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我是小邦葛国的世子,名唤偃。
我的国家偏处一隅,兵弱民贫,却数百年未遭大疫。
幼时我以为天佑。
及长,方知倚仗的是一张祖传的“神傩面”。
每有疫病苗头,国中便行大傩。
大巫戴上面具,狂舞通宵,疫气即散。
面具由国君一脉传承,父传子,子传孙。
我父葛武,身体健硕。
我二十岁那年,他却突然衰老。
形销骨立,眼神浑浊。
他召我入密室。
室中只一石案,案上置一乌木匣。
匣开。
内衬暗红丝绒。
上置一张面具。
非金非玉,非木非革。
色如陈年骨殖,微微泛黄。
五官刻痕深峻,怒目阔口,额生双角。
只是那嘴角,向上弯得太过。
不似威严,反显诡谲媚笑。
“偃儿,接面。”
父的声音干涩如磨沙。
“为何如此之急?父王尚在壮年。”
我隐隐不安。
“莫问。”
父的眼珠在昏暗灯火下,似乎闪过一抹非人的僵硬光泽。
“戴之,便知。”
他枯瘦的手捧起面具,向我递来。
指尖触之,温润异常。
似有微弱的搏动,从面具深处传来。
像一颗小心脏,在沉睡中跳动。
我迟疑接过。
面具内壁异常光滑,触之生温。
靠近面部时,一股吸力传来。
啪嗒。
轻轻一声,它贴合在我脸上。
严丝合缝。
毫无重量。
眼前先是一黑。
旋即,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气味,洪流般冲入脑海!
尸山血海!瘟疫横行!民众哀嚎!
一张张同样戴着此面的脸庞,在火光中扭曲舞蹈!
最后,是所有影像坍缩。
凝聚成一种无比清晰、无比强烈的——
饥饿!
不是腹饥。
是对某种无形之物、对“生机”、对“秩序”、对“延续”本身的贪婪饥渴!
我惨叫一声,猛地扯下面具!
冷汗浸透重衫。
再看手中面具,那诡笑似乎加深了一分。
“感觉如何?”父幽幽地问。
“饿……”我脱口而出,随即惊骇掩口。
“这就对了。”父的脸上,浮现出与面具如出一辙的古怪笑容。
“此面非驱疫,实为‘饲疫’。”
“它以疫气、死气、衰败之气为食。”
“然饱食后,需反哺。”
“反哺何物?”我声音发颤。
“生气。”父撩起垂落耳侧的灰白头发。
发根之下,头皮之上,我赫然看见数条细如发丝、暗红色的脉络,微微搏动。
像扎根皮下的根须。
“戴面愈久,次数愈多,此‘根’便生。”
“初时无觉,仅精力稍旺。”
“待其蔓延,则与面具同饥同饱,共享寿元。”
父放下头发,眼神空洞。
“吾之衰,非病,是根须将吾之生机,抽予面具矣。”
“它……它在吃你?”我毛骨悚然。
“互哺而已。”父纠正道,“它保我国无大疫,我族供它生机不绝。共生之道。”
“为何是我?”
“你年轻,气血旺,足堪它未来数十载所需。”父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分配牲口。
“若我不愿呢?”
“根须已种。”父指了指我的心口,“自你触碰那一刻。不戴,它饥,则根须自噬宿主。死状……似疫发。”
我低头,扯开衣襟。
心口皮肤完好。
但皮肤之下,仿佛真有细微异物感,随心跳隐隐搏动。
“每月朔望,需戴面共舞,以安其‘饥’。”
“待我生机尽时,你便常戴。”
“直至……你的子嗣接替。”
父说完,仿佛耗尽力气,颓然坐倒。
眼神恢复些许清明,涌上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悲哀。
“我儿……莫怕……初时……还好……”
他声音渐低,沉沉睡去。
我抱着那冰冷又温润的面具,立于密室。
如抱着一颗定时炸开的、活着的种子。
每月朔望,我依言戴面,随大巫起舞。
舞姿狂乱,非我所控。
仿佛面具牵引着我的肢体。
每次舞毕,的确精神焕发,力量充盈。
心口那异物感,却日益清晰。
像有细根,在缓慢伸展。
我偷查典籍。
零星记载,此面得自“古葛天氏之墟”。
“佩之可通鬼神,御疠气,然需以血嗣之气养之。”
血嗣之气?
我猛然想起每次戴面后,虽自身舒泰,父王却衰老一分。
而宫中几位年幼的弟妹,近年总是体弱多病。
一名三岁的幼弟,夭折于风寒。
夭折前夜,我曾戴面。
寒意彻骨。
我暗中观察其他戴过此面的先王画像。
早期画像尚正常。
越往后,画像上国君的脖颈、手背,渐渐出现类似纹路的描绘。
最后几位,画像面容竟与那傩面怒笑,有几分神似!
这不是共生。
是缓慢的替换!
面具正将它那非人的特质,通过根须,注入宿主!
最终,戴面者,将成为面具的延伸!
我将恐惧深埋。
加倍“滋养”面具,以换取它的“信任”与力量。
力量增长迅猛。
我耳目聪明,力能搏虎。
甚至能隐约感知他人病气衰败。
父王终于油尽灯枯。
弥留之际,他屏退左右,死死抓住我的手。
眼中是回光返照的清明与极致恐惧。
“偃……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根……不止在我身……”他喉咙咯咯作响,“在土里……在宫殿下……在所有葛姓子民的血脉里……”
“此面……非食疫……它在‘种疫’!”
“以我族为壤……播种它自身的‘存在’!”
“待根须连成一片……葛国……便是新的……”
话未说完,他瞳孔骤散。
抓住我的手却铁箍般紧。
我费劲掰开。
触手冰凉僵硬。
低头看去,父王裸露的手腕皮肤下,暗红根须脉络,如蛛网般清晰浮现。
直至指尖。
他整个人,仿佛一株被奇怪根茎蛀空的老树。
与此同时,我心口剧痛!
像有无数细针,同时向外扎刺!
我扒开衣襟。
只见心口皮肤,数十条暗红细丝破皮而出!
蜿蜒扭动,如活物!
细丝顶端,闪烁着与面具材质相同的骨黄色微光。
它们向我手中紧握的面具延伸!
面具也在呼应!
内壁生出同样细丝,如触须般探出!
两相靠近,就要连接!
我魂飞魄散,操起案头青铜镇尺,狠命砸向那些破体而出的根须!
剧痛钻心!
根须断裂处,喷出无色无味的粘液。
断裂的根须在空气中扭动几下,化作灰烬。
面具那边的触须,则悻悻缩回。
我瘫倒在地,喘着粗气。
心口伤痕迅速愈合,只留淡红印记。
但体内那扎根蔓延的感觉,更清晰了。
它还在生长。
父王的话在脑中轰鸣。
“种疫”?
“以族为壤”?
一个更恐怖的猜想,让我浑身冰冷。
我强撑起身,以监国之名,下令秘密勘察国内各处水源、地脉。
尤其历代国君陵寝附近。
回报令人胆裂。
几处关键水源深处,岩缝中检出细微骨黄色殖状物。
先王陵区,树木根系异化,枝叶呈不祥暗红。
掘开一座年代较近的陵墓。
棺椁内,先王遗骸早已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丛丛交织的、骨黄色肉质根茎,盘绕成近似人体的形状!
根茎中空,隐约可见类似五官的孔洞。
仿佛在模仿它所吞噬的宿主!
它已生根。
不止在活人体内。
更在这片土地之下,在这所谓受它“庇佑”的国度每一寸血肉之中!
所谓“驱疫”,或许只是将散逸的疫气死气收集起来,转化为它生长蔓延的养分!
所谓“共生”,是让我们心甘情愿成为它第一批宿主、最肥沃的温床!
待根须网络布满全国,葛国之民,从血脉到骸骨,都将成为它的一部分!
那时,戴着这张主面具的国君,还是人吗?
还是仅仅成了这庞大地下根网络,露出地面的一个“花萼”?
或是一个用来吸引新“肥料”的诱饵?
我看向镜中。
自己年轻的脸庞下,那蠢蠢欲动的异物感。
再看手中沉默的面具。
它那永恒诡笑,此刻仿佛在嘲讽。
嘲笑着我,嘲弄着历代先王,嘲弄着所有以为能利用神秘力量的凡人。
我不是继承人。
我是正在被消化的养料。
是它庞大身躯上,最新鲜的一个“芽点”。
绝望如潮水涌来。
但下一刻,一股极致的暴戾取而代之。
想吞了我?
想把我葛氏一族,都变成你泥土里的根?
我擦去嘴角因心口疼痛咬出的血。
眼神冰冷下来。
既有根,便能斩。
纵使我体内之根已深。
纵使这国度地下早已潜伏网络。
我要毁了这核心的面具。
哪怕撼动整张网络,引发不可测之灾。
当夜,我携面具至最深的王室冰窖。
置面具于玄冰之上。
浇以猛火油。
点燃。
火焰腾起,包裹面具。
火中,面具发出尖锐的、非金非木的嘶鸣!
如同亿万细虫齐声惨嚎!
我体内根须随之疯狂躁动,痛得我蜷缩在地。
冰窖地面,玄冰之下,隐约传来隆隆闷响。
仿佛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激怒,在翻滚!
火焰烧了整整一夜。
面具完好无损。
连颜色都未变。
只是那诡笑,在火光映照下,愈发鲜活。
仿佛在享受这温暖的炙烤。
我瘫坐冰窖。
最后的暴力摧毁之路,也断了。
它不惧水火。
或许,凡俗手段,皆难伤其根本。
难道只能坐以待毙,等着它将我彻底取代,看着葛国化为非人之壤?
冰窖寒意刺骨。
我却感到体内根须,在这低温下,活跃度似乎稍有降低。
一个更疯狂、更危险的念头,悄然滋生。
既然毁不掉……
何不……反向吞噬?
它想以我为壤,种下它的“存在”。
若我意志足够强韧,能否反客为主,将这入侵的“根须”与面具蕴含的诡异力量,化为己用?
哪怕因此变成非人之物?
也好过沦为无知无觉的养料!
我将面具重新贴近面部。
这一次,不再抗拒。
主动引导那吸力。
面具贴上。
饥渴感与力量感再度涌现。
但我固守灵台一点清明。
不再任由它牵引舞蹈。
而是竭力感知、捕捉那随力量涌入的、面具深处的“存在印记”。
无数破碎意念冲刷。
饥饿、冰冷、古老的观望、对“生长”与“蔓延”的本能执着……
还有一个更深、更隐晦的“源头”印记。
模糊不清,却带着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我尝试用我的意志,我的记忆,我的情感——属于“偃”的一切——去冲击、去覆盖这些印记。
像在激流中投下巨石。
最初毫无作用。
我的意识几乎被冲散。
但心口那已与我部分血肉交织的根须,此刻成了奇异的桥梁。
它既属于面具网络,也连着我。
通过它,我的反向侵蚀,有了细微的着力点。
过程痛苦如凌迟。
仿佛有无数细齿在啃噬我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
面具内涌入的意念洪流,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紊乱。
那漠然的“源头”印记,似乎波动了一下。
有门!
我心中发狠,不计后果,将全部精神压上!
甚至主动刺激心口根须,让它更深入我的心脏,与我的生命本源交织更密!
以此换取对网络更强的逆向干扰!
轰!
脑海中一声巨响!
面具与我之间,某种平衡被打破!
力量倒灌!
不是面具给我力量。
是我在疯狂抽取面具深处积累的、源自历代宿主与这片土地的“生机”与“存在”!
面具温润的质感,迅速变得干枯、粗糙!
那骨黄色表面,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裂纹!
它似乎……在“枯萎”?
而我,感到一股庞大到令人晕眩的力量在体内暴涨!
同时暴涨的,还有那冰冷的、渴望“生长”与“延伸”的本能!
我的视野变了。
能“看”到冰窖之外。
不,不是看。
是通过某种无形的连接,“感知”到王宫内许多人的位置、他们的气血强弱、甚至……他们体内是否也有极细微的、未被激发的“根须”潜质!
大部分葛姓族人都有!
如同沉睡的种子!
只待主根网络召唤,或特定条件(比如瘟疫饥荒等大规模衰败)刺激,便会萌发!
我甚至能隐约感知到地底深处,那盘根错节的庞大网络的模糊轮廓。
它确实存在。
以历代先王陵寝为节点,蔓延几乎全国。
此刻,因我反向抽取主面具力量,这网络正传递着不安的骚动。
无数微弱、懵懂的饥饿意念,从网络末端(那些潜质者体内?)散发出来。
汇聚成隐约的哀求。
哀求“主根”给予滋养,或者……指示。
我成了新的“主根”?
不,是主面具的力量与部分权限,被我强行掠夺了过来。
但我,还是我吗?
抬手。
手背皮肤下,暗红根须纹路清晰可见,随我心意微微蠕动。
心念一动。
一根细如发丝的骨黄色触须,竟从我指尖缓缓探出!
如面具之前生出的触须一模一样!
只是,它完全听我指挥。
我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微弱的吸食与寄生之力。
我成功了?
也失败了。
我阻止了被面具彻底取代。
但我自己,已变成了类似面具之根的可怖存在!
我摘下干裂出现细纹的面具。
镜中,我的脸依旧年轻。
但眼神深处,那抹非人的冰冷与空洞,与昔日父王最后时光,何其相似!
嘴角,在不经意间,竟也微微上扬。
勾勒出一抹与傩面神似的、僵硬的诡笑。
我拥有了力量。
能感知甚至操控国内潜伏的根须网络。
能吸食他人生机疫气强化自身。
或许,真能如我所想,“利用”这力量,让葛国强大?
但代价呢?
我看向冰窖地面。
意念微动。
地下细微的根须网络传来回应。
一缕缕稀薄的、源自泥土与死亡的气息,被抽取上来,融入我身。
很微弱。
但若换做活人呢?
若换做在战场上,吸食万千敌军的生机死气呢?
诱惑如毒蛇,噬咬内心。
同时,那冰冷蔓延的本能,也在无声催促。
去生长。
去扩张。
将根须扎进更多血肉。
让这张网络,覆盖更广。
我捏紧了干裂的面具。
忽然明白了历代先王最终的结局。
并非单纯被吸干。
而是在这力量与本能腐蚀下,主动或被动地,一步步放弃了为“人”的部分。
最终,心甘情愿成为这网络的一部分,成为它向更广阔世界蔓延的“先驱”。
面具,或许从来不是主体。
它只是钥匙。
是接口。
真正可怕的,是这无形无质、以“共生”为诱饵、实则行寄生取代之实的“根须存在”本身!
它选中葛氏一族。
不是恩赐。
是我们适合做它降临此世的第一个“培养基”!
我站在冰冷的寂静中。
体内力量澎湃。
地下网络臣服。
我轻易能成为它的新一代主宰,延续这“庇佑”。
也能凭此刻掠夺来的权限,尝试摧毁这国内网络。
但那意味着,所有体内有潜质根须的葛姓族人(几乎是全部),可能会随网络崩溃而遭反噬。
轻则大病,重则暴毙。
葛国顷刻亡族。
而我自己呢?
我体内根须已与心脏交织。
毁掉网络,我首当其冲。
且面具力量已与我融合,这非人特质,恐怕永不可逆。
我低头,看着指尖那缓缓缩回的骨黄触须。
它很听话。
如同我身体新长出的、无比顺手的器官。
一个清晰无比的明悟,如冰水浇头。
从我将意志反向灌入面具那一刻起。
从我心口根须主动深入心脏以换取力量那一刻起。
选择,就已经结束了。
我没有战胜它。
我只是提供了更鲜活、更主动、意志更“美味”的养料。
加速了它取代“偃”这个个体的进程。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个拥有偃大部分记忆、情感,但内核已被“根须存在”的冰冷本能与无尽饥渴所渗透、改造的……新东西。
我看着镜中那熟悉的脸上,陌生的诡笑。
缓缓地,将那出现裂痕的干枯面具,重新戴回脸上。
这次,无比契合。
仿佛它本就是我脱落的脸皮。
眼前的世界,彻底变了。
不再有墙壁阻隔。
我能“看”到整个葛国地下的根须网络,如发光脉络图。
能看到无数代表族人的光点,其中暗藏“种子”。
能感知到远方他国的生气与混乱,如同诱人的美食。
体内那冰冷的饥渴,与对“生长蔓延”的渴望,空前强烈。
且与我自身的野心,完美融合在一起。
原来,这就是归宿。
我(或者说,我们)抬起手。
指尖触须再次探出,轻轻划过玄冰。
冰面留下细微的腐蚀痕迹。
意识顺着地下网络蔓延。
轻易触碰到几个沉睡较深的“种子”——那是几位体弱多病的旁系子弟。
意念微动。
“种子”被唤醒。
他们于睡梦中皱眉,脖颈悄然浮现暗红纹路。
生机微不可查地流逝一丝,通过网络,汇入我身。
很舒服。
像久旱逢霖。
他们不会死,只会更虚弱些。
如同父王当年,与我。
原来,“饲疫”的,从来都是我们自己。
所谓庇佑,不过是精打细算的放牧与收割。
我们走出冰窖,晨曦微露。
宫人见到戴面具的我,纷纷跪伏,口称“世子”。
语气充满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们不知道。
眼前之人,已非旧人。
他们脚下的大地之中,他们自己的血脉深处,早已埋下了注定被收割的命运。
而这一切,将以“神傩庇佑”“国君传承”之名,永远继续。
我们望向宫墙之外,更广阔的天地。
饥渴,在蔓延。
根须,在生长。
傩面之根,自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