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三国归晋后的一名宫廷画师,名叫独孤墨。这名字是师父起的,他说我运墨如剑,笔锋带杀,适合画帝王将相,不适合画山水花鸟。
我在洛阳皇宫的“丹青院”当差,专为晋武帝司马炎画肖像。皇上好大喜功,一年要画十二幅,挂满十二殿,象征月月新气象。
我的画技是师承前朝曹魏的宫廷画师卫协,但他教我时总说:“墨儿,记住,画人莫画骨,画骨莫画魂。尤其是帝王之骨,天子之魂,碰了会遭天谴。”
我不懂。画人怎能不画骨?无骨不成形,无魂不成神。
直到我接了那幅《武帝巡狩图》。
那日,大太监黄皓——对,就是蜀汉那个黄皓,灭蜀后他被掳来洛阳,竟又得宠——来宣旨:“皇上要一幅巡狩图,长三丈,宽一丈,绘百官随行,万民朝拜。给你三月,画不成,提头来见。”
我领旨,开始准备。但怪事从选颜料开始。
宫廷颜料库有三百六十色,我按例选朱砂、石绿、金粉。但黄皓却送来一盒新颜料,说是西域进贡的“活彩”。打开看,是十二种从未见过的颜色:一种红,红得像刚剥开的石榴籽,还在微微搏动;一种金,不是粉末,是流动的液态金属;最奇的是“无色”,看着透明,却能映出人脸,而且映出的脸总比真人年轻。
黄皓眯着眼:“独孤画师,皇上特意嘱咐,要用这些颜料。尤其是‘无色’,要涂在皇上脸上,让龙颜永驻。”
我应下,但心里发毛。这些颜料有股怪味,甜腻中带着腥气,像陈年的血。
作画在“观星台”进行,那是皇宫最高处,据说能通天意。画布是特制的白绢,用九十九个处女头发织成,薄如蝉翼,却扯不破。
我开始画。先用炭笔勾勒轮廓,但奇怪的是,无论我怎么画,皇上的脸总是歪的——不是我的技法问题,是皇上的脸,在画布上自动扭曲,变成一个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诡异表情。
更怪的是,当我用“无色”颜料涂皇上脸部时,画布突然吸住了我的笔,颜料自动流淌,形成一张完美的、年轻了二十岁的司马炎的脸。那脸栩栩如生,眼睛还会眨——真的在眨!白绢上的眼睛,一开一合,盯着我看!
我吓得笔都掉了,黄皓却拍手叫好:“妙!活彩果然名不虚传!”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在画中行走。那幅未完成的《巡狩图》活了,百官在画中窃窃私语,万民在跪拜哭泣,而画中央的司马炎转过头,用画布上的眼睛看我:“独孤墨,你画得不错。进来陪朕吧。”
我想逃,但画布伸出无数绢丝,缠住我,把我往画里拉。惊醒时,浑身冷汗,手心被指甲掐出血,血滴在地上,竟然自动形成一个小小的、扭曲的人形,像是画中的人物。
我去找师父卫协。他早已辞官,在洛阳城外隐居。听了我的描述,他脸色煞白:“你用了‘活彩’?还画了天子?”
“是……”
卫协长叹:“墨儿,你闯大祸了。那不是什么西域颜料,是‘人彩’。红的是心头血,金的是骨髓液,无色的是……是脑髓浆。画人画皮难画骨,而人彩,画的正是骨,是髓,是魂。”
我如坠冰窟。
“三百年前,秦始皇寻长生,有方士献‘人彩术’,以活人精魄为颜料,画帝王像,可让帝王青春永驻。但每幅画,需耗九百九十九人。后来此术失传,没想到……”
“那我那幅画……”
“已成‘画傀’。”卫协颤抖着从箱底翻出一卷古帛,“这是我从曹魏宫中偷出的《禁画录》,记载了人彩之术的真相。你看。”
帛上图文并茂:第一幅,画师以人彩作画;第二幅,画成,画中帝王复活,从画中走出;第三幅,真帝王死去,画傀取而代之;第四幅,画师被吸进画中,成为画傀一部分,永世不得超生。
“画傀会取代真人?”我声音发颤。
“不止。”卫协指着最后一幅模糊的图,“画傀需要不断吞噬活人精魄维持存在。它会越长越大,最后……吞噬整个王朝。”
我跌坐在地:“那现在怎么办?”
“毁画。”卫协斩钉截铁,“趁画未成,用黑狗血泼之,以桃木钉钉其眼,焚于正午阳光下。”
我连夜赶回皇宫,偷了一只黑狗,杀了取血。又削了桃木钉。但当我潜入观星台时,发现画不见了。
黄皓站在空荡荡的画架前,背对着我:“独孤画师,找画呢?”
我握紧怀中的黑狗血袋:“黄公公,画在哪?”
“皇上看画了一半,甚是喜欢,移去‘养心殿’了。”黄皓转身,烛光下他的脸异常苍白,“对了,皇上说,画中百官还缺几位,让你今晚就去……‘补全’。”
“补全?什么意思?”
黄皓咧嘴笑,露出漆黑的牙齿:“就是字面意思啊。画中百官,总得有真人精魄填充,才显得生动嘛。皇上已经选了十二位大臣,今夜子时,取魂入画。你,就是执笔人。”
我头皮发麻:“取魂……如何取?”
黄皓从袖中掏出一支笔——不是毛笔,是一根白骨磨成的笔,笔尖是银针:“这是‘抽魂笔’,刺入后颈,转三圈,魂魄就会被抽出来,化作颜料。你再用这颜料,补全画中人物。”
他递给我一个玉碗:“魂魄盛于此,一刻钟内必须入画,否则魂飞魄散。”
我接过笔和碗,手抖得厉害。黄皓拍拍我的肩:“别怕,第一次都这样。等画成了,皇上长生,你我都是功臣,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子时,养心殿。十二位大臣被麻药迷昏,躺在偏殿。司马炎本人坐在龙椅上,面前是那幅《巡狩图》。画中他的形象已经完成,年轻英武,眼神却空洞得可怕。
“开始吧。”司马炎声音沙哑。
我握着抽魂笔,走到第一位大臣面前。他是吏部尚书,六十多岁,曾是我父亲故交。我颤抖着掀开他的后领,露出脖颈。
笔尖刺入的瞬间,他身体抽搐,一道半透明的影子从口鼻飘出,被吸进玉碗。碗中多了一摊银色液体,泛着微光,液体中浮现出尚书一生的记忆碎片:他寒窗苦读,他金榜题名,他娶妻生子,他贪污受贿……
“快画。”黄皓催促。
我蘸了那银液,在画中百官行列里,点出一个模糊的人形。人形迅速清晰,变成吏部尚书的模样,在画中作揖跪拜,栩栩如生。
接下来是第二位、第三位……每抽一魂,我就麻木一分。到第七位时,我已经不再颤抖,机械地刺入,抽魂,作画。
十二魂尽,画中百官列队整齐,个个表情生动,但眼神都是同样的空洞。司马炎看着画,满意地点头:“还差万民。”
黄皓躬身:“陛下,已从死囚牢提了九百九十九人,明日可取魂。”
司马炎摆手:“不够。朕要的是‘活民朝拜’,死囚精气不足。去民间选,要青壮年,男女各半。”
我脑中轰然。九百九十九个活人!这已经不是画,是屠宰场!
那夜,我逃出皇宫,又去找师父。卫协听完,沉默良久,忽然问:“墨儿,你看那画中的皇上,眼神如何?”
“空洞……像没有魂。”
“因为他本来就没有。”卫协惨笑,“真正的司马炎,恐怕早就死了。现在坐在龙椅上的,是画傀。他急着完成画,是想彻底取代真人,并吞噬万民精魄,成为……‘画中天子’,永世统治。”
“那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卫协从床下拖出一个铁箱,打开,里面是十二卷画轴,“这是我师祖传下的‘镇画’,每卷都封着一个画傀。但要镇住当今天子画傀,需要一幅‘帝镇图’,以真龙天子之血为墨,画其本相,贴于画傀额上,方能封印。”
“真龙天子?可司马炎……”
“他不是真龙。”卫协压低声音,“晋得天下不正,司马氏弑君篡位,何来真龙?真正的真龙,在民间。”
他展开一幅泛黄的地图,指向蜀地:“汉室后裔刘禅,虽亡国之君,却是正统血脉。取他心头血,可制帝镇图。”
“刘禅还活着?”
“被软禁在洛阳,日日笙歌,装疯卖傻。”卫协盯着我,“墨儿,这是唯一的机会。你去取血,我来画镇图。事成之后,你我远走高飞。”
我别无选择。
三日后,我买通软禁刘禅的守卫,扮作送酒菜的仆人进去。刘禅已年近五十,胖得不成样,正在看歌舞,见我进来,醉眼朦胧:“新来的?倒酒。”
我趁倒酒时,低声道:“陛下,臣来取血救天下。”
刘禅眼神突然清明了一瞬,随即又浑浊:“血?朕的血早凉了。你要,便取吧。”
他撩开衣襟,露出肥硕的胸膛。我颤抖着用银针刺入心口,取了三滴心头血,盛入玉瓶。血是金色的,真龙之血。
刘禅按住我的手,声音极低:“告诉画镇图的人,司马炎不是第一个。曹丕、孙权、刘备……他们都用过人彩术。这天下,早就被画傀吃空了。”
我如遭雷击。
回到师父住处,我把血给他,转述刘禅的话。卫协听了,却哈哈大笑:“果然!果然如此!”
“师父?”
“墨儿,你还不明白吗?”卫协眼中闪着疯狂的光,“这天下,早就是画傀的天下了!从秦始皇开始,历代帝王都用过人彩术。真的帝王死了,假的画傀登基。一代传一代,现在坐在龙椅上的,都是画傀!他们需要不断吞噬活人精魄维持存在,所以战争不断,死人无数——那都是在‘喂食’!”
他展开那十二卷镇画:“你以为这些画傀是哪来的?是历代被封印的帝王画傀!我卫家世代为画师,真正的使命不是画画,是‘饲傀’!我们以人彩喂养画傀,维持这个虚假的王朝,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真龙再现,以血为祭,唤醒所有画傀,让他们互相吞噬,最终诞生‘画中真龙’——一个能永恒统治、无需再食的画傀之皇!”卫协的脸扭曲着,“而现在,时候到了。司马炎是最强的画傀,刘禅的血是最好的祭品。墨儿,你不是在拯救天下,是在完成最后的仪式!”
我连退几步,撞翻画架:“你……你一直在骗我?”
“不是骗,是引导。”卫协拿起我取回的金色血瓶,“三百年的谋划,今日终成。现在,完成你的使命吧。”
他忽然割开自己的手腕,血喷在十二卷镇画上。画轴自动展开,里面封印的画傀纷纷苏醒:秦始皇、汉武帝、曹操、刘备、孙权……十二个帝王画傀从画中走出,虽只是虚影,却威压骇人。
卫协又将刘禅的金血洒向空中,血雾笼罩十二画傀。画傀们发出贪婪的嘶吼,开始互相吞噬!秦吞汉,汉吞魏,魏吞蜀吴……最后,只剩下一团巨大的、扭曲的彩色光团,光团中无数人脸翻滚惨叫。
“去!”卫协指向皇宫方向,“去吞噬司马炎,成为唯一的画中真龙!”
光团呼啸而去。我跟在后面,冲向皇宫。
养心殿已成人间地狱。司马炎——那画傀——正张开巨口,吞噬着被押来的百姓。无数精魄如萤火般飞入他口中,他的身体越涨越大,几乎撑破宫殿。
十二画傀融合的光团撞入殿中,与司马炎缠斗在一起。两个怪物撕咬、吞噬,整个宫殿都在震动。
我被气浪掀飞,撞在柱子上。黄皓不知何时出现,扶起我,脸上却带着诡异的笑:“精彩!太精彩了!养蛊三百年,终于养出蛊王了!”
“你也是……”
“饲傀人,黄家一脉。”黄皓舔舔嘴唇,“我们喂了三百年的画傀,等的就是今天。等它们合而为一,就能画出真正的‘永生之画’——以整个天下为画布,以亿万生灵为颜料,画出一个永恒不灭的王朝!”
殿中,司马炎吞噬了光团,身体膨胀到极限,变成一个由无数人脸组成的巨大肉球。每张脸都在哀嚎,都是被他吞噬的人。
“还不够……”肉球发出轰鸣,“朕要更多……更多……”
它开始吸收宫殿本身,砖石梁柱都化作颜料,融入它体内。接着吸收侍卫、太监、宫女……整个皇宫都在被吞噬!
我爬起来想逃,但肉球伸出一条触手,缠住我:“画师……你为朕作画……朕赐你永恒……进来吧……”
触手将我拉向肉球。我能看清那些脸了:有我刚抽魂的十二大臣,有被吞噬的百姓,甚至还有……我师父卫协!他在肉球表面浮现,对我嘶吼:“墨儿!毁掉它!用你的血!画师的血能污染人彩!”
我咬破舌尖,将血喷在触手上。触手瞬间变黑、腐烂,松开了我。
卫协的脸在肉球上挣扎:“墨儿!听着!画傀的核心是‘画心’,就在它体内,是第一个人彩画师的心脏!找到它,刺穿它!”
肉球愤怒地蠕动,卫协的脸被淹没。我看向那巨大的、不断膨胀的怪物,它已经吞噬了大半个皇宫,正向洛阳城蔓延。
我捡起地上那把抽魂笔——白骨笔,或许能刺穿画心。
我冲向肉球,踩着那些凸出的人脸往上爬。人脸咬我,我不管,拼命往上。爬到顶端,看见一个搏动的、彩色的核心,外面包裹着无数层画布。
就是那里!
我用尽全力,将白骨笔刺入核心!
笔尖穿透的瞬间,我听见一声震天动地的惨叫。肉球剧烈收缩,所有脸都在尖叫。然后,爆炸。
不是血肉横飞的爆炸,是色彩的爆炸。无数颜料喷涌而出,染红了整个天空。那些被吞噬的人,化作一道道彩光,四散飞逝。
我摔在地上,浑身是血。肉球消失了,只剩一地狼藉。
洛阳城保住了。
我挣扎着起身,却看见黄皓在不远处,正在捡拾散落的颜料——那些从肉球中炸出的、依然在搏动的人彩。
“你……”我指着他。
黄皓抬头,笑容灿烂:“多谢你啊,独孤画师。你毁了旧的画傀,现在,这些纯净的人彩,可以画新的了。”他捧起一摊金色的颜料,“以司马炎为基,以十二帝王为料,再加上刘禅的真龙血……我能画出前所未有的完美画傀。不,不是画傀,是‘画神’!”
他转身就跑。我追上去,但受伤太重,追不上。
三个月后,我在江南小镇隐居,靠卖画为生。那场灾难被朝廷掩盖,说是天降异象,皇上龙体欠安,由太子监国。
但我每晚都做噩梦,梦见黄皓在某个地方,用收集的人彩,画着新的怪物。
昨天,镇上来了个卖货郎,兜售一种“神奇颜料”,说涂在脸上能返老还童。我一看,那颜料正是人彩。
我抓住货郎:“这颜料哪来的?”
货郎吓得哆嗦:“是……是一个姓黄的公公卖的,说卖得好,以后还有更多……”
黄皓还活着,还在散布人彩。
我买下所有颜料,夜里挖坑埋了。但埋的时候,我发现泥土下,有东西在动。
扒开土,是一幅小小的画,画着一个婴儿,眼睛在眨。画旁有张纸条,是黄皓的笔迹:“独孤画师,画神将成。这次,不再需要吞噬,因为每个人,都会自愿成为颜料——为了永生。而你,将是第一个见证者。”
我烧了画,但当晚,全镇的人都梦见自己变年轻了。早晨起来,他们照镜子,真的年轻了十岁。
人们狂喜,追问货郎颜料的来源。
我知道,完了。
黄皓找到了更可怕的方法:不是强迫吞噬,是诱惑献祭。人们为了青春,会自愿献出精魄,成为人彩。
我去官府报官,没人信。我去道观求符,道士说我疯了。
今夜,我坐在屋里,看着镜子。镜中的我,不知何时,眼角也出现了淡淡的金色——那是人彩的痕迹,我已经被污染了。
窗外,全镇的人都在欢呼,因为他们又变年轻了。
而我,拿起了画笔。
不是要画画,是要画一封遗书,告诉后人这一切。
但当我蘸墨时,墨汁变成了金色。
我的笔,自己动了起来。
在纸上画出了一个我——年轻了二十岁的我。
画中的我,对我微笑。
张嘴,用我的声音说:
“欢迎加入,独孤墨。你将成为新画神的第一笔。”
我砸了镜子。
但碎片里,每一片都映着画中的我。
都在笑,都在说:
“逃不掉的。”
“这天下,早就是一幅画了。”
“而我们,都是画中的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