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相织户(1 / 1)

我是光绪末年天津卫的一个皮货匠人,名叫冯顺。

这行当是祖传的,太爷爷那辈儿就从口外贩皮子,到我这代,开了间“顺记皮庄”,专给达官贵人做皮裘、补皮具。

我的手艺,在天津卫算头一份。特别是修补,再破的皮子,到我手里,都能补得天衣无缝,连原来的主人也看不出破绽。

这本事,引来了一个怪客人。

那日打烊前,铺子里进来个戴墨镜、裹围巾的男人,声音沙哑:“冯师傅,有件急活儿。”他从怀里掏出个绸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皮——人的皮。

我手一抖,剪子差点掉地上。

那块皮巴掌大小,白皙细腻,显然是年轻女子的皮肤,边缘还有卷曲的汗毛。最骇人的是,皮上有刺青,是半朵牡丹,正好从中间撕裂。

“这、这活儿接不了。”我把皮推回去。

客人按住我的手,墨镜后的眼睛看不真切,但语气森冷:“一百两银子。”

我咽了口唾沫。一百两,够我干三年。

“这皮……哪来的?”

“你别管。”客人凑近些,围巾下传来淡淡的腐臭味,“补好,明天这个时辰来取。记住,要一模一样,连汗毛的走向都不能错。”

他把皮和一张银票拍在柜上,转身走了。

我盯着那块人皮,手心冒汗。最终还是贪念占了上风——一百两啊。

修补人皮和修补羊皮牛皮完全不同。人皮有弹性,有纹理,有细微的毛孔。我用最细的针,最软的羊肠线,对照着撕裂的边缘,一针一线地缝。

缝到一半,怪事来了。

针尖刺入皮子时,皮子突然收缩了一下,像活物吃痛时的反应。我停手,皮子又恢复平静。

我疑心是错觉,继续缝。线穿过时,那些汗毛竟然微微颤动,朝着缝合的方向倒伏,就像……就像它们知道自己该往哪边长。

更诡异的是,那半朵牡丹刺青,在我缝合的过程中,颜色渐渐鲜艳起来,像吸饱了血。而缺失的另一半,皮子上竟隐隐浮现出淡红色的轮廓,仿佛在引导我下针。

我硬着头皮补完。最后一针收线时,整块皮子突然绷紧,然后松弛,像叹了口气。

我把它包好,锁进柜子,一夜未眠。

第二天,客人准时来了。他检查了补好的皮,墨镜后的脸似乎笑了笑:“好手艺。”又拍下一张银票,“还有活儿,接不接?”

“还是这种……皮?”

“嗯。”客人从怀里又掏出一个绸布包,这次是两块皮,一块是男人腹部的皮肤,有陈年刀疤;另一块是孩童肩头的皮肤,有个胎记。

“明天。”他留下话,走了。

我看着那两张银票和两张人皮,心里像有蚂蚁在爬。这钱来得太容易,也太邪门。

但贪念一旦开了口子,就再也缝不上。我又接下了。

这次缝孩童的皮时,针尖刺入的瞬间,我脑子里突然闪过画面: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在院子里跑,摔倒了,肩膀磕在石头上,留下青紫色的胎记。母亲跑来抱起他,轻声哄着……

我手一抖,针扎进手指。血珠滴在皮子上,瞬间被吸收,胎记的颜色深了一分。

那不是记忆,是我缝进去的“经历”。

我明白了,我补的不是皮,是皮主人的“命片”。每一块皮,都承载着原主的一段记忆,一种感受。而我,在修补的过程中,把这些记忆也缝在了一起。

客人第三天又来,这次带来了三块皮,和三百两银子。

我盯着他:“您到底是谁?这些皮从哪来的?”

他慢慢摘下墨镜。我倒吸一口冷气——他的左眼周围,皮肤颜色和纹理与脸部其他地方略有不同,虽然极其细微,但我这双看皮子的眼睛能分辨出来:那是补上去的!

“和你一样,是个匠人。”他重新戴上墨镜,“只不过,你补死皮,我补活皮。”

“活皮?”

“就是还长在人身上的皮。”他压低声音,“有些人,身上缺了块皮——也许是伤,也许是病,也许……是别的缘故。我给他们补上,让他们看起来还是完完整整的人。”

“用什么补?”

他笑了,笑容里满是寒意:“当然是用别人的皮。刚好有人多出来,有人缺一块,我就帮着……调剂调剂。”

我浑身发冷:“你这是杀人取皮!”

“不不不。”他摇头,“那些人都是自愿的。卖皮的人,得钱活命;买皮的人,得皮活人。两全其美。”

他凑得更近:“冯师傅,你这手艺,只补死物可惜了。跟我干,补活人。一单,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两?”

“五百两。”

我腿一软,扶着柜台才站稳。

“你考虑考虑。”他留下三块皮和银票,“明天我来听回话。”

那夜,我对着油灯看那三块皮。一块是老人手背的皮,满是皱纹和老年斑;一块是年轻女子大腿内侧的皮,光滑如缎;还有一块是婴儿脚底的皮,嫩得能掐出水。

我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补过上千张皮子,从没失过手。如果真能补活人……五百两一单,十单就是五千两,我能买下整条街,能让儿子去留洋,能让媳妇戴金簪……

天亮时,我做了决定。

客人再来时,我点了头。他咧嘴笑了,露出镶金的牙齿:“识时务。今晚子时,鼓楼东胡同第三家,红灯笼那户,我在那儿等你。”

子时,我提着工具箱,找到了那户。门虚掩着,里面点着灯。我推门进去,是个四合院,正中堂屋亮着,传来低低的呻吟声。

客人——现在知道他姓阎,叫我叫他阎师傅——站在堂屋门口招手。我走进去,看见炕上躺着个人,全身盖着白布,只露出左小腿。小腿上有个碗口大的溃烂伤口,深可见骨。

“这是刘掌柜,让马车轧的。”阎师傅掀开白布一角,露出病人昏睡的脸,“皮肉坏死,得换。你那块老人手背的皮,正好。”

“那么大一块伤,手背的皮不够。”

“拼。”阎师傅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十几块大小不一的人皮,都泡在一种淡黄色的液体里,“东拼西凑,总能凑够。关键是要缝得活,缝上了,皮就长上了。”

我看着那些皮,胃里翻腾:“这些……都是……”

“都是‘货’。”阎师傅拿起一块,“放心,来路正。有饿死的,有病死的,有自愿卖的。我阎老三做事,讲规矩。”

他递给我针线——不是普通的针线,针是弯曲的,像鱼钩;线是半透明的,像筋腱。

“用这个,蘸这个药水。”他指指一个瓷碗,里面是粘稠的绿色液体,“一针一线,缝上去。记住,要缝在活肉上,不能缝在死肉上。缝错了,皮不长,人还得死。”

我手抖得厉害。阎师傅按住我的肩:“冯顺,开弓没有回头箭。想想五百两。”

我咬牙,穿针引线,蘸了药水,开始缝第一针。

针尖刺入刘掌柜小腿伤口边缘的活肉时,他身体猛地一颤,呻吟声大了。阎师傅往他嘴里塞了块布:“继续。”

我一针一针地缝,把那些不同颜色、不同纹理的人皮,像打补丁一样缝在伤口上。绿色药水能让皮肉快速粘合,缝完一块,边缘就开始渗血,然后结痂,仿佛已经长了很久。

缝到第三块皮时,我突然感觉针线那头传来一阵剧痛——不是我的痛,是通过针线传来的、皮原主的痛!那块皮来自一个冻死的人,临死前刺骨的寒冷,顺着线传到我指尖!

我闷哼一声,阎师傅眼神一凛:“感觉到了?正常。每块皮都有记忆,缝的时候,会把记忆也缝进去。忍着点,缝完就好了。”

我强忍那种诡异的共感,继续缝。每一块皮都带来不同的记忆:烫伤的灼热,刀割的锐痛,病疮的麻痒……我像在同时经历十几个人的痛苦。

最后一块皮缝完,刘掌柜的小腿已经被完全覆盖。新补的皮五颜六色,像乞丐的百衲衣,但都在渗血、结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

“成了。”阎师傅拍拍手,“三天后拆线,就跟自己长的没两样。”

他递给我一个钱袋,沉甸甸的。我打开,是十锭银子,每锭五十两。

“这是定金。”阎师傅又递给我一个木盒,“里面是工具和药水。以后有活儿,我找你。记住,这事,跟谁也别说。说出去,你也活不成。”

我揣着银子回到家,一夜没睡。一闭眼,就是那些痛苦的记忆在脑子里打转。

第二天,我去铺子,心不在焉。儿子跑来要糖吃,我给了他一锭银子,他吓了一跳:“爹,你发财了?”

“少问。”我打发他走,坐在柜台后发呆。

傍晚,铺子里来了个女人,蒙着面纱,声音发抖:“冯师傅,听说您能补皮?”

我警惕地看着她:“补什么皮?”

她撩起面纱一角——我差点叫出来!她的左脸,从眼角到下巴,缺了一大块皮,露出红彤彤的肌肉和黄色的脂肪,一只眼睛没有眼皮,直接暴露出眼球,不停地流泪。

“火烧的。”她放下面纱,“五年了,生不如死。听说您有法子,多少钱我都给。”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和哀求。

“我……我补不了。”

“求您了!”她跪下来,“阎师傅说您手艺好,让我来找您。他说您昨天刚补好一个腿,我都知道……”

阎老三!这王八蛋,已经开始给我揽私活儿了!

我扶起她,心乱如麻。补,是伤天害理;不补,这女人真活不下去了。

“皮……哪来的?”

“阎师傅说有。”她抓住我的手,那只手冰凉,“他说有个刚死的姑娘,年纪和我相仿,脸皮完整,正好合用。冯师傅,您行行好,让我重新做个人吧……”

我看着她那只裸露的眼球,里面映出我扭曲的脸。

“明天晚上,铺子后门。”

她千恩万谢地走了。

那夜,我又没睡。天亮时,我去找阎老三。他住在城外乱坟岗旁的一个独院里,院子里晾着一排排人皮,像晒被单一样。

“想通了?”他正在处理一块皮,用小刀刮去上面的脂肪。

“那女人的皮,真是死人的?”

“当然是。”阎老三头也不抬,“病死的,肺痨。家里人穷,卖皮换棺材。我验过,没传染性。”

“我要见见……尸体。”

阎老三抬眼看了我一下,笑了:“成。晚上来,刚好要取皮。”

晚上,我跟着他进了里屋。屋里阴冷,有股福尔马林的味道。墙角放着一口薄棺,棺盖开着,里面躺着一具女尸,二十出头,面容清秀,确实像是病死的。

阎老三指着她的脸:“就这张皮。一整张剥下来,补给那女人,刚好。”

他拿起刀,就要动手。我拦住他:“等等……让我来吧。”

“哟,上道了。”他把刀递给我。

我接过刀,手在抖。但想到那女人的眼睛,想到五百两银子,心一横,刀尖抵在女尸额头上,轻轻划下。

皮比我想象的好剥。刀锋过处,皮肉分离,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女尸的眼睛半睁着,我总觉得她在看我。

剥到下巴时,女尸的嘴突然张开了!一股寒气喷在我手上!

我吓得刀都掉了,连退几步。阎老三哈哈大笑:“正常!尸体痉挛!瞧你那胆子!”

我定睛看,女尸的嘴又闭上了,刚才那一幕像错觉。

但当我捡起刀,准备继续时,女尸的眼睛,缓缓转向了我。

真真切切地,转动了!

“阎、阎师傅……”我声音发颤。

“又怎么了?”阎老三不耐烦地走过来,看了眼女尸,“嗨,眼皮收缩,正常现象。你快点,一会儿血凝了就不好剥了。”

我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的眼睛,快速剥下整张脸皮。皮离体的瞬间,女尸的脸变成了一团模糊的红肉,两个眼珠嵌在里面,直勾勾对着天花板。

我把皮泡进药水,手还在抖。

“行了,拿去补吧。”阎老三拍拍我的肩,“记住,缝的时候,要把皮和那女人的脸骨对齐。鼻子对鼻子,嘴对嘴,差一点儿,以后表情就不自然。”

我抱着装脸的瓷罐回到家,铺子后门,那女人已经等着了。

手术在铺子地下室进行。我让她喝了麻沸散,但她坚持要醒着:“我要看着自己怎么变回人。”

我没办法,只能让她醒着做。

当我把那张死人脸皮盖在她残缺的脸上时,她的好眼睛瞪得极大,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

我开始缝。一针,从下巴缝起。线穿过她和死人的皮,药水让两者快速粘合。

缝到嘴唇时,女人的嘴突然不受控制地动起来,发出含糊的音节:“冷……好冷……”

那是死人的记忆!肺痨病人临终前的寒冷!

“忍着。”我低声说,手却抖得厉害。

缝到眼睛时,最恐怖的事发生了。女人的好眼睛突然翻白,而那只原本裸露的眼球,在覆盖上死人的眼皮后,瞳孔开始变化——变成了死人的瞳孔颜色!淡褐色,而女人本来是黑色!

更可怕的是,那只眼睛,开始流泪,流出的不是泪,是淡黄色的脓液——肺痨病人临死前咳出的那种脓痰!

“停……停下……”女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她在看我……她在里面看我……”

“谁?”

“皮里的女人……她说……说她不想死……”

我头皮发麻,但已经缝了大半,停不下来了。我加快速度,缝完最后几针。

缝完的瞬间,女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昏死过去。

新补的脸皮开始渗血,生长。但生长的方式很怪——不是均匀生长,而是像有无数条虫子在皮下游走,这里鼓一块,那里凹一块。最后定型时,这张脸……既不像原来的女人,也不像那个死人,而是一个陌生的、扭曲的第三张脸。

眼睛一大一小,嘴角一高一低,鼻子歪向一边。

我瘫坐在地,知道失败了。

女人醒来后,摸到镜子,看了一眼,发出凄厉的尖叫!那尖叫不是人的声音,是两个声音的重叠——她自己的,和另一个女人的!

她砸了镜子,冲出门去,消失在夜色里。

我收拾残局时,发现地下有一摊淡黄色的脓液,里面混着几缕黑色的头发——是那女尸的头发,从新脸上掉下来的。

第二天,阎老三找上门,脸色阴沉:“那女人跳河了,脸泡烂了,但有人认出皮是我的手艺。冯顺,你惹麻烦了。”

“是你给我的皮有问题!”

“皮没问题,是你手艺不精。”他冷笑,“不过也好,让你长个记性。下次,我教你真正的‘活缝’。”

“还有下次?”

“当然有。”他凑近,眼睛眯起,“你以为这就完了?你缝了那张脸,那女人的魂,就有一部分留在皮上了。现在皮毁了,魂没处去,会跟着你。你晚上没听见什么声音?”

我后背发凉。昨晚确实做了噩梦,梦见两个女人在我床边哭,一个说“还我脸”,一个说“还我命”。

“你想怎样?”

“继续干。”阎老三拍拍我的肩,“干满十单,我教你‘镇魂’的法子,把跟着你的魂超度了。不然,你这辈子别想安生。”

我被他拿住了把柄,只能继续。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跟着阎老三做了九单活儿。有补手的,有补背的,有补胸口的。每一单,我都感觉到皮原主的记忆和痛苦,那些记忆像寄生虫一样钻进我脑子,晚上睡觉时,我会梦见自己是被补的那个人,经历他们的死,他们的痛。

我的精神越来越差,眼里布满血丝,手也开始抖。儿子问我怎么了,我不敢说。

第九单做完那晚,阎老三请我喝酒。酒过三巡,他醉醺醺地说:“冯顺,你知道咱们补的这些皮,最终是为了什么吗?”

“为了钱。”

“钱?”他大笑,“钱算什么!咱们是在造‘新人’!”

“什么新人?”

“你想想,一个人,如果全身的皮都换过,换成年轻人的、健康的、好看的皮,那他还是原来那个人吗?”阎老三眼睛放光,“皮相皮相,皮就是相。换了皮,就换了相,换了命!”

我忽然想起,阎老三自己脸上那块补皮:“你的脸……”

“对,我换过。”他摸着左眼周围,“三十年前,我得了恶疮,烂了半边脸。我师父——上一代皮匠,给我补了张好看的脸皮。从那以后,我运气就好了,发财了,长命了。你说,这是不是换了命?”

“你师父……现在还活着吗?”

“活着,也不算活着。”阎老三神秘地笑,“他全身的皮都换过一遍,现在一百多岁了,看起来像五十。住在山里,不见人。”

我听得毛骨悚然。

“最后一单。”阎老三给我倒酒,“做完这单,我教你镇魂法,再引荐你去见师父。他说了,要找个传人,我看你合适。”

“最后一单……补哪里?”

“全身。”

我酒醒了一半:“全身?那不就是把整个人皮都换了?”

“对。”阎老三压低声音,“是个大人物,宫里出来的太监,早年受了刑,一身疤。他想换身好皮,安度晚年。价钱,一万两。”

一万两!我呼吸急促了。

“但这需要很多皮……一整张人皮不够,得拼。”

“有。”阎老三咧嘴笑,“我攒了三年,攒了十八张好皮,都是年轻男女的,正好拼一身。冯顺,这单成了,咱们师徒就发了。”

我被钱冲昏了头,答应了。

手术在阎老三的院子里进行。那太监躺在特制的床上,全身被麻醉,但眼睛睁着,直勾勾看着天花板。

十八张人皮铺在另一张床上,像一幅恐怖拼图。阎老三指挥,我主刀。

我们从脚开始补。一张脚背的皮,一张小腿的皮,一张大腿的皮……每一张皮缝上去,太监的身体就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补到胸口时,太监突然睁大眼睛,眼珠乱转,嘴里冒出含糊的话:“好多……好多人……在我身上……”

那是皮原主们的记忆在冲突!十八个人的记忆,同时涌入一个人的脑子!

“继续!”阎老三按住太监的肩膀,“过了这个坎就好了!”

我硬着头皮缝。补到脖子时,太监的脸开始变形——新补的脖子皮是年轻男人的,纹理和太监松弛的脖子不匹配,拉扯得他的嘴歪眼斜。

最后补脸。阎老三拿出一张完整的面皮,是个二十岁书生的脸,眉清目秀。

“这张最好,我特意留的。”他把皮盖在太监脸上。

我开始缝。一针一线,把书生的脸缝在太监的头上。

缝到最后一针时,太监的身体突然剧烈抽搐,然后僵直不动了。我探他鼻息,没了。

“死、死了……”

“死了好。”阎老三却笑了,“魂走了,皮才好长。”

他拿出一个瓷瓶,往太监嘴里灌了一种红色液体。片刻,太监的心脏重新跳动,呼吸恢复,但眼睛还是死气沉沉。

“这是‘醒魂汤’,让身体活着,魂已经换了。”阎老三摸着那张新脸,“现在,这身子里的,是那十八个人的魂,混在一起。等他们磨合好了,就是个‘新人’。”

我看着那张年轻的书生脸,长在一个苍老的太监身体上,心里涌起巨大的恐惧。

这不是补皮,这是造怪物!

那夜,我没回家,住在阎老三家。半夜,我被哭声吵醒。仔细听,哭声从手术室传来,是很多人的哭声,男女老少都有。

我摸过去,从门缝往里看。烛光下,那个“新人”坐在床上,捂着脸哭。但发出的声音,一会儿是男人的,一会儿是女人的,一会儿是老人的,一会儿是孩童的。

最恐怖的是,他放下手时,那张脸在变!一会儿是书生的脸,一会儿变成某个女人的脸,一会儿又变成孩童的脸……十八张脸,在他头上轮换浮现,像走马灯!

“疼……好疼……”

“放我出去……”

“这是我的身体……”

“杀了我……”

无数声音重叠在一起。

我连滚带爬逃回房间,缩在墙角发抖。天亮时,阎老三推门进来,神清气爽:“成了!‘新人’稳定了,现在是个二十岁的书生,记忆也整合好了。冯顺,咱们成功了!”

“那、那昨晚的哭声……”

“融合期的正常现象。”阎老三不以为意,“走,师父要见你。”

他带我进山,走了整整一天,来到一个山洞前。洞口挂着皮帘子,掀开进去,里面点着长明灯,坐着个老人。

老人看起来很年轻,皮肤光滑,但眼神沧桑得吓人。他打量我:“你就是冯顺?”

“是、是……”

“手伸出来。”

我伸手,他摸了摸我的指尖:“嗯,是双巧手。老三说你想学镇魂法?”

“是,我身上跟着魂……”

“镇魂法简单。”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小木人,“把魂引到这人偶里,封住,就行了。但你要先办一件事。”

“什么事?”

“给我补皮。”老人解开衣襟,露出胸口——那里破了个大洞,能看见里面跳动的心脏,但心脏外面,包着一层薄薄的、透明的东西,像膜。

“这是我最后一块原皮,快撑不住了。你给我补块新的。”

“补、补哪里?”

“补心上。”老人盯着我,“用心补心,用魂补魂。补好了,我传你长生法。补不好,你就留在这,当我的皮。”

我转身想跑,阎老三堵在洞口,手里拿着刀。

“冯顺,别怕。”老人声音温和,“补好了,咱们都是‘新人’,都能长生不老。这世道,换张皮,换个命,有什么不好?”

我看着老人胸口那个洞,看着里面那颗被透明膜包裹的、跳动了百年的心脏,突然明白了。

阎老三的师父,早就不是人了。他只是一张皮,裹着一颗心。而那颗心,也不知换了多少回。

他们所谓的“补皮”,最终是要把所有人都变成他们这样的怪物——靠换皮活着,靠吸食别人的生命和记忆延续自己。

而我现在,要么加入他们,要么变成皮。

我选择了第三条路。

我拿起针线,走向老人。他满意地闭上眼睛。我第一针,缝在他心口的破洞边缘。第二针,缝深一点,线穿过那层透明膜。第三针,直接缝在了心脏上!

老人猛地睁眼,想挣扎,但阎老三按住了他——这是我刚才用眼神和他约好的。

“老三……你……”

“师父,您活够了。”阎老三冷冷地说,“该换张更年轻的皮了。冯顺,快!”

我快速缝线,把老人的心口彻底缝死。线是特制的,缝上了就拆不开。老人的心脏被线勒住,跳动越来越慢,最后停止。

他死了,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

阎老三松手,笑了:“冯顺,干得好。现在,师父的皮是你的了。剥下来,换上,你就能活两百年。”

我看着老人的尸体,突然问:“阎师傅,你脸上的皮,也是这么来的吧?”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对,我师父的师父的皮。一代传一代。”

“所以,你其实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代了,也不知道自己原来长什么样。”

“那不重要。”阎老三摸着自己的脸,“重要的是活着。”

“活着?”我突然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阎老三,你看看自己的手!”

他低头看手——手背上,皮肤开始起皱、变黑、腐烂,像陈年的皮革。

“这、这是……”

“你师父死了,他施在你身上的‘皮咒’就解了。”我冷冷地说,“你以为换皮就能长生?那只是你师父用邪法把自己的命和你们的皮绑在一起。他活,你们的皮就活;他死,你们的皮就烂。你们从来都不是长生,只是在替他养皮!”

阎老三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腐烂在蔓延,很快到了胳膊、肩膀、胸口、脸……

他惨叫着,在地上打滚,最后化为一滩脓水,只剩一张完整的人皮,摊在地上,像件脱下的衣服。

我走出山洞,下山回家。

路上,我摸自己的脸。眼角,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细小的皱纹——是那些缝进我脑子里的记忆,在腐蚀我的生命。

回到家,儿子看见我,吓了一跳:“爹,你的脸……”

我照镜子,镜子里的人,既像我,又像那些我补过的人。十八张脸,在我脸上重叠浮现,一眨眼变一张。

我成了“新人”。

不是阎老三造的那种新人,是所有皮原主记忆的集合体。我脑子里有十八个人的一生,他们的爱恨,他们的生死。

晚上,我坐在铺子里,拿起针线。不是要补皮,是要补自己。

我把那些记忆,一针一线,缝进一个布偶里。每缝进一段记忆,我脸上的某张脸就淡一分。

缝了三天三夜,布偶成了,是个丑陋的、满是缝线的娃娃。而我,恢复了原来的脸。

但我知道,那些记忆没有消失,只是被封住了。总有一天,它们会破封而出。

我把布偶埋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儿子问我埋了什么,我说:“埋了罪。”

从那以后,我关了皮庄,改行做木匠。但手上这门补皮的手艺,像诅咒一样跟着我。

有时半夜,我会听见院子里有哭声,是那个布偶在哭。十八个人的记忆在它里面打架,争夺主导权。

有时,会有陌生人来敲门,问我能不能补皮。我都拒绝。

但昨天,来了个穿西装戴礼帽的年轻人,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女孩,脸被火烧毁了。

“冯师傅,听说您能补脸。”年轻人深深鞠躬,“多少钱都行。”

我看着他,忽然在他领口看见一点异样——他脖子上的皮肤,颜色和脸略有不同。我太熟悉这种差异了,那是补过的皮。

“你的脖子……”

年轻人摸了摸脖子,笑了:“三年前补的,也是找的一位老师傅。可惜他去年死了。现在,只有您会这手艺了。”

“那位老师傅……姓什么?”

“姓阎,阎老三。”

我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还活着?”

“活着啊,在租界开了家西医诊所,专做植皮手术,洋人都找他。”年轻人疑惑地看着我,“您认识?”

我冲出门,跑到租界,找到那家诊所。透过玻璃窗,我看见阎老三穿着白大褂,正在给一个洋人看病。他的脸完好无损,甚至更年轻了。

他看见我,隔着玻璃笑了笑,用口型说:“你来了。”

然后他指了指诊所的招牌,上面写着:“新生皮科医院,院长:阎长生。”

长生。

他做到了。

不是靠换皮,是靠寄生。他寄生在别人身上,用别人的皮,别人的命,延续自己。

而我,成了他选中的下一个寄生体。

昨晚,我梦见那个布偶从土里爬出来,走到我床边,十八张嘴同时说:“让我们出去……我们要皮……要身体……”

我惊醒了,摸自己的脸。脸上,十八张脸又开始轮换。

阎老三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响起:“冯顺,你逃不掉的。你缝了那么多皮,那些皮的原主,他们的魂都认得你。他们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给他们新的身体。”

“或者,你成为我的身体。”

“我们合而为一,长生不老。”

“多好。”

我拿起剪刀,对准自己的心脏。

但下不去手。

因为我想活着。

哪怕是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窗外,天亮了。

新的一天。

新的皮。

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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