“好哇,趁火打劫,还偷东家地契!”
“押回去!”
我百口莫辩,被铁链锁了。
经过独眼汉子时,他凑近我耳朵,声音压得极低:
“阴火神的供品,你也敢碰?”
“今夜子时,你会知道厉害。”
我被投进大牢,铁匣和册子作为赃物收走。
牢头是个酒糟鼻,收了独眼汉子的银子,把我关进最里面的死囚号。
隔壁关着个老疯子,整晚念叨:“绿火吃人……劫财的变成财……嘻嘻……”
半夜,我被冻醒。
不是寻常的冷,是那种钻入骨髓的阴寒。
抬头看,牢房栅栏外飘着一团绿色火焰。
拳头大小,无声燃烧,照得牢壁一片惨绿。
火焰透过栅栏缝隙钻进牢房。
在我面前凝成个人形,正是那个铜像的模样!
无面的脸上裂开条缝,发出嘶哑的声音:
“册子……还我……”
我缩到墙角:“被、被衙役拿走了……”
“撒谎。”绿火人形抬手一指。
隔壁老疯子突然惨叫,身体从内而外冒出绿火!
几息之间烧成灰烬,灰烬里浮起本册子——正是我那本红皮的!
原来册子早被牢头偷走,藏在老疯子那里!
绿火卷起册子,人形开始膨胀。
“四十七场火债……九具劫魂……”它满意地叹息,“还差一具……就圆满了……”
它朝我飘来,我绝望地闭上眼。
却听见“叮当”一声脆响。
睁眼看,独眼汉子不知何时站在牢门外!
他手里举着面铜镜,镜面反射绿火,竟逼得火焰倒退。
“阴火神,按约定,最后一具劫魂该我指定。”
独眼汉子声音沉稳,完全不像白日那副混混模样。
绿火人形扭曲:“时辰将过……子时三刻前……必须喂饱……”
“放心。”独眼汉子咧嘴笑,疤脸狰狞,“这位吴司库,生辰八字全阴,正是最佳的‘劫火引子’。用他饲神,抵得上十具普通劫魂。”
我如坠冰窟:“你们是一伙的!”
“岂止一伙。”独眼汉子抚摸脸上伤疤,“这疤就是三十年前,我给天锦祥放第一把火时烫的。东家靠我纵火敛财,我靠趁火打劫分赃。只是没想到,他连我也想献祭。”
他转向绿火人形:“今夜我救你出来,从此你归我。我替你寻劫魂,你保我富贵。如何?”
绿火人形沉默片刻,突然尖啸!
“叛徒……都该吃……”
它扑向独眼汉子,却被铜镜死死挡住。
原来镜面涂着厚厚一层朱砂,正是阴火的克星!
独眼汉子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抖开是满包赤红色粉末。
“鸡冠血混雄黄,专破阴火!”他撒向绿火。
绿火遇粉,发出“嗤嗤”响声,迅速萎缩。
人形溃散,缩回拳头大的火团,在空中乱窜。
“现在服了?”独眼汉子摸出个小铜鼎,“进来吧,跟我三年,保你香火不绝。”
绿火团犹豫片刻,钻进铜鼎。
鼎盖合上,刻在上面的符咒亮起红光。
独眼汉子长舒口气,这才看向我。
“让你死个明白。阴火神本是一缕枉死者的怨火,被天锦祥初代东家所获。他发现自己纵火后,若有贪婪者趁火打劫,劫掠者的魂魄会被阴火吞噬,转化成庇佑他的力量。”
“于是代代相传,每三年纵一次大火,引诱贪心者入劫。三十年来,四十七场火,吞了四百多具劫魂。只是东家越来越贪,连我这放火人也要献祭,我只好反了。”
他提起铜鼎:“有了它,我就是新的阴火神主。至于你——”
他掏出一把匕首:“全阴命格,正好做铜鼎的‘鼎足’。杀了你,把你的魂炼进鼎里,阴火就彻底归我了。”
我退无可退,突然想起红皮册子上的细节。
“等等!你说东家连你也要献祭,可册子上写‘饲以劫火者魂魄九具’!今晚火场里死了八个劫掠者,加上东家自己才九个!你根本不在名单里!”
独眼汉子一怔:“什么?”
“你早被排除在外了!”我嘶喊,“因为你知道太多,东家根本不信你!真正的第九具劫魂,是留给——”
话没说完,牢房地面轰然炸裂!
那个本该被烧死的天锦祥东家,从地底爬了出来!
他浑身焦黑,皮肉碳化脱落,露出底下白森森的骨头。
但骨头表面流动着绿色火焰,像一层液态的鬼火。
“说对了。”骷髅的下颌开合,发出噼啪声,“第九具劫魂,是留给我自己的。”
独眼汉子大惊:“你……你没死?!”
“死了,但又活了。”骷髅抬手,绿火从指骨涌出,“三十年来,我献祭了四百多人,早把自己炼成了‘活劫魂’。今夜借火蜕去凡躯,正好与阴火神合一,成就火魃之身!”
它抓向铜鼎,独眼汉子挥匕首刺去。
匕首穿过肋骨,却像刺进空气,毫无作用。
“凡铁伤不了我。”骷髅轻笑,一把夺过铜鼎。
揭开鼎盖,里面那团绿火欢呼雀跃,钻进骷髅胸腔。
骷髅浑身绿火大盛,烧穿了牢顶!
月光照下,它悬浮半空,白骨开始增生血肉。
几个呼吸间,竟变回东家生前的模样!
只是皮肤下隐隐透出绿光,双眼是两个燃烧的火窟窿。
“成了……终于成了……”他仰天长笑,“火魃之身,不死不灭!从此天下之火,皆为我食!”
独眼汉子转身要逃,被东家隔空一抓。
五道绿火锁链缠住他四肢脖颈,提到空中。
“老伙计,多谢你这些年帮我放火。”东家温柔道,“现在,该你当第一份火食了。”
锁链收紧,独眼汉子惨叫着被绿火吞没。
烧得连灰都不剩。
东家这才看向我:“至于你,全阴命格,正好做我火魃之身的‘阴枢’。炼了你,我就能白日行走,不惧阳光。”
他伸手按向我头顶,我绝望闭目。
却听见“噗嗤”一声,像水浇灭火堆。
睁眼看见东家胸口透出半截刀尖!
刀身赤红,刻满符文,正是独眼汉子那把匕首!
独眼汉子竟没死,从东家背后阴影里钻出!
“蠢货,我早知道你要炼火魃。”他狞笑,“匕首早涂了我的血——四十七场大火,四百多条人命,所有因果都在血里!你吞了,就等着业火焚身吧!”
东家僵住,胸口伤口喷出漆黑的血。
血落地即燃,烧出一个个挣扎的人形。
是那些被献祭者的怨魂!
他们从血火中爬出,扑到东家身上撕咬。
“不……我是火魃……我该不灭……”东家惨嚎着,身体开始崩解。
绿火从内而外反噬,把他烧成一团扭动的火炬。
火炬中传出数百人的合音:“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最终“轰”地炸开,火星四溅。
每点火星落在地上,都化作一小团绿火。
火中映出张痛苦的人脸,哀嚎着渐渐熄灭。
只有最大那团绿火悬在空中,正是阴火神本体。
它似乎虚弱了许多,火焰明灭不定。
独眼汉子掏出个新铜鼎:“来,跟我……”
话音未落,绿火猛地扑向他面门!
钻进他七窍,从内而外烧起来!
“畜生……你想炼化我……我先吃了你……”绿火在他体内嘶吼。
独眼汉子满地打滚,惨叫渐渐微弱。
最终也化作一堆灰烬,灰里滚出那团绿火。
它更小了,只剩蜡烛火苗那么大。
“四百年了……我本是明朝织户……被东家烧死炼成阴火……”
“我不想害人……是被迫的……求你……给我个解脱……”
我颤抖着问:“怎么解脱?”
“找个全阴命格的人……自愿让我附身……再用朱砂混公鸡血涂遍全身……连我一起烧死……”
“我会死吗?”
“会……但你的魂能入轮回……我的怨气也能散……”
我看着那点微弱的绿火,想起册子上那些枉死者。
想起火场里那些贪婪的劫掠者,他们也有父母妻儿。
四百年的冤债,该了结了。
我点头:“好。”
绿火钻进我眉心,一股极寒瞬间蔓延全身。
我捡起独眼汉子遗落的匕首,割破手腕。
用血在牢壁上画了个火字,拆开看是“人劫”二字。
然后撞翻油灯,火苗蹿上稻草。
我盘腿坐在火中,念起小时候祖母教的往生咒。
火焰吞没身体时,不觉得烫。
只觉得温暖,像回到母胎。
最后一眼,看见那点绿火从我头顶飘出。
火焰里浮现出张清秀女子的脸,朝我微微一笑,消散在火光中。
翌日,牢头发现我“自焚”身亡。
地上灰烬里,有几十颗晶莹的珠子,像泪滴。
珠子遇风即化,只留淡淡檀香味。
此后三十年,江宁府再无故意纵火的大案。
只在每年腊月二十三,总有人在火场遗址烧点纸钱。
纸灰打着旋儿上升,像在叩谢什么。
而我从那场火里活了下来,你信么?
不,活下来的不是我,是那四百个枉死者的执念。
他们借我的眼睛看着这人间,看着还有没有人“趁火打劫”。
看着那些贪心者,会不会在某场大火里,被绿火盯上。
所以你看,今晚你听了这个故事。
窗外是不是正好有消防车经过?
红光照在你脸上,一闪,一闪。
像不像某种火焰,在挑选它的劫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