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我随父亲回到晋中老家。
说是老家,其实我从未来过。
父亲在北平唱戏,唱的是旦角,在梨园行里有些名气。
但班主突然死了,戏班散了,父亲说城里待不下去,得回乡避避风头。
火车转驴车,颠了三天,才看到那个村子。
村口有棵老槐树,树下蹲着个抽旱烟的老头,看见我们,眼皮抬了抬。
“回来了?”
父亲点点头,没说话,拉着我快步走过。
我们的宅子在村子最深处,青砖黑瓦,院墙高得吓人。
推开门,灰尘扑面而来,院子里摆满了木箱,都用油布盖着。
父亲指着东厢房:“你住那。记住,天黑别出院门,夜里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他的声音很紧,像绷着的弦。
我问他这些箱子里是什么。
他沉默很久,才吐出两个字:“祖宗。”
那夜我睡得不踏实。
厢房有股陈腐的味儿,像放了很久的药材,又像什么东西在慢慢腐烂。
半夜,我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窸窸窣窣的,像很多人在轻轻走路。
我扒着窗缝往外看。
月光很亮,照得院子白惨惨的。
那些油布被掀开了,木箱敞着口,里面立着一个个影子。
是人形的皮影,尺把高,穿着戏服,脸上画着浓重的彩妆。
它们自己在动。
没有线,没有人操纵,就在院子里走,一圈一圈,步伐整齐得可怕。
我捂住嘴,不敢出声。
最前面那个皮影,是个旦角,穿着水袖,忽然转过头,朝我的窗户看了一眼。
它的脸上,画着和我一模一样的五官。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凉。
天亮时,院子里一切如常。
油布盖得好好的,仿佛昨夜只是噩梦。
父亲在堂屋等我,桌上摆着早饭,小米粥,窝头,咸菜。
他看我脸色,叹了口气:“看见了?”
我点头。
“那是咱胡家的‘影班’。”父亲喝了口粥,“传了七代了。胡家人不唱真人戏,只弄皮影。但这些皮影……是活的。”
他告诉我,每一代胡家女儿,满十六岁那天,都要做一个自己的皮影。
那皮影会吸走主人一半的魂,从此主人在,皮影就能动,能唱戏。
皮影唱得好,胡家就兴旺。
皮影若坏了,主人也会大病一场。
“你娘就是……”父亲顿了顿,“她的皮影那年着了火,她当晚就没了。”
我听得手脚发冷。
“我也要做?”
“下月初七,你十六岁生日。”父亲放下碗,“必须做。不做,那些老皮影就会来找你,把你做成新的。”
他指了指后院:“工具都在作坊里,你自己去看。皮要选最好的驴皮,画要用自己的血调色。记住,做完之前,不能见生人。”
我去了后院作坊。
屋子很大,摆满了工具:刻刀、颜料、绷子、一叠叠处理好的驴皮。
墙上挂着几十个完工的皮影,有生有旦,有净有末,个个栩栩如生。
最中间挂着一个老旦,眉眼竟和我有几分相似。
我看得入神,没注意身后来了人。
“像吧?”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猛地转身,是个老太太,满头银丝,穿着深蓝色的褂子,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您是……”
“我是你姑奶奶。”她走进来,摸了摸墙上的老旦皮影,“这是我十六岁那年做的。现在七十年了,我还活着,它还好好的。”
她转脸看我,眼睛浑浊,却亮得吓人:“你知道为什么胡家女人都长寿吗?”
我摇头。
“因为魂分了一半在皮影里。”她笑了,露出稀疏的牙,“皮影不坏,人就死不了。但代价是,永远不能离开村子。离了村,皮影就会自己找回来,把剩下的魂也吸走。”
她凑近我,压低声音:“你爹没告诉你吧?他急着回来,不是戏班散了,是他的皮影快不行了。”
我一怔。
“男人也要做皮影?”
“胡家人,无论男女,十六岁都得做。”姑奶奶叹了口气,“但男人的皮影,活不长,最多三十年。你爹的今年正好第三十年,已经开始裂了。皮影一裂,人就……”
她没说完,但我听懂了。
“所以他要我赶紧做,用我的皮影……续他的命?”
姑奶奶没回答,只是看着墙上的皮影,喃喃道:“胡家这手艺,是福也是祸。得了长生,却成了囚徒。一代替一代,一个续一个,没完没了。”
她走后,我呆呆坐在作坊里。
父亲敲门进来,端着一碗药。
“喝了,安神的。”他眼神躲闪。
我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汤,忽然问:“我的皮影做好了,会怎么样?”
“你能活很久。”父亲坐下来,“像姑奶奶一样,活到一百岁,两百岁。胡家女儿都这样。”
“那你呢?”
他沉默了。
答案很明显。
我用他的命,换我的长生。
那夜我又没睡。
三更时分,院子里又有动静。
我悄悄开门,看见那些皮影又出来了,但这次不止走,还在唱。
没有声音,只是嘴巴一张一合,袖子一甩一甩,演着一出哑巴戏。
那个长得像我的旦角皮影,忽然脱离队伍,朝我走来。
它走到我面前,抬起手,指了指作坊方向。
然后它做了一个口型。
我认出来了,它在说:“逃。”
皮影在警告我?
我想问,但它已经转身回到队伍里,继续那出无声的戏。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作坊,开始做皮影。
按父亲教的,选皮,画样,雕刻。
刻到脸部时,我犹豫了。
要不要刻得像我?
如果不像,会怎样?
门开了,姑奶奶又来了。
她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皮胚,摇摇头:“不对,眼神不对。皮影的眼神要空,不能有人气。有人气,它就会真的活过来,反过来控制你。”
她拿起刻刀,示范了几刀。
果然,经她一改,那张脸虽然还是我的轮廓,眼神却空了,像个精致的偶人。
“记住,做皮影,七分像就够了。”姑奶奶放下刀,“留三分不像,你才能控制它。要是做到十分像,它就是你,你就是它,分不清了。”
她忽然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弯下腰,差点站不稳。
我扶住她,触手冰凉。
“姑奶奶,您……”
“我时间不多了。”她喘着气,“我的皮影,昨晚裂了一道缝。我感觉得到,它在漏我的魂。”
她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吓人:“听着,孩子,胡家的长生是假的。皮影吸走的不是一半魂,是全部。我们早就死了,活着的只是皮影操控的肉身!”
我惊呆了。
“你看。”姑奶奶扯开衣领,露出脖颈。
那里有一圈细细的红线,像缝上去的。
“每个胡家人,这里都有一道线。皮影在,线就在。皮影裂了,线就断,人就真死了。”她惨笑,“我们不是人,是皮影的傀儡。一代传一代,只是换不同的皮囊,演同样的戏。”
她话音未落,院子里传来父亲的惊呼。
我们冲出去。
父亲跪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他的皮影——一个武生,脸上裂开一道大口子,从额头到下巴。
父亲捂着自己的脸,指缝里渗出血。
他的脸上,出现了一道一模一样的裂痕!
“快!快做你的皮影!”父亲嘶吼,“用你的血,补我的裂!”
姑奶奶推开我:“不能补!补了,你就跟他绑死了!他死你也死!”
但父亲已经爬过来,抓住我的脚踝。
他的脸在流血,眼神疯狂:“救我……闺女……救我……”
我吓得挣脱,跑回作坊,锁上门。
外面传来撞击声,父亲在撞门。
还有姑奶奶的尖叫。
然后一切忽然安静了。
我从门缝往外看。
院子里,父亲的皮影站起来了。
它慢慢走到父亲身边,俯下身,伸出皮手,按在父亲脸上。
父亲脸上的裂痕开始愈合。
但皮影上的裂痕越来越大。
最后,皮影碎成几片,散落在地。
父亲站起来,脸上的伤好了,但眼神空了。
他呆呆站着,像一具空壳。
姑奶奶走过去,在他面前挥挥手。
他没反应。
“魂被皮影带走了。”姑奶奶喃喃道,“皮影碎了,魂也散了。他现在只是个会喘气的肉身。”
她转向作坊,对着门缝说:“看见了吧?这就是胡家的下场。你爹还算好的,皮影碎了,他还能喘气。我当年亲眼见过,皮影裂了不肯碎,硬拖着主人,两个人一起烂掉,烂了三年才死透。”
我打开门,浑身发抖。
“那我该怎么办?”
“做完你的皮影。”姑奶奶说,“但要改规矩。不做你自己的,做我的。”
“什么?”
“我的皮影快裂了,我快死了。”她眼神炽热,“你做一个我的皮影,我把我剩下的魂转进去。这样我能继续‘活’,你也不用被套住。”
这听起来太疯狂。
“怎么转魂?”
“我教你。”姑奶奶拉着我回到作坊,“胡家真正的秘术,不是做皮影,是‘换影’。把一个人的魂,换到另一个人的皮影里。但需要活人做引子,你就是那个引子。”
她翻出一本泛黄的手抄本,上面画着奇怪的符咒和步骤。
“今晚子时,我们做法。你按我说的做,事后我给你自由,让你离开村子,永远不用回来。”
我犹豫了。
但看着院子里呆立的父亲,看着墙上那些似笑非笑的皮影,我点了头。
子时,月正中天。
姑奶奶在院子中央摆好香案,供上她的皮影——那个老旦。
她让我坐在皮影对面,双手捧着一碗水。
水里滴了我的血,她的血,还有碾碎的朱砂。
“念。”她递给我一张符纸,上面写着拗口的咒文。
我念了。
念到第三遍时,碗里的水开始冒泡。
姑奶奶的皮影动了。
它慢慢转过头,看向姑奶奶本人。
姑奶奶开始抽搐,嘴里吐出白沫,眼睛翻白。
但她在笑。
“成了……快成了……”
皮影从架子上飘下来,落在姑奶奶身上,慢慢融进去。
姑奶奶的身体开始变化,皮肤变得光滑,皱纹减少,白发转黑。
她在变年轻!
而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在拉扯我的魂魄。
手抄本上没写这个!
这不是换影,是在吸我的魂,补她的寿!
我想停下,但嘴停不下来,咒文自己往外冒。
姑奶奶已经变成了三十岁左右的模样,笑得狰狞:“傻孩子,胡家哪有换影术?只有‘夺舍’!用年轻后代的魂,续老辈的命!你爹想夺你的,我先下手了!”
她朝我走来,伸出手,要按在我头顶。
我拼命挣扎,但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院子里那些皮影突然全部动了!
它们从箱子里跳出来,从墙上飘下来,围成一圈。
那个长得像我的旦角皮影,挡在了我和姑奶奶之间。
它张嘴,发出声音。
不是人声,是无数声音的混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够了。”
姑奶奶脸色大变:“你们……你们敢反噬?”
所有的皮影同时开口:
“我们忍了太久了。”
“七代人的魂。”
“一百三十七个胡家人。”
“全在我们身子里。”
“该还了。”
皮影们扑向姑奶奶。
不是撕咬,是融合。
它们一个个钻进她的身体,每钻进一个,她的身体就扭曲一分。
她在惨叫,但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几十个皮影全进去了。
姑奶奶站在原地,身体像吹气一样膨胀,皮肤下有无数的东西在蠕动。
她的脸在不停变化,忽老忽少,忽男忽女,每一秒都是不同的人。
然后她——或者说它们——转向我。
“孩子。”无数声音重叠,“你是最后一个胡家血脉。”
我后退,后背抵住墙。
“我们要解脱。”它们说,“但需要一个新的容器。你愿意吗?”
“什么容器?”
“把我们所有人的魂,封进一个新的皮影里。那个皮影就是你,你就是那个皮影。从此胡家诅咒终结,你获得自由,代价是……你要永远带着我们。”
我看着这些由祖先魂魄组成的怪物,看着院子里呆立的父亲,看着这间困了七代人的老宅。
我有选择吗?
“我愿意。”
它们笑了,无数张脸在姑奶奶脸上快速闪过。
然后它们开始压缩,从膨胀的肉球,渐渐缩小,最后变成一团光,钻进了我白天做的那张皮胚里。
皮胚飘起来,悬在半空,开始自动雕刻,上色,成形。
最后落在我手中。
是一个旦角皮影,脸是我的脸,但眼神空灵,嘴角带笑。
院子里所有的旧皮影,一瞬间全部化为灰烬。
姑奶奶的身体倒地,迅速干瘪,变成一具枯骨。
父亲还站着,但眼睛慢慢有了神采。
他看看我,看看我手里的皮影,忽然哭了。
“结束了?”他沙哑地问。
“结束了。”我说。
那夜,我带着皮影离开了村子。
父亲留了下来,他说他罪孽深重,要在老宅里赎罪。
我去了南方,在一个小镇住下。
皮影被我收在木匣里,从不打开。
但我能感觉到,它们在里面。
一百三十七个魂魄,安静地沉睡着。
我用胡家手艺做了新的皮影,在茶馆表演,挣点小钱。
我的皮影戏很受欢迎,人们说,我的皮影特别有灵性,像真的在演戏。
他们不知道,那些皮影里,确实有东西。
但不是魂,是我自己的影子。
我发现,自从那夜之后,我在阳光下没有影子了。
我的影子,被那个封着祖先魂魄的皮影吸走了。
皮影成了我的影子,我成了皮影的人。
我们互为表里,共生共存。
这样也好。
至少我自由了,能去任何地方,能做任何事。
只是每月十五,月圆之夜,我必须打开木匣,让皮影见见月光。
不然它会闹,会在我梦里唱戏,唱那些古老的、无人记得的戏文。
去年中秋,我照例开匣。
皮影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它忽然自己动了,抬起手,指向北方。
我顺着方向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但皮影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声音,是姑奶奶的腔调:
“北方……还有一支……”
我愣住了。
“胡家……不止我们这一支……”
皮影说完,就静止了,变回普通的皮偶。
我盖上木匣,坐在窗前,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买了北上的车票。
我知道,这事没完。
胡家的诅咒,也许才刚刚开始。
而我这副没有了影子的皮囊,还要带着这一匣子的祖魂,走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路还长。
戏,还得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