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乾隆年间,我在刑部当差,专司录供。
这活儿不轻松,犯人嘴里十句有九句是假的。
但我和别的书吏不同,我能看出真假。
不是靠察言观色,是靠这双眼睛。
我的右眼,天生异瞳,瞳孔里有一圈极细的金环。
平日里看不出来,只有对着烛火细瞧,才能看见那圈金芒。
这眼睛有个用处:只要盯住人眼,对方若说谎,我就能看见他们眼底闪过一缕黑气。
黑气越浓,谎越大。
这事我没告诉任何人。
说了也没人信,反倒惹祸。
我就靠着这本事,在刑部站稳了脚跟。
凡我录的供词,送到堂上,一查一个准。
上司夸我心思细,同僚说我运气好。
只有我知道,是眼睛在帮我。
直到那天,提牢厅送来个特别的犯人。
是个女人,姓吴,三十来岁,容貌普通,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她被控谋杀亲夫,尸体在井里找到,泡了七天,面目全非。
但街坊都说,看见她半夜推东西下井。
提审时,吴氏不哭不闹,只反复一句话:“我没杀他。”
我照例盯着她眼睛录供。
奇怪的是,她眼底没有黑气。
一句都没有。
这意味着,她要么字字属实,要么……她的谎言,我的眼睛看不破。
我留了心,仔细翻看案卷。
死者是个赌棍,欠了一屁股债,吴氏做些针线活养家。
案发那夜,邻居听见夫妻争吵,随后有重物落井声。
但尸体捞上来时,脖颈有勒痕,不是溺死。
更怪的是,死者手里攥着一缕头发,经比对,是吴氏的。
铁证如山。
可我的眼睛告诉我,吴氏没说谎。
退堂后,我鬼使神差去了大牢。
吴氏靠墙坐着,见我来了,抬起头。
“大人信我?”她的声音很轻。
“我的眼睛信你。”我脱口而出。
说完就后悔了。
这是秘密,怎么能告诉犯人?
吴氏却笑了,那笑容古怪:“原来你也有‘’。”
我浑身一震。
“你说什么?”
“。”吴氏凑近栅栏,压低声音,“能辨谎言的眼睛。你瞳孔里有金环,对不对?”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
“不必怕。”她叹了口气,“我丈夫也有。”
“什么?”
“他叫吴大有,左眼有金环,和你一样。”吴氏的眼神黯淡下去,“我们成亲那晚,他告诉我,这眼睛是祖传的,五代单传,能看破虚妄。”
“那你……”
“我没有。”吴氏摇头,“但我见过他如何使用。他说这眼睛用得越多,金环就越亮,到最后,能看见‘真言’本身。”
“真言本身?”
“就是谎言背后的真相。”吴氏幽幽道,“他说,这世上所有人都在说谎,但谎言底下,都藏着一点真东西。练到极致,能挖出那点真,让人……再也说不出谎。”
我听得脊背发凉。
“你丈夫怎么死的?”
吴氏沉默了很久。
“那晚,他忽然发狂,说眼睛疼,疼得撞墙。”她声音发颤,“我按住他,他瞪着我,左眼的金环亮得像烧着的金子。然后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我看见你的真言了。原来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牢房里死寂。
油灯噼啪作响。
“我没骗他。”吴氏抬起头,眼泪滚下来,“我从没骗过他。可他不信,他掐住我的脖子,说要把我眼里的‘真言’挖出来看看。”
“我挣扎,扯掉了他一把头发。他松开手,惨叫着捂住左眼,血从指缝里涌出来。然后他冲出屋,跳进了井里。”
我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没有黑气。
但她的话里,有个地方不对劲。
“你说他左眼有金环。”我缓缓道,“可你刚才说,他瞪着你时,左眼的金环亮得像金子。”
“是。”
“但人在黑暗中,瞳孔会放大,金环应该看不见才对。”我逼近一步,“除非……当时有光?”
吴氏的脸色白了。
“那晚……月亮很亮。”
“七月初九,阴天,无月。”我从袖中掏出案卷副本,“钦天监有记录。”
吴氏的嘴唇开始发抖。
她的眼底,终于浮起一丝黑气。
很淡,但确实有了。
“你在哪盏灯下看见他眼睛发光的?”我追问。
“我……我记错了……是油灯……”
“你们家穷得点不起灯油,案卷上写着,邻居作证,你们天黑就睡。”
吴氏不说话了。
她低下头,肩膀耸动,像是在哭。
但我知道,她在笑。
因为我听见了极轻的笑声,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来。
“果然瞒不过。”她抬起头,脸上哪有眼泪,只有一种疯狂的兴奋,“你比你师父强多了。”
“我师父?”
“吴大有啊。”她咧开嘴,“他没告诉你吗?每个的传承者,都要收一个徒弟。徒弟的眼睛,是从师父那里‘分’来的。”
我的右眼突然剧痛!
像有烧红的针扎进瞳孔!
我捂住眼睛,踉跄后退,血从指缝渗出。
“他本来选中了你。”吴氏的声音在牢房里回荡,“但他发现,你的眼睛太‘干净’,分走之后,他自己就会瞎。所以他等啊等,等到我出现——我是个天生的骗子,眼底黑气浓得化不开,他分走我的‘谎力’,就能继续用。”
“可他没想到,我眼底的黑气,不是因为我爱说谎。”吴氏站起身,隔着栅栏看我,“是因为我身体里,住着别的东西。”
她的眼睛变了。
瞳孔扩散,占满整个眼白,变成纯粹的漆黑。
漆黑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小字,像蝌蚪一样游动。
“我是‘言蛊’。”她的声音变成重叠的、男女老幼混合的腔调,“专吃。吃一个,我就多一种看破谎言的能力。吴大有是第五个,你是第六个。”
我转身想逃。
但牢门不知何时锁死了。
油灯熄灭。
黑暗中,只有吴氏那双满是金字的黑眼在发光。
“别怕。”她柔声道,“很快的。你的眼睛归我,你的‘真言’也归我。然后我会用你的身份活下去,在刑部继续当差,找下一个。”
我的右眼疼得几乎要炸开。
我咬破指尖,用血抹在眼皮上——这是小时候一个游方道士教的,说能暂封异瞳。
血渗进去,疼痛稍减。
但吴氏已经穿过栅栏,走了出来。
不是打开牢门,是直接穿过铁栏,像穿过水幕。
“封眼?”她笑了,“没用的。你的眼睛已经认主了,它现在是我的。”
她伸手抠向我的右眼。
我闭上眼,拼命后退,背撞上冰冷的石墙。
无路可退。
就在这时,我听见另一个声音。
苍老的、熟悉的。
“阿瑶,住手。”
吴氏——或者说言蛊——猛地转身。
牢房角落,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老头。
是我的师父。
吴大有。
他没死。
但他也不是活人。
他的身体半透明,左眼是个血窟窿,右眼却完好,瞳孔里金环炽亮。
“师父……”我嘶声道。
“蠢徒弟。”吴大有叹道,“我叫你别来刑部,你偏要来。这地方冤魂多,谎言多,是言蛊最喜欢的粮仓。”
言蛊盯着吴大有,黑眼中的金字疯狂游动:“你还没散?”
“我在等你。”吴大有走向她,“等你找到我徒弟,现身夺目。这样,我才能彻底灭了你。”
“凭你?”言蛊尖笑,“你只剩一缕残魂!”
“但我有真言。”吴大有站定,右眼的金环爆发出刺目的光,“练到极致,能看见谎言底下的真。我死前那刻,看见了你的真言——你根本不是言蛊。”
金光如牢笼,罩住言蛊。
她尖叫起来,黑眼里的金字一个个崩碎。
“你是我妻子阿瑶的一缕恶念。”吴大有的声音悲凉,“当年我练功出错,暴走,看破了她心底最深的秘密——她曾为了救病重的母亲,偷过邻居的钱。这事她瞒了我二十年。”
“她觉得羞耻,那恶念就越长越大,最后化成了你。你吞了她的善念,占了她的身体,又来夺我的眼睛。”
金光越来越盛。
言蛊的身体开始融化,露出里面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
那是真正的阿瑶,闭着眼,像是在沉睡。
“阿瑶,醒来。”吴大有轻唤。
女子睁开眼。
眼神清澈,没有黑气,没有金字。
她看见吴大有,眼泪涌出来:“大有……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吴大有伸手,想碰她的脸,手却穿了过去,“我不该执着于看破所有谎言。有些谎,是善意的。有些秘密,就该永远埋着。”
他转向我。
“徒弟,记住:是诅咒,不是天赋。用得越多,你离‘人’就越远。到最后,你会看见所有人的真言,也会发现……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他们需要谎言。”
金光开始消散。
吴大有的身体越来越淡。
“师父!”我想冲过去。
“别过来。”他摇头,“我已经死了,现在是靠最后的力量撑着。等我散了,这双眼睛就彻底归你了。但你记住,每月十五,用当归、朱砂、无根水敷眼,能压住金环。还有,永远不要对你在意的人用。”
他最后看了一眼阿瑶。
然后,化作光点,消散在牢房里。
阿瑶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言蛊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她。
我扶着墙站起来,右眼的疼痛消失了。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看世界的角度,变了。
我能看见牢房墙壁上残留的怨念,像黑色的苔藓。
能看见阿瑶身上缠绕的罪孽,像灰色的锁链。
甚至能看见我自己——胸口有一团微弱的光,那是我的“真言”,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我扶起阿瑶,带她离开大牢。
案子了结了。
吴氏被证实为恶念附体,无罪释放。
但阿瑶没有回家,她去了城外的尼姑庵,说要赎罪。
我继续在刑部当差。
但我不再用看犯人。
上司觉得我懈怠了,同僚觉得我江郎才尽。
只有我知道,我在保命。
每月十五,我按师父说的敷眼。
金环果然没有再亮。
我以为这样就能平安度过余生。
直到那年中秋,刑部来了个新侍郎,姓和。
四十来岁,面白无须,说话永远带着三分笑。
但所有同僚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
私下里传说,这位和大人,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手段厉害得很。
他来刑部第一件事,就是调阅所有案卷。
三日后,他召我入值房。
“胡书吏。”他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翻着我录的供词,“这些案子,你录的供,最后都证实是真的。怎么做到的?”
我低头:“大人过奖,只是细心而已。”
“细心?”他笑了,抬起眼。
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眼底闪过一抹金芒。
极淡,但确实有。
。
他也有!
“不必装了。”和大人放下案卷,“你瞳孔里有金环,我看见了。我也有,所以我懂。”
我浑身冰冷。
“大人也是……传承者?”
“传承?”他摇头,“不,我是天生的。有两种,一种是祖传的,五代一现;一种是天授的,万中无一。你是前者,我是后者。”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祖传的,用多了会反噬,最后不是瞎就是疯。天授的不会,但需要定期‘进补’。”
“进补?”
“吃别人的真言。”他的笑容变得诡异,“每吃一个,我的眼睛就更亮一分,能看破的谎言就更多一层。到现在,我已经能看见三天内的未来谎言。”
我后退一步。
“你想吃我的?”
“不。”他摇头,“你师父吴大有,是我师弟。我们同出一个师门,但走了不同的路。他选了你做传人,我选了另一个法子。”
他从袖中掏出一面铜镜,递给我。
“看看你的眼睛。”
我接过来,照向自己的右眼。
瞳孔里的金环,不知何时变成了黑色。
黑得发亮,像吴氏——像言蛊——的眼睛。
“你师父临死前,把毕生功力都传给了你。”和大人轻声道,“但他的功力里,夹杂着言蛊的残渣。现在那些残渣醒了,正在啃食你的。最多三个月,你就会变成下一个言蛊。”
铜镜从我手中滑落,砸在地上。
“为什么……师父没告诉我……”
“因为他也不知道。”和大人捡起铜镜,“言蛊是他妻子所化,与他同源,他分不清。但我分得清。我能救你,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帮我找一个人。”他的眼神变得锐利,“一个天生的‘无谎者’。这种人从出生到现在,没说过一句谎话。他的真言是最纯净的补品,吃了他,我能突破最后一层,看见世间所有谎言。而你,也能彻底清除言蛊残渣。”
“我怎么找?”
“用你的眼睛。”他指着我的右眼,“现在它半真半蛊,能看见一种特殊的光——无谎者身上会散发白光,像菩萨背后的光轮。你就在这京城里找,找到了,带来给我。”
我答应了。
不答应,就是死。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像游魂一样在京城里转。
白天当差,晚上巡街,盯着每一个人的眼睛看。
半开半闭,我看见的世界光怪陆离。
有人头顶飘着黑云,那是即将说出的谎言。
有人胸口燃着火,那是压抑的欲望。
有人背后拖着锁链,那是无法偿还的罪孽。
但我没看见白光。
一个都没有。
我开始怀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无谎者”。
和大人催得越来越急。
他说言蛊残渣快孵化了,到时候我会变成怪物,见人就吃真言,最后爆体而亡。
我信了。
因为我的右眼,已经开始不听使唤。
有时会突然剧痛,痛得我满地打滚。
有时会看见幻象,看见吴大有站在我床边,左眼流血,说:“快逃。”
有时会听见声音,是言蛊的:“吃真言……饿……”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
我告了假,去城外尼姑庵找阿瑶。
她正在佛堂诵经,见我来了,平静地笑了笑。
“你眼睛里的东西,长大了。”她说。
我一惊:“你能看见?”
“我身体里住过言蛊,能感觉到同类。”她放下木鱼,“它是不是很饿?”
我点头。
“饿就喂它。”阿瑶站起身,“但不能喂活人的真言,那会让它越长越大。要喂死人的。”
“死人的?”
“去义庄。”她指向山下,“那里停着许多无名尸,他们的真言还没散。你去吃,吃饱了,言蛊就会休眠。然后你去找和珅——”
“和大人叫和珅?”
阿瑶一愣:“你不知道?他是当今圣上的宠臣,姓和名珅,字致斋。”
我如坠冰窟。
和珅。
这个名字,京城谁不知道?
贪得无厌,权倾朝野,据说害死过不少人。
他找无谎者,绝不会是为了什么“突破”。
一定另有图谋。
“我不能帮他。”我咬牙道,“他会用那能力做恶。”
“但你不帮他,你会死。”阿瑶看着我,“而且,他已经找到无谎者了。”
“什么?”
“三天前,他派人来庵里布施,我听见他们闲聊,说和大人最近收了个义子,十二岁,天生不会说谎。”阿瑶压低声音,“那孩子现在住在和府后院的静心斋。”
我转身就走。
“你去哪?”阿瑶喊。
“救那孩子。”
“你救不了!”她追出来,“和府守卫森严,你进不去!”
“我有。”我回头,“我能看破所有谎言,包括守卫的换班规律,暗哨的位置,密道的入口。”
阿瑶呆住了。
“你……你已经练到这个境界了?”
“是言蛊逼的。”我苦笑,“它饿,我就得找吃的。这两个月,我把和府外围摸透了。我知道哪堵墙有狗洞,哪棵树能翻墙,哪条路巡逻队不过去。”
阿瑶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
“这是大有留下的,说关键时候能保命。你拿着。”
我接过玉佩,入手温润。
“谢谢。”
“别谢我。”她转身回佛堂,“我只是在赎罪。”
当夜,我潜入和府。
全开,世界变成线条和光点的组合。
守卫头上的黑云,是他们交班时会偷懒的谎言。
暗哨胸口的灰雾,是他们打瞌睡时的幻想。
我像影子一样穿过庭院,来到静心斋。
那孩子果然在。
十二三岁,瘦瘦小小,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
他身上,真的有白光。
柔和,纯净,像月光洒在雪地上。
我推门进去。
孩子睁开眼,眼神清澈:“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吃我的?”
我一怔:“你知道?”
“和珅说了,会有很多人来找我。有的想救我,有的想吃我。”他歪着头,“你眼睛里有一黑一金两道光,金的想救我,黑的想吃我。你是哪一种?”
我捂住右眼。
言蛊在躁动,它闻到了纯净真言的味道。
“我是来救你的。”我咬牙道,“但我的眼睛……它饿了。”
“那就喂它。”孩子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但不能喂我的真言。我的真言给了坏人,会害死很多人。喂这个。”
他递给我一根针。
银针,针尖有一点暗红。
“这是……”
“我娘的血。”孩子平静道,“她也是无谎者,被和珅吃了。这是她临死前留给我的,说如果有一天,另一个无谎者被抓来,就把这血给他吃。吃了,就能反噬和珅的。”
我接过针。
言蛊疯狂了,它在尖叫,在催促我刺向孩子。
但我用左手握住右手,硬是把针按向自己的右眼。
针尖刺入瞳孔。
剧痛!
比死还痛的痛!
我跪倒在地,眼前一片血红。
血红中,我看见了一幅画面。
一个女人,和这孩子长得极像,被绑在石台上。
和珅站在她面前,双眼金光大盛。
他在吸食她的真言。
女人在惨叫,但她的眼睛始终盯着角落——那里藏着她的孩子。
她用最后的力气,咬破舌尖,把血喷在银针上。
然后死去。
画面消失。
我的右眼,不痛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凉感。
像有清泉流过眼眶。
我能感觉到,言蛊在融化。
被那滴血融化了。
孩子扶起我:“现在,你的眼睛干净了。但和珅很快会发现,你快走。”
“一起走。”
“我走不了。”孩子摇头,“我身上有他下的蛊,离开和府百步,就会死。你走吧,去找一个人,他能杀和珅。”
“谁?”
“嘉庆。”孩子吐出两个字,“当今太子。他也在找和珅的罪证,但苦于没有实证。你有,你能看破和珅所有的谎言,你能给太子最硬的证据。”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一切。
这孩子,从一开始就是饵。
钓和珅的饵。
也是钓我的饵。
“你是谁?”我轻声问。
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多人的脚步声。
“走!”孩子推开我,“从密道走!记住,三个月后,嘉庆登基,就是你和珅的死期!”
我钻进他指的密道。
石门合上前的最后一瞬,我看见和珅带人冲进静心斋。
他的眼睛,金光如炬。
但孩子的眼睛,白光更盛。
他们在对视。
然后石门彻底关闭。
我在密道里爬了不知多久,终于从一处枯井爬出。
外面是乱葬岗。
我躺在坟堆间,看着满天星斗。
右眼清凉,左眼温热。
,彻底醒了。
这一次,没有反噬,没有言蛊。
只有纯粹的力量。
我能看见千里之外的和府,和珅正在大发雷霆。
能看见紫禁城里,年轻的太子在灯下批阅奏折。
能看见这京城千千万万人,每个人眼底的秘密。
但我不看了。
我闭上眼。
师父说得对,有些东西,不该看。
三个月后,乾隆驾崩,嘉庆登基。
十五日后,和珅被抄家,赐死。
罪名列了二十条,条条属实。
据说抄家时,从他书房暗格里搜出一本册子,记录了他这些年所有的谎言和真相。
那是我的“功劳”。
我用,看破了他所有的秘密,写成册子,托人送进了宫。
和珅到死都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
行刑那日,我去看了。
白绫套上脖子时,他看见了我。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金光暴闪,想用最后的力量看破我的真言。
但他看不见。
因为我的真言,早已给了那个孩子。
那个用生命做饵的孩子。
和珅断气后,我去了乱葬岗,找到他的尸体。
他的眼睛还睁着,但金光散了,只剩两个灰白的窟窿。
我挖出他的眼珠,埋在了吴大有的衣冠冢旁。
算是给师父一个交代。
然后我离开了京城。
走到江南,在一处小镇住了下来。
开了一家茶馆,给人说书为生。
我不再用。
但我能感觉到,它还在。
有时夜深人静,它会自己睁开,让我看见一些东西。
比如,镇东头的寡妇,其实是个男人。
比如,学堂的先生,背地里在写反诗。
比如,县太爷的傻儿子,其实是个天才,在装傻保命。
我都装作不知道。
人活着,需要谎言。
需要秘密。
需要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来维持表面的太平。
我的茶馆生意很好,因为我说的书,都是“真”的。
都是我用,从过往岁月里挖出来的真相。
但听众只当是故事,这样挺好。
去年中秋,我收到一封信。
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字:“孩子还活着,在宫中当差。”
我烧了信,抬头看月亮。
月亮很圆,很亮。
像一只永远睁着的眼睛,
在看着这满是谎言的人间。
也在看着,那些藏在谎言底下,
微不足道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