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面生根(1 / 1)

春秋时,我是小邦葛国的世子,名唤偃。

我的国家偏处一隅,兵弱民贫,却数百年未遭大疫。

幼时我以为天佑。

及长,方知倚仗的是一张祖传的“神傩面”。

每有疫病苗头,国中便行大傩。

大巫戴上面具,狂舞通宵,疫气即散。

面具由国君一脉传承,父传子,子传孙。

我父葛武,身体健硕。

我二十岁那年,他却突然衰老。

形销骨立,眼神浑浊。

他召我入密室。

室中只一石案,案上置一乌木匣。

匣开。

内衬暗红丝绒。

上置一张面具。

非金非玉,非木非革。

色如陈年骨殖,微微泛黄。

五官刻痕深峻,怒目阔口,额生双角。

只是那嘴角,向上弯得太过。

不似威严,反显诡谲媚笑。

“偃儿,接面。”

父的声音干涩如磨沙。

“为何如此之急?父王尚在壮年。”

我隐隐不安。

“莫问。”

父的眼珠在昏暗灯火下,似乎闪过一抹非人的僵硬光泽。

“戴之,便知。”

他枯瘦的手捧起面具,向我递来。

指尖触之,温润异常。

似有微弱的搏动,从面具深处传来。

像一颗小心脏,在沉睡中跳动。

我迟疑接过。

面具内壁异常光滑,触之生温。

靠近面部时,一股吸力传来。

啪嗒。

轻轻一声,它贴合在我脸上。

严丝合缝。

毫无重量。

眼前先是一黑。

旋即,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气味,洪流般冲入脑海!

尸山血海!瘟疫横行!民众哀嚎!

一张张同样戴着此面的脸庞,在火光中扭曲舞蹈!

最后,是所有影像坍缩。

凝聚成一种无比清晰、无比强烈的——

饥饿!

不是腹饥。

是对某种无形之物、对“生机”、对“秩序”、对“延续”本身的贪婪饥渴!

我惨叫一声,猛地扯下面具!

冷汗浸透重衫。

再看手中面具,那诡笑似乎加深了一分。

“感觉如何?”父幽幽地问。

“饿……”我脱口而出,随即惊骇掩口。

“这就对了。”父的脸上,浮现出与面具如出一辙的古怪笑容。

“此面非驱疫,实为‘饲疫’。”

“它以疫气、死气、衰败之气为食。”

“然饱食后,需反哺。”

“反哺何物?”我声音发颤。

“生气。”父撩起垂落耳侧的灰白头发。

发根之下,头皮之上,我赫然看见数条细如发丝、暗红色的脉络,微微搏动。

像扎根皮下的根须。

“戴面愈久,次数愈多,此‘根’便生。”

“初时无觉,仅精力稍旺。”

“待其蔓延,则与面具同饥同饱,共享寿元。”

父放下头发,眼神空洞。

“吾之衰,非病,是根须将吾之生机,抽予面具矣。”

“它……它在吃你?”我毛骨悚然。

“互哺而已。”父纠正道,“它保我国无大疫,我族供它生机不绝。共生之道。”

“为何是我?”

“你年轻,气血旺,足堪它未来数十载所需。”父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分配牲口。

“若我不愿呢?”

“根须已种。”父指了指我的心口,“自你触碰那一刻。不戴,它饥,则根须自噬宿主。死状……似疫发。”

我低头,扯开衣襟。

心口皮肤完好。

但皮肤之下,仿佛真有细微异物感,随心跳隐隐搏动。

“每月朔望,需戴面共舞,以安其‘饥’。”

“待我生机尽时,你便常戴。”

“直至……你的子嗣接替。”

父说完,仿佛耗尽力气,颓然坐倒。

眼神恢复些许清明,涌上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悲哀。

“我儿……莫怕……初时……还好……”

他声音渐低,沉沉睡去。

我抱着那冰冷又温润的面具,立于密室。

如抱着一颗定时炸开的、活着的种子。

每月朔望,我依言戴面,随大巫起舞。

舞姿狂乱,非我所控。

仿佛面具牵引着我的肢体。

每次舞毕,的确精神焕发,力量充盈。

心口那异物感,却日益清晰。

像有细根,在缓慢伸展。

我偷查典籍。

零星记载,此面得自“古葛天氏之墟”。

“佩之可通鬼神,御疠气,然需以血嗣之气养之。”

血嗣之气?

我猛然想起每次戴面后,虽自身舒泰,父王却衰老一分。

而宫中几位年幼的弟妹,近年总是体弱多病。

一名三岁的幼弟,夭折于风寒。

夭折前夜,我曾戴面。

寒意彻骨。

我暗中观察其他戴过此面的先王画像。

早期画像尚正常。

越往后,画像上国君的脖颈、手背,渐渐出现类似纹路的描绘。

最后几位,画像面容竟与那傩面怒笑,有几分神似!

这不是共生。

是缓慢的替换!

面具正将它那非人的特质,通过根须,注入宿主!

最终,戴面者,将成为面具的延伸!

我将恐惧深埋。

加倍“滋养”面具,以换取它的“信任”与力量。

力量增长迅猛。

我耳目聪明,力能搏虎。

甚至能隐约感知他人病气衰败。

父王终于油尽灯枯。

弥留之际,他屏退左右,死死抓住我的手。

眼中是回光返照的清明与极致恐惧。

“偃……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根……不止在我身……”他喉咙咯咯作响,“在土里……在宫殿下……在所有葛姓子民的血脉里……”

“此面……非食疫……它在‘种疫’!”

“以我族为壤……播种它自身的‘存在’!”

“待根须连成一片……葛国……便是新的……”

话未说完,他瞳孔骤散。

抓住我的手却铁箍般紧。

我费劲掰开。

触手冰凉僵硬。

低头看去,父王裸露的手腕皮肤下,暗红根须脉络,如蛛网般清晰浮现。

直至指尖。

他整个人,仿佛一株被奇怪根茎蛀空的老树。

与此同时,我心口剧痛!

像有无数细针,同时向外扎刺!

我扒开衣襟。

只见心口皮肤,数十条暗红细丝破皮而出!

蜿蜒扭动,如活物!

细丝顶端,闪烁着与面具材质相同的骨黄色微光。

它们向我手中紧握的面具延伸!

面具也在呼应!

内壁生出同样细丝,如触须般探出!

两相靠近,就要连接!

我魂飞魄散,操起案头青铜镇尺,狠命砸向那些破体而出的根须!

剧痛钻心!

根须断裂处,喷出无色无味的粘液。

断裂的根须在空气中扭动几下,化作灰烬。

面具那边的触须,则悻悻缩回。

我瘫倒在地,喘着粗气。

心口伤痕迅速愈合,只留淡红印记。

但体内那扎根蔓延的感觉,更清晰了。

它还在生长。

父王的话在脑中轰鸣。

“种疫”?

“以族为壤”?

一个更恐怖的猜想,让我浑身冰冷。

我强撑起身,以监国之名,下令秘密勘察国内各处水源、地脉。

尤其历代国君陵寝附近。

回报令人胆裂。

几处关键水源深处,岩缝中检出细微骨黄色殖状物。

先王陵区,树木根系异化,枝叶呈不祥暗红。

掘开一座年代较近的陵墓。

棺椁内,先王遗骸早已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丛丛交织的、骨黄色肉质根茎,盘绕成近似人体的形状!

根茎中空,隐约可见类似五官的孔洞。

仿佛在模仿它所吞噬的宿主!

它已生根。

不止在活人体内。

更在这片土地之下,在这所谓受它“庇佑”的国度每一寸血肉之中!

所谓“驱疫”,或许只是将散逸的疫气死气收集起来,转化为它生长蔓延的养分!

所谓“共生”,是让我们心甘情愿成为它第一批宿主、最肥沃的温床!

待根须网络布满全国,葛国之民,从血脉到骸骨,都将成为它的一部分!

那时,戴着这张主面具的国君,还是人吗?

还是仅仅成了这庞大地下根网络,露出地面的一个“花萼”?

或是一个用来吸引新“肥料”的诱饵?

我看向镜中。

自己年轻的脸庞下,那蠢蠢欲动的异物感。

再看手中沉默的面具。

它那永恒诡笑,此刻仿佛在嘲讽。

嘲笑着我,嘲弄着历代先王,嘲弄着所有以为能利用神秘力量的凡人。

我不是继承人。

我是正在被消化的养料。

是它庞大身躯上,最新鲜的一个“芽点”。

绝望如潮水涌来。

但下一刻,一股极致的暴戾取而代之。

想吞了我?

想把我葛氏一族,都变成你泥土里的根?

我擦去嘴角因心口疼痛咬出的血。

眼神冰冷下来。

既有根,便能斩。

纵使我体内之根已深。

纵使这国度地下早已潜伏网络。

我要毁了这核心的面具。

哪怕撼动整张网络,引发不可测之灾。

当夜,我携面具至最深的王室冰窖。

置面具于玄冰之上。

浇以猛火油。

点燃。

火焰腾起,包裹面具。

火中,面具发出尖锐的、非金非木的嘶鸣!

如同亿万细虫齐声惨嚎!

我体内根须随之疯狂躁动,痛得我蜷缩在地。

冰窖地面,玄冰之下,隐约传来隆隆闷响。

仿佛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激怒,在翻滚!

火焰烧了整整一夜。

面具完好无损。

连颜色都未变。

只是那诡笑,在火光映照下,愈发鲜活。

仿佛在享受这温暖的炙烤。

我瘫坐冰窖。

最后的暴力摧毁之路,也断了。

它不惧水火。

或许,凡俗手段,皆难伤其根本。

难道只能坐以待毙,等着它将我彻底取代,看着葛国化为非人之壤?

冰窖寒意刺骨。

我却感到体内根须,在这低温下,活跃度似乎稍有降低。

一个更疯狂、更危险的念头,悄然滋生。

既然毁不掉……

何不……反向吞噬?

它想以我为壤,种下它的“存在”。

若我意志足够强韧,能否反客为主,将这入侵的“根须”与面具蕴含的诡异力量,化为己用?

哪怕因此变成非人之物?

也好过沦为无知无觉的养料!

我将面具重新贴近面部。

这一次,不再抗拒。

主动引导那吸力。

面具贴上。

饥渴感与力量感再度涌现。

但我固守灵台一点清明。

不再任由它牵引舞蹈。

而是竭力感知、捕捉那随力量涌入的、面具深处的“存在印记”。

无数破碎意念冲刷。

饥饿、冰冷、古老的观望、对“生长”与“蔓延”的本能执着……

还有一个更深、更隐晦的“源头”印记。

模糊不清,却带着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我尝试用我的意志,我的记忆,我的情感——属于“偃”的一切——去冲击、去覆盖这些印记。

像在激流中投下巨石。

最初毫无作用。

我的意识几乎被冲散。

但心口那已与我部分血肉交织的根须,此刻成了奇异的桥梁。

它既属于面具网络,也连着我。

通过它,我的反向侵蚀,有了细微的着力点。

过程痛苦如凌迟。

仿佛有无数细齿在啃噬我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

面具内涌入的意念洪流,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紊乱。

那漠然的“源头”印记,似乎波动了一下。

有门!

我心中发狠,不计后果,将全部精神压上!

甚至主动刺激心口根须,让它更深入我的心脏,与我的生命本源交织更密!

以此换取对网络更强的逆向干扰!

轰!

脑海中一声巨响!

面具与我之间,某种平衡被打破!

力量倒灌!

不是面具给我力量。

是我在疯狂抽取面具深处积累的、源自历代宿主与这片土地的“生机”与“存在”!

面具温润的质感,迅速变得干枯、粗糙!

那骨黄色表面,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裂纹!

它似乎……在“枯萎”?

而我,感到一股庞大到令人晕眩的力量在体内暴涨!

同时暴涨的,还有那冰冷的、渴望“生长”与“延伸”的本能!

我的视野变了。

能“看”到冰窖之外。

不,不是看。

是通过某种无形的连接,“感知”到王宫内许多人的位置、他们的气血强弱、甚至……他们体内是否也有极细微的、未被激发的“根须”潜质!

大部分葛姓族人都有!

如同沉睡的种子!

只待主根网络召唤,或特定条件(比如瘟疫饥荒等大规模衰败)刺激,便会萌发!

我甚至能隐约感知到地底深处,那盘根错节的庞大网络的模糊轮廓。

它确实存在。

以历代先王陵寝为节点,蔓延几乎全国。

此刻,因我反向抽取主面具力量,这网络正传递着不安的骚动。

无数微弱、懵懂的饥饿意念,从网络末端(那些潜质者体内?)散发出来。

汇聚成隐约的哀求。

哀求“主根”给予滋养,或者……指示。

我成了新的“主根”?

不,是主面具的力量与部分权限,被我强行掠夺了过来。

但我,还是我吗?

抬手。

手背皮肤下,暗红根须纹路清晰可见,随我心意微微蠕动。

心念一动。

一根细如发丝的骨黄色触须,竟从我指尖缓缓探出!

如面具之前生出的触须一模一样!

只是,它完全听我指挥。

我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微弱的吸食与寄生之力。

我成功了?

也失败了。

我阻止了被面具彻底取代。

但我自己,已变成了类似面具之根的可怖存在!

我摘下干裂出现细纹的面具。

镜中,我的脸依旧年轻。

但眼神深处,那抹非人的冰冷与空洞,与昔日父王最后时光,何其相似!

嘴角,在不经意间,竟也微微上扬。

勾勒出一抹与傩面神似的、僵硬的诡笑。

我拥有了力量。

能感知甚至操控国内潜伏的根须网络。

能吸食他人生机疫气强化自身。

或许,真能如我所想,“利用”这力量,让葛国强大?

但代价呢?

我看向冰窖地面。

意念微动。

地下细微的根须网络传来回应。

一缕缕稀薄的、源自泥土与死亡的气息,被抽取上来,融入我身。

很微弱。

但若换做活人呢?

若换做在战场上,吸食万千敌军的生机死气呢?

诱惑如毒蛇,噬咬内心。

同时,那冰冷蔓延的本能,也在无声催促。

去生长。

去扩张。

将根须扎进更多血肉。

让这张网络,覆盖更广。

我捏紧了干裂的面具。

忽然明白了历代先王最终的结局。

并非单纯被吸干。

而是在这力量与本能腐蚀下,主动或被动地,一步步放弃了为“人”的部分。

最终,心甘情愿成为这网络的一部分,成为它向更广阔世界蔓延的“先驱”。

面具,或许从来不是主体。

它只是钥匙。

是接口。

真正可怕的,是这无形无质、以“共生”为诱饵、实则行寄生取代之实的“根须存在”本身!

它选中葛氏一族。

不是恩赐。

是我们适合做它降临此世的第一个“培养基”!

我站在冰冷的寂静中。

体内力量澎湃。

地下网络臣服。

我轻易能成为它的新一代主宰,延续这“庇佑”。

也能凭此刻掠夺来的权限,尝试摧毁这国内网络。

但那意味着,所有体内有潜质根须的葛姓族人(几乎是全部),可能会随网络崩溃而遭反噬。

轻则大病,重则暴毙。

葛国顷刻亡族。

而我自己呢?

我体内根须已与心脏交织。

毁掉网络,我首当其冲。

且面具力量已与我融合,这非人特质,恐怕永不可逆。

我低头,看着指尖那缓缓缩回的骨黄触须。

它很听话。

如同我身体新长出的、无比顺手的器官。

一个清晰无比的明悟,如冰水浇头。

从我将意志反向灌入面具那一刻起。

从我心口根须主动深入心脏以换取力量那一刻起。

选择,就已经结束了。

我没有战胜它。

我只是提供了更鲜活、更主动、意志更“美味”的养料。

加速了它取代“偃”这个个体的进程。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个拥有偃大部分记忆、情感,但内核已被“根须存在”的冰冷本能与无尽饥渴所渗透、改造的……新东西。

我看着镜中那熟悉的脸上,陌生的诡笑。

缓缓地,将那出现裂痕的干枯面具,重新戴回脸上。

这次,无比契合。

仿佛它本就是我脱落的脸皮。

眼前的世界,彻底变了。

不再有墙壁阻隔。

我能“看”到整个葛国地下的根须网络,如发光脉络图。

能看到无数代表族人的光点,其中暗藏“种子”。

能感知到远方他国的生气与混乱,如同诱人的美食。

体内那冰冷的饥渴,与对“生长蔓延”的渴望,空前强烈。

且与我自身的野心,完美融合在一起。

原来,这就是归宿。

我(或者说,我们)抬起手。

指尖触须再次探出,轻轻划过玄冰。

冰面留下细微的腐蚀痕迹。

意识顺着地下网络蔓延。

轻易触碰到几个沉睡较深的“种子”——那是几位体弱多病的旁系子弟。

意念微动。

“种子”被唤醒。

他们于睡梦中皱眉,脖颈悄然浮现暗红纹路。

生机微不可查地流逝一丝,通过网络,汇入我身。

很舒服。

像久旱逢霖。

他们不会死,只会更虚弱些。

如同父王当年,与我。

原来,“饲疫”的,从来都是我们自己。

所谓庇佑,不过是精打细算的放牧与收割。

我们走出冰窖,晨曦微露。

宫人见到戴面具的我,纷纷跪伏,口称“世子”。

语气充满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们不知道。

眼前之人,已非旧人。

他们脚下的大地之中,他们自己的血脉深处,早已埋下了注定被收割的命运。

而这一切,将以“神傩庇佑”“国君传承”之名,永远继续。

我们望向宫墙之外,更广阔的天地。

饥渴,在蔓延。

根须,在生长。

傩面之根,自此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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