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火窃骨(1 / 1)

我是大清同治年间,江宁府织造局一个管染料的司库小吏。

那年腊月二十三,城西最大的绸缎庄“天锦祥”走了水。

火是子时起的,烧红了半边天。

我在城东都能看见滚滚浓烟,像条黑龙直蹿云霄。

衙门的水龙队赶到时,三层木楼已烧成个空架子。

奇怪的是,火场周围聚了百十号人,却不救火,只盯着看。

他们穿着各色衣裳,有挑夫、贩卒、甚至还有穿长衫的读书人。

全都静默着,眼睛被火光映得发亮,手里攥着布袋、麻绳、扁担。

火势稍弱,第一个人冲了进去。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人群像决堤的洪水涌向火场。

他们在抢东西。

烧剩的绸缎、熏黑的铜钱、炸裂的瓷器,甚至焦糊的粮食。

这不是救火,是趁火打劫!

我本该扭头就走,却鬼使神差跟了过去。

天锦祥的东家与我沾亲,我得看看能不能捡回点账本残页。

火场里热浪扑人,梁柱噼啪作响。

劫掠者像蚂蚁般穿梭,为半匹烧焦的锦缎扭打起来。

我掩住口鼻往库房方向摸,脚下踩到个软绵绵的东西。

低头看,是具烧成焦炭的尸体,怀里紧紧抱着个铁匣。

尸体的手指已碳化,一碰就碎。

铁匣却只是熏黑,锁孔完好。

我四下张望,没人注意这边。

便用石块砸开锁,里面是厚厚一叠地契房契,最底下压着本红皮册子。

翻开册子,我头皮发麻。

不是账本,是“献祭簿”!

每一页记着某年某月某日,向“阴火神”供奉多少匹绸缎。

最近一条是:“同治六年腊月廿二,供阴火神朱红锦百匹,求保来年不焚。”

落款是昨日!

也就是说,东家早知道要起火,还提前献了祭!

正惊疑间,头顶传来“喀嚓”巨响。

一根烧透的梁柱当头砸下!

我抱紧铁匣翻滚躲开,却滚进个塌陷的地洞。

洞不深,但扑鼻而来一股奇异的香气,像檀香混着焦糖味。

洞底竟是个密室,四壁用青砖砌成,滴水未进。

当中摆着座三尺高的铜像,造型诡异——是个无面的人形,盘腿而坐,双手捧在胸前。

掌心托着团永不熄灭的绿色火焰!

绿火无声燃烧,照得密室一片惨绿。

铜像脚下堆满各色锦缎,最新那堆正是朱红色,刚好百匹。

供品前插着三炷香,才烧到一半。

香头亮着暗红色的光,烟雾盘旋上升,在密室顶部凝成个漩涡。

漩涡里浮现出无数张人脸!

男女老少都有,全都张着嘴,像在无声呐喊。

最前面那张脸,分明就是天锦祥的东家!

他眼睛圆睁,满脸惊恐,嘴角却诡异地向上弯着,像在笑。

我看得魂飞魄散,转身要爬出地洞。

头顶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下面有密室!”

“快!趁官差没来,捞笔大的!”

几个劫掠者跳了下来。

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脸上有道烧伤的疤。

他看见铜像,非但不怕,反而噗通跪下连磕三个响头。

“阴火神显灵!多谢赐财!”

其他几人已经开始抢缎子。

独眼汉子却直奔铜像,伸手去掏铜像肚脐——那里有个暗门!

暗门打开,涌出大把珍珠翡翠。

还有几十根黄澄澄的金条!

劫掠者疯抢起来,扭打成一团。

独眼汉子趁机把最值钱的塞进怀里,转身就往外爬。

我缩在阴影里不敢动弹。

却看见铜像手中的绿火猛地蹿高!

火焰分成数股,像毒蛇般钻进那些劫掠者的后颈!

他们同时僵住,眼睛翻白,怀里珠宝哗啦啦掉在地上。

然后,他们开始整齐划一地转身,面向铜像。

从怀里掏出刚抢来的东西,一件件摆回原处。

像一群被操纵的提线木偶。

摆完后,他们齐刷刷跪下,额头抵地,保持这个姿势不动了。

只有独眼汉子已爬出洞口,逃过一劫。

绿火似乎很不甘心,火苗剧烈摇曳,密室温度骤降。

我冻得牙齿打战,趁机往上爬。

手指刚够到洞沿,脚踝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

低头看,是个跪着的劫掠者。

他仰起脸,眼睛是两个黑洞,从里面冒出丝丝绿烟。

“替……我……”他喉咙里挤出声音,“告诉……三巷……吴家……欠的债……还清了……”

说完松手,整个人化作一堆灰烬。

其他几人也相继坍塌,变成一地骨灰。

只有衣衫鞋帽还保持人形,瘪瘪地摊在地上。

像蝉蜕下的空壳。

我连滚带爬逃出火场,怀里死死抱着铁匣。

回头望去,废墟上还有几十人在翻找,浑然不知地下发生了什么。

回到家,我彻夜翻看那本红皮册子。

越看越心惊。

这不是普通的献祭记录,是份“债务账簿”!

天锦祥每一笔生意背后,都对应着一场火灾!

“咸丰三年二月,收城北米行张老板定金三百两,三日后米行失火,张老板焚死,定金未退。”

旁批:“此债转供阴火神,得绿火庇佑半年。”

“咸丰十年八月,拒付染坊尾款八十两,染坊主闹事,当夜染坊火起,全家五口俱殁。”

批注:“债消,加供青缎二十匹。”

整整三十年,四十七场火灾!

每场都让天锦祥吞掉债务、抢走客源、霸占铺面。

而所有“债务”,最后都“供”给了那尊阴火神铜像。

换来的是“绿火庇佑”——让天锦祥自己的产业免于火灾!

我浑身冷汗,这哪里是做生意?

是用纵火杀人来牟利,再用抢来的财物供奉邪神,保自己平安!

册子最后一页空白处,有行潦草小字:

“阴火需食,腊月廿三子时,饲以‘劫火者’魂魄九具,可保三年不反噬。”

“劫火者”……就是那些趁火打劫的人!

原来今晚的火不是意外,是饲神的仪式!

那些冲进火场抢东西的人,早被算计成了祭品!

东家自己也是祭品之一——漩涡里他的脸说明,债主最后也要被献祭!

正惊恐时,房门被敲响。

“吴司库在家么?衙门查夜。”

我慌忙藏起册子,开门是两名衙役。

他们身后站着个人,赫然是那个独眼汉子!

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疤脸上堆着笑。

“官爷,就是他!我亲眼看见他从火场偷了个铁匣子!”

衙役不由分说闯进来搜出铁匣。

打开看见地契,眼神立刻变了。

“好哇,趁火打劫,还偷东家地契!”

“押回去!”

我百口莫辩,被铁链锁了。

经过独眼汉子时,他凑近我耳朵,声音压得极低:

“阴火神的供品,你也敢碰?”

“今夜子时,你会知道厉害。”

我被投进大牢,铁匣和册子作为赃物收走。

牢头是个酒糟鼻,收了独眼汉子的银子,把我关进最里面的死囚号。

隔壁关着个老疯子,整晚念叨:“绿火吃人……劫财的变成财……嘻嘻……”

半夜,我被冻醒。

不是寻常的冷,是那种钻入骨髓的阴寒。

抬头看,牢房栅栏外飘着一团绿色火焰。

拳头大小,无声燃烧,照得牢壁一片惨绿。

火焰透过栅栏缝隙钻进牢房。

在我面前凝成个人形,正是那个铜像的模样!

无面的脸上裂开条缝,发出嘶哑的声音:

“册子……还我……”

我缩到墙角:“被、被衙役拿走了……”

“撒谎。”绿火人形抬手一指。

隔壁老疯子突然惨叫,身体从内而外冒出绿火!

几息之间烧成灰烬,灰烬里浮起本册子——正是我那本红皮的!

原来册子早被牢头偷走,藏在老疯子那里!

绿火卷起册子,人形开始膨胀。

“四十七场火债……九具劫魂……”它满意地叹息,“还差一具……就圆满了……”

它朝我飘来,我绝望地闭上眼。

却听见“叮当”一声脆响。

睁眼看,独眼汉子不知何时站在牢门外!

他手里举着面铜镜,镜面反射绿火,竟逼得火焰倒退。

“阴火神,按约定,最后一具劫魂该我指定。”

独眼汉子声音沉稳,完全不像白日那副混混模样。

绿火人形扭曲:“时辰将过……子时三刻前……必须喂饱……”

“放心。”独眼汉子咧嘴笑,疤脸狰狞,“这位吴司库,生辰八字全阴,正是最佳的‘劫火引子’。用他饲神,抵得上十具普通劫魂。”

我如坠冰窟:“你们是一伙的!”

“岂止一伙。”独眼汉子抚摸脸上伤疤,“这疤就是三十年前,我给天锦祥放第一把火时烫的。东家靠我纵火敛财,我靠趁火打劫分赃。只是没想到,他连我也想献祭。”

他转向绿火人形:“今夜我救你出来,从此你归我。我替你寻劫魂,你保我富贵。如何?”

绿火人形沉默片刻,突然尖啸!

“叛徒……都该吃……”

它扑向独眼汉子,却被铜镜死死挡住。

原来镜面涂着厚厚一层朱砂,正是阴火的克星!

独眼汉子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抖开是满包赤红色粉末。

“鸡冠血混雄黄,专破阴火!”他撒向绿火。

绿火遇粉,发出“嗤嗤”响声,迅速萎缩。

人形溃散,缩回拳头大的火团,在空中乱窜。

“现在服了?”独眼汉子摸出个小铜鼎,“进来吧,跟我三年,保你香火不绝。”

绿火团犹豫片刻,钻进铜鼎。

鼎盖合上,刻在上面的符咒亮起红光。

独眼汉子长舒口气,这才看向我。

“让你死个明白。阴火神本是一缕枉死者的怨火,被天锦祥初代东家所获。他发现自己纵火后,若有贪婪者趁火打劫,劫掠者的魂魄会被阴火吞噬,转化成庇佑他的力量。”

“于是代代相传,每三年纵一次大火,引诱贪心者入劫。三十年来,四十七场火,吞了四百多具劫魂。只是东家越来越贪,连我这放火人也要献祭,我只好反了。”

他提起铜鼎:“有了它,我就是新的阴火神主。至于你——”

他掏出一把匕首:“全阴命格,正好做铜鼎的‘鼎足’。杀了你,把你的魂炼进鼎里,阴火就彻底归我了。”

我退无可退,突然想起红皮册子上的细节。

“等等!你说东家连你也要献祭,可册子上写‘饲以劫火者魂魄九具’!今晚火场里死了八个劫掠者,加上东家自己才九个!你根本不在名单里!”

独眼汉子一怔:“什么?”

“你早被排除在外了!”我嘶喊,“因为你知道太多,东家根本不信你!真正的第九具劫魂,是留给——”

话没说完,牢房地面轰然炸裂!

那个本该被烧死的天锦祥东家,从地底爬了出来!

他浑身焦黑,皮肉碳化脱落,露出底下白森森的骨头。

但骨头表面流动着绿色火焰,像一层液态的鬼火。

“说对了。”骷髅的下颌开合,发出噼啪声,“第九具劫魂,是留给我自己的。”

独眼汉子大惊:“你……你没死?!”

“死了,但又活了。”骷髅抬手,绿火从指骨涌出,“三十年来,我献祭了四百多人,早把自己炼成了‘活劫魂’。今夜借火蜕去凡躯,正好与阴火神合一,成就火魃之身!”

它抓向铜鼎,独眼汉子挥匕首刺去。

匕首穿过肋骨,却像刺进空气,毫无作用。

“凡铁伤不了我。”骷髅轻笑,一把夺过铜鼎。

揭开鼎盖,里面那团绿火欢呼雀跃,钻进骷髅胸腔。

骷髅浑身绿火大盛,烧穿了牢顶!

月光照下,它悬浮半空,白骨开始增生血肉。

几个呼吸间,竟变回东家生前的模样!

只是皮肤下隐隐透出绿光,双眼是两个燃烧的火窟窿。

“成了……终于成了……”他仰天长笑,“火魃之身,不死不灭!从此天下之火,皆为我食!”

独眼汉子转身要逃,被东家隔空一抓。

五道绿火锁链缠住他四肢脖颈,提到空中。

“老伙计,多谢你这些年帮我放火。”东家温柔道,“现在,该你当第一份火食了。”

锁链收紧,独眼汉子惨叫着被绿火吞没。

烧得连灰都不剩。

东家这才看向我:“至于你,全阴命格,正好做我火魃之身的‘阴枢’。炼了你,我就能白日行走,不惧阳光。”

他伸手按向我头顶,我绝望闭目。

却听见“噗嗤”一声,像水浇灭火堆。

睁眼看见东家胸口透出半截刀尖!

刀身赤红,刻满符文,正是独眼汉子那把匕首!

独眼汉子竟没死,从东家背后阴影里钻出!

“蠢货,我早知道你要炼火魃。”他狞笑,“匕首早涂了我的血——四十七场大火,四百多条人命,所有因果都在血里!你吞了,就等着业火焚身吧!”

东家僵住,胸口伤口喷出漆黑的血。

血落地即燃,烧出一个个挣扎的人形。

是那些被献祭者的怨魂!

他们从血火中爬出,扑到东家身上撕咬。

“不……我是火魃……我该不灭……”东家惨嚎着,身体开始崩解。

绿火从内而外反噬,把他烧成一团扭动的火炬。

火炬中传出数百人的合音:“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最终“轰”地炸开,火星四溅。

每点火星落在地上,都化作一小团绿火。

火中映出张痛苦的人脸,哀嚎着渐渐熄灭。

只有最大那团绿火悬在空中,正是阴火神本体。

它似乎虚弱了许多,火焰明灭不定。

独眼汉子掏出个新铜鼎:“来,跟我……”

话音未落,绿火猛地扑向他面门!

钻进他七窍,从内而外烧起来!

“畜生……你想炼化我……我先吃了你……”绿火在他体内嘶吼。

独眼汉子满地打滚,惨叫渐渐微弱。

最终也化作一堆灰烬,灰里滚出那团绿火。

它更小了,只剩蜡烛火苗那么大。

“四百年了……我本是明朝织户……被东家烧死炼成阴火……”

“我不想害人……是被迫的……求你……给我个解脱……”

我颤抖着问:“怎么解脱?”

“找个全阴命格的人……自愿让我附身……再用朱砂混公鸡血涂遍全身……连我一起烧死……”

“我会死吗?”

“会……但你的魂能入轮回……我的怨气也能散……”

我看着那点微弱的绿火,想起册子上那些枉死者。

想起火场里那些贪婪的劫掠者,他们也有父母妻儿。

四百年的冤债,该了结了。

我点头:“好。”

绿火钻进我眉心,一股极寒瞬间蔓延全身。

我捡起独眼汉子遗落的匕首,割破手腕。

用血在牢壁上画了个火字,拆开看是“人劫”二字。

然后撞翻油灯,火苗蹿上稻草。

我盘腿坐在火中,念起小时候祖母教的往生咒。

火焰吞没身体时,不觉得烫。

只觉得温暖,像回到母胎。

最后一眼,看见那点绿火从我头顶飘出。

火焰里浮现出张清秀女子的脸,朝我微微一笑,消散在火光中。

翌日,牢头发现我“自焚”身亡。

地上灰烬里,有几十颗晶莹的珠子,像泪滴。

珠子遇风即化,只留淡淡檀香味。

此后三十年,江宁府再无故意纵火的大案。

只在每年腊月二十三,总有人在火场遗址烧点纸钱。

纸灰打着旋儿上升,像在叩谢什么。

而我从那场火里活了下来,你信么?

不,活下来的不是我,是那四百个枉死者的执念。

他们借我的眼睛看着这人间,看着还有没有人“趁火打劫”。

看着那些贪心者,会不会在某场大火里,被绿火盯上。

所以你看,今晚你听了这个故事。

窗外是不是正好有消防车经过?

红光照在你脸上,一闪,一闪。

像不像某种火焰,在挑选它的劫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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