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相师(1 / 1)

我是颜如玉,名字女气,干的营生更女气——在北平西城开了间“玉容阁”,专给太太小姐们修面、敷粉、点唇。

说是美容,其实更像画皮。

我的手艺是祖传的,太爷爷在宫里当过梳头太监,侍候过慈禧老佛爷,偷学了不少秘方。

民国三十七年,时局乱,生意却格外好。

那些姨太太、女学生,甚至有些爷们,都悄悄找上门,求我给他们“换张脸”。

不是易容,是真换——用我的独门药膏,连敷七日,能让人皮肤嫩得像剥壳鸡蛋,皱纹全消,斑点尽褪。

但代价不小。

一管药膏十两黄金,且每人一生只能用一次。

第二次用,脸会烂。

这规矩是我爹临死前立的,他说:“颜家这手艺,是借了‘皮相仙’的力,用多了要还债。”

我没信,觉得他是老糊涂。

直到那天下雨,来了个怪客。

傍晚时分,雨正大,我正要关门,他闪身进来,戴宽檐帽,遮了半张脸。

“颜师傅,久仰。”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青石板。

“今日打烊了,您请明儿……”

话没说完,他拍在柜上一根金条,黄澄澄的,晃眼。

“求您救命。”他摘下帽子。

我倒抽一口冷气。

他脸上布满红疮,流着黄脓,有些地方已经烂见骨,像是被强酸泼过,又像得了什么恶疾。

但细看,那烂疮的分布……竟隐约能拼出一张人脸。

一张扭曲的、痛苦的人脸。

“您这是……”

“三年前,在您这儿用过药。”他苦笑,烂疮牵扯,更显恐怖,“当时我贪心,觉得一次不够,又托人从黑市买了一管,说是您这儿流出去的。用了第二次,开始长疮。请遍名医,都说没救。最近这一个月,疮里……开始长东西。”

“长什么?”

他颤着手,从怀里掏出个小玻璃瓶。

瓶里泡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但能看出轮廓——是只耳朵。

人耳。

“从颧骨这个疮里掉出来的。”他指着自己脸上一个正在渗血的窟窿,“不止耳朵,还有指甲、头发……昨天,掉了颗眼珠子。”

我胃里翻腾,强忍着:“那药膏是假的,我从不卖第二管。”

“我知道是假的,但用了,报应却应在我脸上。”他抓住我手腕,力气大得吓人,“颜师傅,您一定有办法。我打听过,您太爷爷当年在宫里,给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用过‘换皮术’,把她整个脸皮都换了。您也会,对不对?”

我甩开他:“那是传说!”

“不是传说。”他从怀里又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封面上写着《皮相秘录》,“这是我从您家老宅偷的。上面写了,‘皮相仙’借皮,需还皮。若还不起,则以骨肉偿。”

那是我家的祖传秘本,我爹死后就失踪了,原来在他这儿!

我抢过册子,翻到最后一页,果然有记载:

“光绪二十四年,珍妃失宠毁容,求于颜公公。公公以死囚面皮为引,施换皮术,成。然死囚怨气附皮,珍妃三月后癫狂投井。公公惧,封术,立誓子孙不用。”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我爹的笔迹:

“皮相仙非仙,乃噬面妖。每换一皮,需献一生魂。吾已欠七魂,债将至矣。”

我手抖得册子差点掉地上。

“您看,”那怪客指着自己脸上的烂疮,“这些疮里长出的五官,就是我还不起的‘魂’。他们要从我脸上长出来,借我的身子还阳。”

“你想怎样?”

“再换一次皮。”他眼神疯狂,“用您的脸,换我的脸。您手艺好,也许能成。”

我后退:“疯了!”

“我没疯。”他缓缓站起,烂疮开始蠕动,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拱,“您不换,我就让这些‘魂’出来,一个个找您。您家欠的七条魂,第一个就是珍妃,她可等了一百多年了……”

话音未落,他颧骨上那个窟窿里,“噗”地冒出一截手指。

惨白的,女人的手指,在空中抓挠。

我头皮炸开,抄起桌上的裁纸刀:“出去!否则报官!”

他笑了,烂疮挤作一团:“您报啊。让巡警来看看,您家祖传的生意,是什么勾当。”

对峙片刻,我妥协了:“怎么换?”

“今夜子时,带齐工具,来我家。”他写了地址,塞给我,“记住,一个人来。多一个人,我就撕了这脸,让魂全出来。”

他戴上帽子,遮住那张恐怖的脸,蹒跚着走入雨中。

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冷汗。

翻开那本《皮相秘录》,仔细看。

原来颜家所谓的美容秘方,核心是一种叫“皮相蛊”的虫子。

这种虫子以人面皮为食,食后分泌黏液,能重塑皮肤,焕发青春。

但虫子需要“喂养”,每用一次药膏,就要献祭一张完整的人脸皮——活剥下来的。

太爷爷当年在冷宫偷偷剥死囚的脸,喂养皮相蛊,再给妃子们用。

他死后,虫子传了下来,养在我家后院一口古井里。

我爹每月十五,会往井里扔一只活鸡,说是祭井。

原来是在喂蛊。

而用了第二次药的人,身体会被皮相蛊反噬。

虫子在他们皮肤下产卵,卵孵化后,会吃掉宿主的脸,然后从里往外长,长出被献祭者的五官。

这就是“还魂”。

我家欠了七条魂,意味着有七个人被剥了脸皮喂蛊。

他们的魂,都困在井里。

今夜子时,我要么给那怪客换脸,要么……被七只怨魂索命。

我选择了前者。

子时,我提着药箱,按地址找到南城一条破胡同。

最里面的院子,门虚掩着。

推门进去,院子里有口井,和老家那口一模一样。

怪客坐在井边,已经脱了上衣。

月光下,他身上的烂疮更多了,几乎布满全身。

每个疮里都有东西在动:手指、脚趾、甚至半张嘴唇。

“颜师傅,守时。”他咧嘴笑,嘴里居然有两排牙齿——里层是他自己的,外层是另一排细小的、女人的牙。

我强作镇定,摆开工具:特制刀具、银针、药膏,还有一包白色粉末——是磨碎的人骨粉,秘录里写,能镇魂。

“躺下。”

他躺在井边的石台上。

我点燃酒精灯,烤热刀具。

“换皮术分三步:剥旧皮、引新皮、缝合成形。过程中不能打麻药,否则新皮不附。您忍着。”

“开始吧。”他闭上眼睛。

我下刀,从他额头发际线划起。

刀锋过处,烂疮破裂,黄脓黑血涌出,恶臭扑鼻。

更可怕的是,疮里那些“零件”开始尖叫。

女人的哀嚎、小孩的啼哭、老人的呻吟……混在一起,像地狱交响乐。

我咬牙继续,沿着脸颊、下巴、脖颈,完整地剥下一张脸皮。

皮下的血肉模糊,但能看清——无数细小的白色虫子在蠕动,正是皮相蛊的幼虫。

它们咬穿了肌肉,正在啃食骨头。

“快……快……”怪客声音虚弱。

我取出准备好的新皮——是从黑市买来的死刑犯脸皮,用秘药浸泡过,勉强能用。

小心翼翼覆盖在他脸上,用银针缝合。

缝到嘴唇时,他忽然睁眼。

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里面各有一只小手在挥动。

“不够……”他喉咙里发出女声,“这张皮……太脏……我要干净的……要你的……”

我猛然后退。

他的身体像充气般膨胀,缝合线根根崩断。

那张新脸皮滑落,露出下面——根本不是人脸,而是一团由无数五官拼凑成的肉球。

眼睛挤着眼睛,嘴巴贴着嘴巴,都在动,在说话:

“还我脸来……”

“颜家欠我的……”

“一百年了……该还了……”

肉球从石台上滚下,朝我爬来。

我转身想跑,院门“砰”地关上,自动落锁。

井里传出哗啦水声。

一只湿漉漉的手搭上井沿,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七个身影,缓缓爬出。

她们都没有脸,面部是平滑的肉色,像被熨斗烫过。

但穿着不同时代的衣服:最前面那个,穿着清宫装,是珍妃;后面有民国的女学生、穿旗袍的姨太太、甚至有个穿西装的男人。

她们围过来。

我背靠院墙,无路可退。

珍妃——或者说,那个无脸清宫女——开口,声音空灵:“颜公公的子孙……你可知,剥脸之痛?”

“我……我不知道祖上……”

“不知道?”女学生冷笑,“你每月往井里扔活鸡,没听见我们在哭?”

“我喂的是虫子……”

“虫子吃我们的脸,我们的魂就困在虫子里。”姨太太尖声,“一百年!天天被啃噬,不得超生!”

我跪下来:“我错了……我该怎么做?”

西装男人——他居然是被剥脸的唯一男性——冷冷道:“把欠我们的,还回来。”

“怎么还?”

“把你的脸,分给我们。”珍妃飘近,没有五官的脸对着我,“每人一块,拼凑成七张新脸。我们有了脸,就能入轮回。而你……”

她顿了顿:“会成为新的‘皮相仙’,永世养蛊,还后来人的债。”

我如坠冰窟。

原来“皮相仙”不是妖,是狱卒。

每一代颜家人,都是上一代还债的牺牲品。

我爹欠了七条魂,所以死后,我成了新的皮相仙,继续养蛊、剥脸、欠债。

等债够多了,我也会被分脸,再指定下一个子孙接替。

永世轮回,不得解脱。

“我不!”我嘶吼,“凭什么要我还!”

“因为你是颜家人。”女学生伸手,冰凉的手指触到我脸颊,“血脉里的债,躲不掉。”

七个无脸魂同时扑上来。

剧痛从脸上传来,像被七把烧红的刀同时切割。

我惨叫,挣扎,但没用。

感觉自己的脸皮被撕成七块,每一块都被生生扯下。

血模糊了视线。

最后一眼,我看见那怪客——不,那团五官肉球——蠕动着爬进井里。

他脸上的烂疮全破了,无数虫子涌出,汇入井中。

原来他根本不是客人,是“诱饵”,引我来此,完成仪式。

我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微亮。

我躺在院子里,脸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伸手摸,纱布下平平整整,没有鼻子,没有嘴,只有两个洞呼吸。

井边放着那本《皮相秘录》。

翻开新的一页,上面浮现出血字:

“颜如玉,承债七魂,为新任皮相仙。即日起,养蛊、剥脸、还债。待债满四十九魂,可传于下代。违则,魂噬身灭。”

下面列着清单,第一个名字就是昨晚那怪客——他叫吴满囤,是个拐卖孩童的人贩子,三年前被仇家泼硫酸毁容。

他用了假药膏,成了蛊虫的巢穴,引我来此,完成了仪式。

而我欠的七条魂,除了珍妃五人,还有两个新名字:吴满囤,以及……我自己。

我也成了债的一部分。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回玉容阁。

镜子前,我拆开纱布。

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平滑如卵。

但细看,皮肤下隐约有七张脸的轮廓在游动:珍妃的眉眼、女学生的鼻梁、姨太太的嘴唇……

她们共用这张脸,等待我凑齐其他五官,让她们完整。

我成了怪物。

但更可怕的是,当天下午,有客人上门。

是个年轻女人,戴着面纱,声音颤抖:“颜师傅,听说您能换脸……我……我被丈夫泼了油,脸毁了……”

我看着她,透过面纱,能看见下面焦黑的皮肤。

但我更看见,她额头隐约浮现一个数字:四十八。

她是第四十八个。

我只要再剥一张脸,喂蛊,就能债满四十九,传给下一个人。

传给谁?

我弟?我妹?还是将来我的孩子?

不。

我笑了——虽然没有嘴,但肌肉牵动,皮肤上浮现出七个人的笑容,重叠在一起,诡异至极。

“能换。”我听见自己说,声音是七个人的合音,“不过规矩变了。不收黄金,收脸皮。您给我一张脸皮,我给您一张新的。”

女人愣住:“脸皮?我……我去哪儿找?”

“黑市有卖,死刑犯的。”我递给她一张纸条,“找这个人。记住,要新鲜的,剥下来不超过六个时辰。”

她哆嗦着接过纸条,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皮肤下的七张脸,同时露出饥渴的表情。

她们饿了。

需要新鲜的脸皮。

而我,颜如玉,曾经的玉容阁掌柜,如今的面目全非之人,将开始我的新营生。

不是美容,是猎脸。

猎够四十八张,我就能解脱。

至于第四十九张……

我摸了摸自己平滑的脸。

到时候,会有下一个颜家人,来剥我的脸。

或者,我找到一种方法,跳出这个轮回。

比如,找到最初创造皮相蛊的人。

比如,找到那个教我太爷爷手艺的“高人”。

比如,找到这一切的源头。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现在,我得先去喂井里的蛊虫。

它们饿了。

我也饿了。

我们,都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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