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乐年间,我从爪哇国回来。
船在海上漂了七个月,踏上泉州港时,双腿还在晃。
但我的心是稳的,终于到家了。
胡家巷第三户,黑漆门,铜环亮,门口那棵老榕树比我走时粗了两圈。
我抬手叩门,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陌生妇人,三十来岁,穿着我娘最爱的靛蓝衫子。
她上下打量我,眉头皱起:“找谁?”
“我是远归啊。”我咧开嘴笑,“娘,我回来了。”
妇人的脸瞬间白了。
她退后一步,声音发颤:“你……你找错门了。”
门砰地关上。
我愣在当场。
怎么可能找错?这榕树,这门环,连门槛上那道被幼时我磕出来的缺口,都一模一样。
我在门口站到日头西斜。
巷口卖炊饼的老汉推车经过,瞥我一眼,突然加快脚步。
“刘伯!”我追上去,“刘伯,是我啊,胡远归!”
老汉头也不回,车轱辘碾得飞快,像是见了鬼。
夜幕垂下时,我决定翻墙。
后院墙不高,我轻易翻过去,落地时踩到一堆软绵绵的东西。
低头看,是几只死猫,排成一排,眼睛都被挖了。
我胃里一阵翻腾。
屋里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
我凑近窗缝,看见那妇人坐在桌前,对面是个男人,背对着我。
“……他又来了。”妇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这都第几个了?”
男人叹气:“明日请吴道长来做场法事。”
“有用吗?上次那个,不是也……”
“别说了!”男人厉声打断,“记住,咱们就一个儿子,叫胡忘乡,在苏州做生意,明年才回。”
胡忘乡?
那是我弟弟的名字。
可我弟弟三岁就夭折了,是我亲手埋在后山的。
我浑身发冷,轻轻推开门。
吱呀一声,两人同时转头。
男人四十出头,国字脸,左边眉梢有颗黑痣。
是我爹的脸。
但爹十年前就病逝了,我守的灵,我捧的牌位。
“你到底是谁?”男人站起身,抄起桌上的剪刀,“为什么冒充我儿?”
他的眼神里,没有半分熟悉,只有恐惧和憎恶。
“爹,我是远归啊。”我向前一步,“您左腿有块疤,是我七岁时顽皮,推您摔在碎瓷片上留下的。您还记得吗?”
男人僵住了。
剪刀当啷掉地。
妇人捂住嘴,眼泪涌出来:“他……他怎么知道……”
“还有娘。”我转向妇人,“您后背有块胎记,蝴蝶形状的。我小时候发烧,您背我去看郎中,汗水湿了衣衫,我看见了。”
妇人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
男人死死盯着我,良久,嘶哑道:“你真是远归?”
“真是。”
“可远归……”他喉咙滚动,“远归三年前就死了。海难,尸骨无存。”
我如坠冰窟。
“我没死!我漂到爪哇,做了三年苦工,才攒够船资回来!”我扯开衣襟,露出胸膛的刺青,“您看!这是咱家祠堂的图样,我临走前自己刺的,说要带着家乡在身上!”
男人看着刺青,眼神从怀疑变成惊恐。
“祠堂……祠堂去年烧了。”他喃喃道,“你怎么会知道图样……”
“因为我刺的时候,祠堂还在!”
屋里死寂。
油灯爆了个灯花。
妇人突然尖叫起来:“你不是我儿!你是鬼!是那些东西变的!”
她扑过来捶打我,却被男人拦住。
“去请族长。”男人脸色铁青,“还有,把那个箱子拿来。”
妇人跌跌撞撞跑进里屋。
我站在原地,脑子乱成一团。
爹娘认不出我,邻居躲着我,连祠堂都烧了。
这三年,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族长来得很快,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我认得,是胡七公。
但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件脏东西。
“伸手。”胡七公命令。
我伸出右手。
他抓住我的手,用银针刺破中指,挤出血,滴进一碗清水里。
血滴入水,没有化开,而是凝成一粒红珠,沉到碗底。
“活人的血会散。”胡七公声音干涩,“你的血……是死的。”
“不可能!”我抽回手,“我就是活人!你们为什么不认我!”
男人——那个像我爹的男人——从里屋搬出一口木箱。
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寿衣,还有一块灵牌。
灵牌上写着:先考胡公远归之灵位。
是我的名字。
我的生辰。
我的死期——三年前,七月初九。
正是我出海遇风暴那日。
“那日台风过境,全船无人幸存。”男人抱着灵牌,手指发白,“我们在海边立了衣冠冢,年年祭拜。你现在回来,是什么意思?”
我后退两步,撞在门上。
“我没死……我真的没死……”
胡七公忽然走近,凑到我面前,鼻子抽动,像在闻什么。
“有股味儿。”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我,“海腥味底下,还有别的。像……像祠堂烧焦的木头味。”
他猛地扯开我衣领,看向我后背。
“胎记呢?”他厉声问,“远归后背有块铜钱大的胎记,你有吗?”
我扒下衣衫,扭头看镜子。
后背光滑,什么都没有。
“我不是……”我喃喃道,“我不是胡远归?”
“你是。”胡七公的声音突然变得诡异,“但也不是。”
他从怀里掏出一面八卦镜,照向我。
镜子里,我的脸开始融化。
不是真的融化,是镜中影像在扭曲,皮肉像蜡一样软塌塌地垂下来,露出下面的骨骼。
但那骨骼,也不是人骨。
是一节节细小的、环环相扣的黑色东西,像虫子,又像锁链。
我惨叫一声,打翻镜子。
“看见了吧?”胡七公捡起镜子,冷冷道,“你这种东西,我们叫‘归客’。每隔几年就会回来一个,长得像死去的人,带着记忆,但根本不是人。”
妇人已经哭晕过去。
男人扶着她,看向我的眼神充满悲哀:“远归,你若还有半分人性,就走吧。别逼我们……”
“我不走!”我吼道,“我就是胡远归!我哪里也不去!”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嘈杂声。
巷子里火把通明,几十个族人围在门口,手里拿着棍棒、菜刀、锄头。
他们的眼神,整齐划一的冰冷。
“烧死它!”有人喊。
“上次那个害死了王寡妇!”
“不能留!”
人群涌进来。
我被按倒在地,绳子捆住手脚。
胡七公举着火把,蹲在我面前:“最后问你一次,谁派你来的?为什么要冒充死人?”
“我没有冒充……”我挣扎着,“我就是我……”
火把凑近我的脸。
热浪灼痛皮肤。
就在这时,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不是记忆,像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画面。
昏暗的房间,许多个我,躺在木板上,一动不动。
有人在说话:“这批‘归客’做得不错,几乎能以假乱真。”
另一个声音:“可惜记忆植入还不稳定,总以为自己是真的。”
“无所谓,反正只是耗材。”
画面消失。
我愣住了。
那些……是什么?
胡七公的火把已经要落下。
我拼命挣扎,绳子勒进肉里,渗出血。
血滴在地上,没有渗入泥土,而是凝成一颗颗红珠,滚动着,聚到一起。
然后,红珠开始发芽。
长出细小的黑色根须,扎进土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长叶、开花。
花是惨白的,没有花瓣,只有一张张微型的人脸,每张脸都在无声尖叫。
所有人都吓呆了。
“妖物!果然是妖物!”胡七公颤抖着后退。
黑色根须迅速蔓延,缠住最近一个族人的脚踝。
那人惨叫一声,倒地不起,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像被吸干了血肉。
根须吸饱了血,开出更多的白花。
每朵花上的人脸,都和那族人一模一样。
“跑啊!”
人群炸开,四散奔逃。
但根须长得太快,像一张黑色的网,罩住院子,封住大门。
我被捆着,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根须爬过地面,爬上门槛,爬向屋里昏迷的妇人。
“娘!”我嘶吼。
男人扑过去,用身体护住妇人。
根须缠上他的腿。
他没有挣扎,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不是恨,不是怕。
是解脱。
“远归。”他嘴唇翕动,“对不起……”
根须收紧,他的身体迅速干瘪。
白花绽放,上面是他的脸。
我终于挣脱了绳子,连滚带爬扑过去,想扯掉根须。
手一碰到,根须就缠上来,刺破皮肤。
没有痛感,只有一股冰凉的吸力,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我的记忆开始倒流。
不是回忆,是被抽取。
爪哇国的三年,模糊了。
出海的日子,模糊了。
甚至少年时的事,也开始变得不真切。
唯有一些本不属于我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出来。
昏暗的房间。
许多个“我”。
穿着白袍的人,在我——在我们——身上刻画符咒。
“这批是胡家巷的。”
“记忆模板用胡远归的,三年前海难那个。”
“植入深度多少?”
“七成。留三成空白,方便后续控制。”
“寿命呢?”
“三年。三年后自动枯萎,回收做下一批的养料。”
记忆碎片像刀子,一片片剐着我的脑子。
我不是胡远归。
我只是个造物。
用死人的记忆,活人的血肉,培育出来的东西。
任务是“归乡”,监视族人,定期回报。
但我出了错。
我太像本人了,像到以为自己就是本人。
我挣脱了控制,真的以为自己是胡远归,千辛万苦回家了。
现在,时限到了。
三年寿命,今天是最后一天。
所以血会凝珠。
所以身体开始异化。
根须已经爬满院子,开了上百朵白花,每朵花都是一张族人的脸。
胡七公被缠在墙角,还剩最后一口气。
他看着我,惨笑:“每个‘归客’死前……都会这样……你也不是第一个……”
“为什么……”我跪在地上,看着自己开始透明的手,“为什么要造我们?”
“因为……”胡七公咳出血,“真正的胡家人……早就死光了……”
他断气了。
根须吸干了他,开出一朵硕大的白花,花瓣上,胡七公的脸慢慢浮现。
我跌跌撞撞冲进屋里。
妇人还昏迷着,男人已经成了干尸,倒在她身上。
我抱起妇人,想从后门逃。
后门也被根须封死了。
整个胡家巷,已经变成了黑色的森林,每间屋子都被根须缠绕,每扇窗户都开着白花。
花上的人脸,有熟悉的,有不熟的,都在无声尖叫。
我把妇人放在床上,坐在她身边。
手已经完全透明了,能看见里面的黑色根须在蠕动。
我的身体,正在变成这些根须的养料。
记忆还在流失。
最后剩下的,是一段最深的、刻在骨髓里的记忆。
不是胡远归的。
是造物者的。
我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穿着白袍,手里拿着刻刀,在一个个“胡远归”身上刻画符咒。
我是造物者之一。
不,不是之一。
我就是主谋。
胡家巷十年前得了一种怪病,全身血肉会慢慢木化,变成植物。
无药可治。
为了延续血脉,我——胡家最年轻的家主胡远归——想出了一个办法。
用族人的血肉培育“分身”,植入记忆,让他们以为自己是本人,代替死去的族人活下去。
等分身三年寿命耗尽,就回收,用他们的能量培育下一代。
如此循环,胡家巷表面上看,人丁兴旺。
实际上,早就没有一个活人了。
全都是分身。
包括我自己。
三年前,我的本体也木化了。
但我在最后时刻,把自己的意识植入最新一批分身里。
这样,我就能以分身的身份“复活”。
但我没料到,分身会失控。
我太想当“胡远归”了,以至于忘了自己是造物主。
我给自己植入了完整的记忆,完整的感情,完整的人性。
我真的变成了胡远归。
然后我“死”于海难——那是计划的一部分,让分身合理消失。
再然后,我作为“归客”回来,触发回收机制。
根须不是妖物。
是回收系统。
当分身寿命到期,或者意识到真相,身体就会自动分解,化成根须,回收所有能量,顺便把周围的族人——其他分身——也一起回收,补充损耗。
胡家巷,是个巨大的养蛊场。
而我,既是蛊,也是养蛊人。
妇人醒了。
她看着我透明的手,没有惊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你想起来了?”她问。
我点头。
“我也刚想起来。”她笑了,笑容凄凉,“我是你娘的分身,第三代了。你爹是第四代。胡七公是第五代。巷子里的人,最老的已经传到第九代。”
“我们……都在等死。”她握住我的手,“等三年期满,或者等真相揭开,然后被回收,变成下一批的养料。”
“为什么不逃?”
“逃?”她摇头,“你看看窗外。”
我看向窗外。
根须已经爬满了整个巷子,但巷子之外,一片模糊。
像被一层透明的膜罩着。
“胡家巷,早就与世隔绝了。”妇人轻声道,“从十年前开始,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我们活在一个巨大的蛊里,自己吃自己,一代代循环。”
我闭上眼。
最后的记忆碎片拼凑完整。
那个透明的罩子,是我亲手设下的结界。
为了防止真相泄露。
为了防止族人——哪怕只是分身——逃出去,引起外界怀疑。
我把自己,把整个家族,关进了一个永无止境的轮回里。
现在,轮到我了。
身体已经透明到胸口,根须从心脏位置长出,开出一朵白花。
花上的人脸,是我自己的脸。
但那张脸,在笑。
解脱的笑。
妇人抱住了我。
她的身体也开始透明。
“这次结束,还会有下一批吗?”她轻声问。
“会。”我沙哑道,“只要还有一丝能量,循环就不会停。”
“那……下次见面,我们还会是母子吗?”
“会。”我搂紧她,“记忆模板是固定的。你永远是我娘,我永远是你儿。”
“真好。”她笑了,眼泪滑落,“就算都是假的……也挺好……”
我们相拥着,化为根须。
两朵白花并蒂开放,我的脸,她的脸,依偎在一起。
最后一刻,我看见了整个胡家巷的全景。
黑色的根须森林,数百朵白花摇曳。
每朵花上的人脸,都在微笑。
他们在等待。
等待回收完成。
等待下一批分身被培育出来。
等待新一轮的“人生”开始。
而我,作为主意识,将沉入地下最深处的核心,休眠三年。
三年后,我会在新的分身上醒来。
再次成为胡远归,
再次出海,
再次“遇难”,
再次“归乡”,
周而复始。
永无止境。
这就是胡家巷。
一个所有人都是死人,所有人都在假装活着的。
永恒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