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九五七年的冬天,被送进松山疗养院的。
那时的我,刚从朝鲜战场回来不到两年,耳朵里还时常回响着炮火声。
可医生说我患的不是战争创伤,是“失语性癔症”——一种突然说不出话的心理疾病。
但我知道不是。
我不是说不出话,是话一出口,就会变成别的东西。
送我来的是我妻子秀兰,她哭红了眼:“永强,你就安心在这儿养病,等好了我来接你。”
她不知道,我根本不想离开。
因为外面比这里可怕。
疗养院建在城郊半山腰,三层灰楼,围着一圈高墙。
院长姓吴,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王永强同志,欢迎来到松山。这里条件虽然简陋,但能治好你的病。”
他递给我一套蓝布病号服:“换上吧,你的私人物品我们先保管。”
我接过衣服,触感粗糙,像是用麻袋布改的。
更衣室镜子里的我,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确实像个病人。
但我清楚记得,失语前一天发生了什么。
那天我在厂里值夜班,半夜去厕所,听见隔壁女厕有哭声。
我探头看,看见清洁工刘婶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团头发——女人的长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
她看见我,咧嘴笑了:“王师傅,你看,这头发会动。”
那团头发真的在动,像有生命一样,在她掌心蠕动。
我吓得后退,她突然把头发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第二天,我说不出话了。
不是生理问题,是每当我想开口,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硬生生把话咽回去。
如果强行说,吐出来的不是声音,是别的东西——
第一次是头发,黑黑的,缠成一团。
第二次是碎玻璃,割破了嘴唇。
第三次最可怕,是半截手指,女人的手指,指甲涂着红蔻丹。
我再也不敢说话了。
疗养院的日子很规律:早上六点起床,七点早饭,八点集体活动,十一点治疗,下午自由活动,晚上九点熄灯。
病人有三十几个,多是老人,也有几个年轻人。
我注意到一个叫老胡的,六十多岁,以前是中学老师,总在纸上写字,写满了就撕碎吞下去。
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叫小翠,二十出头,整天抱着个布娃娃,对着它唱歌,但声音嘶哑难听。
第三天,吴院长找我谈话。
治疗室在三楼尽头,窗户对着后山,一片荒凉。
“王同志,放松。”吴院长让我坐在躺椅上,“我们先做个简单测试。你试着说‘啊’,就一个音。”
我摇头。
“别怕,这里很安全。”他微笑,“说出来,病才能好。”
我犹豫了很久,张开嘴,尝试发声。
喉咙一阵痉挛,像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
我强行忍住,只发出一点气音。
吴院长皱眉:“你喉咙里……有东西?”
他拿出手电筒,让我张嘴。
光柱照进喉咙深处,我看见他的表情凝固了。
“怎么了?”我用纸笔写。
“没什么。”他收起手电,“今天先到这里。”
但我看见,他的手在抖。
那天夜里,我做了噩梦。
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房间里,四周都是镜子,镜子里映出无数个我,每个我都在说话,但说的话都不一样——
有的在说工厂的账目,有的在说战场上的事,有的在说和秀兰的私房话。
所有声音混在一起,变成刺耳的噪音。
噪音越来越响,最后镜子炸裂,碎片扎进我身体里。
我惊醒,浑身冷汗。
同屋的老胡也醒了,坐起来,在黑暗中看着我。
“你……也听见了?”他用气声问。
我点头。
“别说话。”他凑近,嘴贴着我耳朵,“这地方不对劲。来这儿的人,都是‘说错话’的人。”
我皱眉。
“我以前是历史老师,上课时讲到不该讲的历史,下课就说不出话了。”老胡苦笑,“小翠是纺织女工,举报车间主任贪污,第二天哑了。老赵是邮递员,私拆了一封重要信件,也哑了。”
“你是说……”我写。
“我们都犯了‘说话的罪’。”老胡躺回去,“这疗养院,不是治病的,是关押的。”
我睡不着了。
天亮后,我观察每一个人。
确实,这些病人虽然“失语”,但眼神里都有一种相似的恐惧——对说话的恐惧。
集体活动时,吴院长让我们玩一个游戏:传话。
大家围坐一圈,第一个人对第二个人耳语一句话,依次传下去,最后一个人要把听到的说出来。
轮到我的时候,前面的人在我耳边说:“后山有口井。”
我传给下一个人。
最后一个人是小翠,她张嘴,发出的不是那句话,而是一声尖叫!
尖利,刺耳,像女人临死前的惨叫。
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
小翠叫完后,瘫倒在地,嘴里吐出黑色的液体,黏稠,发臭。
吴院长让人把她抬走,脸色阴沉:“游戏结束,今天不治疗了。”
我注意到,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下午自由活动,我溜到后山。
疗养院后面是一片松林,深处果然有口井,青石井沿,长满青苔。
井边地上有拖拽的痕迹,还有零星的血迹。
我探头往下看,井很深,黑漆漆的,有股腐臭味。
正要离开,井里突然传出声音:“救……我……”
女人的声音,虚弱,绝望。
“谁?”我下意识开口,马上捂住嘴。
但晚了。
喉咙一紧,我吐出一团东西——是头发,和刘婶那天吃的一样。
井里的声音停了。
然后,一只惨白的手搭上井沿,手指细长,指甲鲜红。
我转身就跑,回到疗养院,心还在狂跳。
晚饭时,小翠没出现。
我问护士,护士冷冷道:“她转院了。”
可我知道,她没有。
夜里,老胡又凑过来:“你去看井了?”
我点头。
“那口井,吞了七个人。”老胡压低声音,“都是‘病愈’出院的人,但家属再也没见过他们。我查过,疗养院建院十年,入院登记三百多人,出院记录只有五十几个。”
“其他人呢?”我写。
“都在井里。”老胡眼里闪过恐惧,“吴院长在养东西。”
“养什么?”
“不知道。”老胡摇头,“但我听过一个传说:古时候有一种‘言蛊’,以人的声音为食。被它寄生的人,说出来的话会变成实物,最后喉咙被堵死,窒息而亡。养蛊人需要不断喂它‘声音’,它才会听话。”
我想起吐出的头发、玻璃、手指。
难道我喉咙里,有言蛊?
“怎么治?”我写。
“找到母蛊,杀了它。”老胡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小刀,“母蛊应该在吴院长身上。今晚,我们去三楼。”
“为什么帮我?”
“因为下一个就是我。”老胡苦笑,“我昨天偷偷写了封信,想寄出去,被发现了。吴院长说,明天给我‘加强治疗’。”
我知道“加强治疗”是什么意思——后山的井。
我们约定子时行动。
十一点半,疗养院一片死寂。
我和老胡溜出房间,摸上三楼。
走廊尽头的院长室亮着灯。
我们贴门偷听,里面有说话声。
“……第七个了,还不够。”是吴院长的声音。
“还要几个?”另一个声音,很陌生。
“九九八十一个,才能炼成‘言丹’。现在还差二十四个。”吴院长叹气,“上面催得紧,说必须在下个月完成。”
“那些家属不会怀疑?”
“都打点好了。再说,这些人都‘有病’,死了也正常。”
我听得浑身发冷。
他们不是在治病,是在杀人炼丹!
老胡对我使眼色,我们轻轻推门。
门没锁。
里面是个套间,外间是办公室,里间门虚掩着,声音从里面传来。
我们溜进去,躲在书架后。
里间的门缝透出红光,还有一股腥甜味,像煮烂的肉。
“……这批病人里,那个王永强不错。”陌生声音说,“他喉咙里的言蛊已经成熟,挖出来,顶三个普通人。”
“明天就处理他。”吴院长道,“还有那个老胡,也得处理了。”
老胡手一抖,小刀差点掉地。
就在这时,里间门开了。
我们赶紧蹲下。
吴院长和一个人走出来,那人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看不清脸。
他们往外走,我们趁机溜进里间。
里面是个实验室,正中摆着一个大玻璃缸,缸里泡着东西——
是个人。
不,是半个人。
从腰部截断,只有上半身,皮肤苍白,眼睛闭着,胸口微微起伏,还活着!
更恐怖的是,它的喉咙被切开,插着一根管子,管子里有东西在蠕动,白色的,像蛆,但更大。
“这是……”老胡捂住嘴。
玻璃缸旁有个笔记本,我翻开,里面是实验记录:
“一九五三年七月,首例言蛊移植成功,宿主存活三个月……”
“一九五五年九月,第七号宿主产出言丹雏形……”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急需新宿主,计划从疗养院病人中挑选……”
翻到最后,有张名单,列了二十四个人名,我和老胡都在上面。
名字后面标注了“处理时间”。
我的时间是明天。
“快走!”老胡拉我。
但我们刚转身,门就被堵住了。
吴院长和那个陌生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针管。
“看来,你们等不及明天了。”吴院长微笑。
陌生人摘下口罩,我看见了脸——
是秀兰。
我的妻子。
“永强,对不起。”她眼眶红了,“但这是为了革命事业。你的声音,能为国家做贡献。”
我如遭雷击。
“秀兰是组织派来监视你的。”吴院长道,“从你战场回来,组织就发现你被‘声蛊’寄生了。那是美军的新式武器,通过声音传播,感染者说出来的话会具象化。我们必须控制你,研究你,提取你体内的蛊,制造我们自己的武器。”
我摇头,不敢相信。
“你夜里说的梦话,变成了弹药和地图。”秀兰流泪,“组织发现了,把你列为重点研究对象。送你来这里,是我的任务。”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
我的病,她的眼泪,我们的婚姻。
都是任务。
“跟我们合作吧。”吴院长走近,“取出你喉咙里的母蛊,你就能恢复正常。我们会给你新的身份,新的生活。”
“那其他人呢?”老胡嘶声道,“那些被你们害死的人?”
“必要的牺牲。”吴院长冷漠道,“为了国家安全,个别人命不算什么。”
我知道,我不能信他们。
取出母蛊,我必死无疑。
玻璃缸里那个人,就是下场。
我看向老胡,他点头。
我们同时冲过去。
老胡扑向吴院长,我扑向秀兰。
混乱中,针管掉了,玻璃缸被打翻,液体流了一地。
那个半身人摔出来,睁开眼睛,喉咙里的管子脱落,它张嘴——
发出的不是声音,而是一团火焰!
火焰点燃了窗帘,实验室瞬间变成火海。
“快跑!”老胡推开我,自己被吴院长扑倒。
秀兰抓住我:“永强,跟我走,我能救你!”
我甩开她,冲出火海。
走廊里浓烟滚滚,警报响起。
我跑下楼,病人都在往外逃。
跑到大门口,我回头,看见三楼窗口,老胡和吴院长扭打在一起,然后一起坠楼。
秀兰没有追来。
我逃进松林,一直跑到天亮。
下山后,我去了公安局,把一切都说了。
但警察查了松山疗养院,只找到火灾现场,尸体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
没有实验室,没有玻璃缸,没有那些记录。
秀兰也失踪了。
警察认为我精神有问题,让我回家。
家已经空了,秀兰的东西全没了,像从没存在过。
我在枕头下找到一封信,是她留的:
“永强,对不起。吴院长说的半真半假。你确实被声蛊感染了,但不是美军,是更古老的东西。你们王家祖上,是‘言巫’,能以言化物。民国时家道中落,这门手艺失传了,但血脉还在。你上战场,枪炮声激活了血脉里的能力,所以你说话会变成实物。组织发现了,想控制你,研究你。我是被派来监视你,但我真的爱上了你。现在,我要去一个地方,找彻底解除诅咒的方法。如果成功,我会回来。如果失败……忘了我吧。”
信纸背面,有个地址:云南怒江,雾隐村。
我把信烧了。
我不知道该信谁。
吴院长说秀兰是特务。
秀兰说吴院长是坏人。
老胡说疗养院是魔窟。
也许都是真的。
也许都是假的。
我在家待了三天,不说话,不吃饭。
第四天,喉咙又开始发痒。
我知道,言蛊还在。
它饿了,需要我说话,需要我“喂养”它。
如果我不说,它会啃穿我的喉咙,爬出来。
如果我说,吐出的东西会害人。
进退两难。
最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买了去云南的火车票。
我要去雾隐村,找秀兰,找真相,找解除诅咒的方法。
如果找不到,我就死在那里。
至少,那里山高林密,我说话害人,也害不到几个。
火车开动时,我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
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说过的话:“永强啊,咱们老王家人,要谨言慎行。因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
那时我不懂。
现在懂了。
太懂了。
火车进了隧道,一片黑暗。
黑暗中,我轻声说:“光。”
喉咙一阵蠕动,但我强忍着,没吐出来。
出隧道时,阳光刺眼。
我摸摸喉咙,蛊安静了。
也许,我能控制它。
也许,我能学会和它共存。
也许,到了雾隐村,会有答案。
也许,没有答案。
但那也得去。
因为除此之外,我无路可走。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失语者的故事。
一个被诅咒的故事。
你听了,觉得如何?
想不想,也说点什么?
小心点。
你说出来的,可能不只是话。
可能是头发。
可能是玻璃。
可能是手指。
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谁知道呢。
慎言吧。
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