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五代十国时期的一个农妇,没有名字,村里人都叫我吕大家的。丈夫死在战乱里,留下我和五岁的女儿穗儿。
我们村在黄河边上,今年大旱,庄稼全枯了。树皮挖光,草根吃完,饿殍开始出现在路边。
穗儿已经三天没吃东西,肚子胀得发亮,那是吃观音土的结果。她躺在炕上,气若游丝:“娘,我梦见爹爹了,他说那边有白面馍馍……”
我抱着她,眼泪早就流干了。
那天黄昏,村口来了个陌生男人。他穿着整洁的长衫,面色红润,在这个饿殍遍地的年头显得格格不入。
“大姐,”他站在我家篱笆外,声音温和,“想给孩子一口吃的吗?”
我警惕地护住穗儿:“我们没钱。”
“不要钱。”男人微笑,“只要你们跟我走。山那边有个村子,地里庄稼长得可好了,顿顿有粮。”
我盯着他油光水滑的脸,心动了。反正留在这里也是饿死,不如赌一把。
当夜,我抱着穗儿,跟着男人出了村。同行的还有七八户人家,都是饿得走不动路的。
走了整整两天,翻过三座秃山。就在我快撑不住时,眼前出现了一片山谷。
谷里果然有个村子,炊烟袅袅。最神奇的是,村外的田地里,麦子金黄金黄的,沉甸甸垂着头!
“这……这是真的?”同行的老汉颤抖着问。
带路的男人点头:“快进村吧,村长等着呢。”
村口已经站了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面色红润,衣服干净。为首的是个白胡子老者,拄着拐杖,笑呵呵迎上来:“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屋里备了饭,先吃饱再说。”
我们被领到村中的祠堂。院子里摆了几张长桌,桌上放着热腾腾的馍馍、炖菜,甚至还有肉!
肉啊!我已经两年没闻过肉味了!
穗儿眼睛都直了,伸手就要抓。我拦住她,看向村长:“老丈,这……这肉是?”
“山里打的野味。”村长捡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嚼得满嘴流油,“放心吃,管够。”
饿极的人哪还顾得上许多。大家扑向饭桌,狼吞虎咽。我也撕下一块馍馍塞给穗儿,自己抓了块肉。
肉炖得烂,入口即化,香得让人想哭。但味道有点怪,说不出的腥甜。
穗儿吃得急,呛住了。我忙拍她的背,她咳出一小截东西——像手指头,但很小,像是婴儿的手指。
我僵住了。
穗儿却把那截东西捡起来,又塞回嘴里:“娘,这个脆脆的。”
我胃里翻江倒海,扭头看其他人。他们都在埋头猛吃,没人注意碗里的肉是什么形状。
“大姐不吃?”村长不知何时站到我身后。
“这肉……”我声音发颤。
“是肉啊。”村长笑容不变,“吃饱才有力气干活。明天开始,你们就要下地了。”
那夜,我们被安排住在村里空屋。屋子很干净,炕上铺着新稻草。穗儿吃饱喝足,很快睡着了。
我却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截“手指”。
半夜,我悄悄起身,摸向祠堂。白天吃饭的碗筷还没收,堆在厨房的大木盆里。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盆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我凑近看,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那是一堆啃干净的骨头,小小的,分明是孩童的骨架!头骨只有拳头大,肋骨细得像牙签!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尖叫。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看到了?”是村长的声音。
我猛地转身,背抵着灶台:“你们……你们吃人!”
“不吃人,吃什么?”村长叹了口气,“这世道,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你们不也吃了?”
“我不知道那是——”
“现在知道了。”村长走近一步,月光下他的脸像涂了白粉,“但你女儿吃了,你也吃了。走出去,也是要被官府剐的。不如留下,大家互相帮着,活下去。”
我腿一软,瘫坐在地。
“这村子存在三十年了。”村长蹲下来,声音像催眠,“黄河发一次大水,闹一次饥荒,就来一批新人。老的吃完了,就吃新的。轮回转,生生不息。”
“你们不怕遭天谴?”
“天?”村长笑了,“天早就死了。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讲仁义。”
他站起身:“明天开始干活。村里规矩:干活的人有饭吃,不干活的人……就是饭。”
我浑浑噩噩回到屋里。穗儿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油光。
我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那肉已经变成我的一部分了。
第二天,我被分配到田里干活。麦田金黄得刺眼,但走近看,麦穗里结的不是麦粒,是一颗颗小小的、白色的东西,像牙齿。
我拔起一株麦子,根部缠着一缕头发。
“别看了,快割吧。”旁边一个妇人低声说,她眼睛红肿,像是哭过,“我来的第二天就知道了。但能怎么办?我儿子饿死了,我不想死。”
“你儿子……”
妇人别过脸:“在锅里。”
我手一抖,镰刀差点掉地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里不断有新人来,也不断有“老人”消失。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埋头吃饭干活,像行尸走肉。
穗儿恢复了生气,甚至长胖了。她和其他孩子玩,笑得开心。有时她会问我:“娘,为什么村里没有小猫小狗?”
我无法回答。
一个月后的夜晚,我被一阵哭声惊醒。是孩子的哭声,从祠堂方向传来。
我悄悄摸过去,趴在窗缝往里看。
祠堂里点着油灯,村长和几个壮汉站在中央。地上跪着三个新来的孩子,都是七八岁模样,吓得直抖。
“别怕,不疼的。”村长摸着其中一个孩子的头,“很快就过去了。”
一个壮汉举起木槌,狠狠砸向孩子的后脑!
我差点叫出声,死死咬住手背。
孩子软软倒下。另外两个孩子尖叫着想跑,被抓住,同样的命运。
壮汉们开始剥孩子的衣服,动作熟练得像杀猪宰羊。剥干净后,他们把孩子抬到案板上,开始分割。
我转过身,呕吐起来。吐出来的全是黄水,和一点没消化的肉渣。
一只手突然搭在我肩上!
我魂飞魄散,回头看见是那个红眼睛的妇人。她捂住我的嘴,把我拖到暗处。
“别出声!”她低声急道,“被他们发现你在偷看,下一个就是你!”
“他们……他们连孩子都……”
“孩子肉嫩。”妇人眼里涌出泪,“我第一个孩子就是这么没的。我看着他被拖走,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不逃?”
“逃?”妇人苦笑,“你以为没试过?村外那片林子,走进去就绕回来。这村子被咒了,进来就出不去。”
她抓住我的手:“但你不一样。你女儿还小,还没到‘出栏’的年纪。趁现在,得想法子。”
“什么法子?”
妇人凑到我耳边:“祠堂下面有地窖,藏着村子的秘密。我偷看过一次,里面……里面全是牌位。每个吃过人肉的人,名字都在上面。村长说,那是‘饥簿’,名字上了簿子,就永远离不开这里了。”
“我的名字……”
“你吃了肉,名字就在了。”妇人眼神绝望,“但你女儿还没吃‘那种肉’。她吃的只是普通的……普通的死人肉。她的名字还没上簿。”
我懂了:“只要她没吃孩子肉,就能出去?”
“也许。”妇人不确定,“但谁也没试过。村长看得紧,孩子长到十岁,就会被喂‘开荤肉’,那就是孩子肉了。吃了,名字就上簿,一辈子困在这里。”
穗儿还有五年。
五年内,我必须带她逃出去。
从那天起,我开始暗中观察。村长每七天会打开一次地窖,进去添名字。地窖入口在祠堂神龛后面,需要一把铜钥匙,村长随身带着。
我还发现,村里所有成年人都得过一种“病”。症状是半夜浑身发痒,皮肤下像有虫子在爬。必须喝村长给的“止痒汤”才能缓解。
我偷偷藏了一点汤渣,发现里面有细细的白色虫卵。
这不是普通的村子,这是一个人肉农场,我们既是饲养员,也是未来的饲料。
三个月后,红眼睛妇人“病”了。她浑身溃烂,躺在屋里没人管。我去看她时,她已经神志不清。
“地窖……”她抓住我的手,指甲掐进肉里,“下面……不只是牌位……还有……还有……”
话没说完,她眼睛一翻,死了。
当晚,她的尸体就不见了。第二天午饭,多了一道炖肉。村长特意给我盛了一碗:“吕大家的,你照顾她辛苦,多吃点。”
我看着碗里颤巍巍的肉块,知道那是谁的肉。
我吃了。
一边吃,一边在心里发誓:穗儿,娘一定带你出去。
我开始策划偷钥匙。村长每晚都会去村东头一个寡妇家,待一个时辰。那是唯一的机会。
我用了半个月踩点,摸清路线。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溜进村长家。
钥匙就挂在床头,我伸手去摘——
“找这个?”村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僵住了。
油灯点亮。村长坐在角落的椅子里,像是等了很久。
“早就知道你不安分。”他叹气,“但没想到你这么急。你女儿才五岁,还有五年好日子,急什么?”
“这不是日子,这是地狱!”
“地狱?”村长笑了,“外面才是地狱。这里至少能活着。”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吕大家的,我观察你很久了。你聪明,能忍,是个好苗子。想不想……当下一任村长?”
我愣住了。
“我老了,干不动了。”村长拍拍我的肩,“这村子需要个新头儿。你合适。只要你答应,你女儿可以平安长大,永远不吃‘那种肉’。等她成年,我送她出去。”
“你能放人出去?”
“能。”村长点头,“但出去的,都活不长。名字上了饥簿,离了村子就会得怪病,浑身溃烂而死。不过你女儿名字还没上,她能活。”
我心动了。
“当村长要做什么?”
“管理村子,分配‘食物’,添名字上簿。”村长盯着我,“最重要的是,每月初一,要下地窖‘上供’。”
“上供?供什么?”
村长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答应了,我就告诉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枯井。
“我答应。”
村长大笑,把钥匙递给我:“明晚子时,地窖见。带上一碗你自己的血。”
那夜我回到屋里,看着熟睡的穗儿,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子时,我端着血碗来到祠堂。村长已经在等,他打开地窖门,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涌出来。
梯子向下延伸,深不见底。我们一前一后下去。
地窖比想象中大,像一座地下宫殿。墙壁上嵌着无数牌位,密密麻麻,望不到头。每个牌位上都刻着名字和日期,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六十年前。
“这些都是吃过人肉的人。”村长举着油灯,“活着的时候在这里吃饭,死了名字留在这里,魂魄也困在这里。”
“魂魄?”
“不然你以为村子为什么出不去?”村长走到地窖中央,那里有一个石台,台上放着一个陶瓮,“全靠这东西镇着。”
陶瓮很普通,但瓮口被血泥封死。瓮身贴满了黄符,符纸已经发黑。
“这是‘饥瓮’,里面装着第一个吃人肉的人的胃。”村长声音肃穆,“从那以后,所有吃过人肉的人,魂魄都会被他吸引,死后无法超生,只能在这里徘徊。”
他接过我的血碗,将血浇在瓮上。血渗进血泥,陶瓮微微震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现在,该你了。”村长退开一步,“割开手掌,按在瓮上。从今往后,你就是饥瓮的看守者,村子的主人。”
我照做了。手掌按上陶瓮的瞬间,一股冰寒从掌心直窜头顶!无数声音涌进我的脑海:哀嚎、哭泣、咒骂、狂笑……所有死在这里的人的声音!
我看见幻象:六十年前,黄河决堤,饿殍千里。一个书生带着一群难民逃到山谷,发现这里有些许存粮。但粮食很快吃完,饿极的人开始易子而食。书生吃了第一口人肉后,疯了,剖开自己的肚子,掏出胃装进陶瓮,诅咒所有吃人肉者永世不得超脱……
我尖叫着抽回手,掌心多了一个黑色的印记,像被烙铁烫过。
“成了。”村长满意地点头,“现在,你是村长了。我该‘退休’了。”
他转身要走,我拦住他:“你去哪?”
“去该去的地方。”他笑了笑,笑容忽然变得诡异,“每个村长退休后,都会成为‘储备粮’。这是规矩。”
“什么?”
“你以为村里的肉哪来的?”村长解开衣襟,露出腹部一道狰狞的疤痕,“我吃了上一任村长,他吃了上上任。一代传一代,血肉相续,村子才能维持。”
他指了指陶瓮:“饥瓮需要村长的心脏才能继续运转。等我死了,你要剖开我的胸膛,把心放进瓮里。然后,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把我的力量继承下去。”
我浑身发冷。
“你也可以选择不吃。”村长系好衣襟,“但那样,饥瓮就会失效,村子结界消失。外面的人会进来,发现这里的秘密。你觉得,官府会怎么处置一个吃了三年人肉的村子和她的女儿?”
他走了,留下我和那口陶瓮。
第二天,村长死了。死在自己屋里,面容安详。村民们等着我主持“葬礼”。
我把村长的尸体拖到祠堂,当众剖开他的胸膛。心脏还在微微搏动,我把它放进陶瓮。瓮身的黄符瞬间变红,像是活了过来。
然后,我割下村长的肉,分给村民们。轮到我自己时,我捡起一块,放进嘴里。
很腥,很苦。
但吃下去后,我感觉身体起了变化。视力变得异常清晰,能看清每个人皮肤下的血管。听力也敏锐了,能听见祠堂下面,那些牌位里传来的窃窃私语。
最重要的是,我脑子里多了一份“名单”:所有村民的名字,他们的“出栏日期”。红眼睛妇人说得对,这里就是个农场,每个人都是待宰的牲畜。
穗儿的名字也在上面,日期是五年后。
从那天起,我成了村长。我分配食物,主持“出栏”,每月初一下地窖上供。我越来越像老村长,笑容温和,面色红润。
穗儿无忧无虑地长大,六岁,七岁,八岁。她一直没吃“那种肉”,我以为我能保护她。
直到她九岁生日那天。
那晚,穗儿突然发起高烧,浑身抽搐。我急得团团转,村里的郎中来看了,摇头:“是‘饥病’,必须吃‘开荤肉’才能好。”
“不可能!她没吃过人肉,怎么会得饥病?”
郎中指了指我:“你是村长,你的血脉里带着饥瓮的诅咒。你女儿继承了一半,九岁是发作的时候。不吃,就会活活饿死,明明肚子里塞满食物,却感觉饥火烧心。”
我抱着滚烫的穗儿,心如刀割。
“娘……我饿……”穗儿睁开眼睛,瞳孔涣散,“好饿……给我吃的……”
“穗儿想吃什么?”
“肉……新鲜的肉……”
我颤抖着手,割下自己手臂上一块肉,递到她嘴边。穗儿张嘴咬住,贪婪地咀嚼。
吃了肉,她的烧退了,安静睡去。但我知道,完了。
她的名字,此刻一定已经刻在了饥簿上。
第二天,我去地窖查看。果然,穗儿的牌位已经立在那里,日期是明年今日。
她只能活到十岁。
我跪在陶瓮前,第一次哭了。瓮身震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像是在嘲笑我。
“放我们出去……”我捶打着陶瓮,“放我女儿出去!”
陶瓮裂开一道缝,里面传出声音——是老村长的声音:“出去?去哪?外面的人,和这里有区别吗?你逃了三年饥荒,见过人吃人吗?这里只是把这件事摆到明面上罢了。”
“可穗儿是无辜的!”
“谁不是无辜的?”声音冷笑,“六十年前那个书生,他不想当好人吗?可他饿啊,饿到发疯。饥瓮不是诅咒,是镜子,照出人最真实的样子。”
裂缝里渗出黑色的液体,像脓血。液体在地上蔓延,形成一幅画面:外面,官兵正在屠村,因为怀疑村里藏了叛军。妇孺被砍杀,尸体堆成山,然后被幸存者拖走……
“你看,”声音说,“哪里不是地狱?”
我瘫坐在地,最后一点希望破灭。
穗儿十岁生日那天,我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有馍馍,有炖菜,还有一碗肉汤。
穗儿坐在桌边,穿着我给她做的新衣服,小脸红扑扑的:“娘,今天吃什么?”
“好吃的。”我给她盛汤,“喝了这碗汤,穗儿就长大了。”
穗儿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下去。喝完,她舔舔嘴唇:“娘,这汤好香。”
“喜欢就好。”
夜里,穗儿睡了。我来到祠堂,村民已经等在院子里。他们看着我,眼神复杂。
“时间到了。”村里的屠户低声说。
我点头,走进穗儿房间。她睡得正香,嘴角带着笑,也许在做好梦。
我抱起她,很轻,像抱着一捆稻草。
祠堂的案板已经铺好。我把穗儿放上去,她醒了,揉着眼睛:“娘,这是哪?”
“乖,再睡会儿。”我抚摸她的头发。
屠户举起木槌。我转过头,闭上眼睛。
槌落的声音很闷,像敲在棉花上。穗儿连哼都没哼一声。
然后是分割的声音,刀刃切过骨头的声音,肉块落在盆里的声音。
我始终没有回头。
天亮时,新鲜的肉分到了每家每户。我那份最多,是心脏和肝脏。
我坐在空荡荡的屋里,看着那碗肉,看了整整一天。
黄昏时,我端起碗,开始吃。
一口,两口,三口。
嚼得很慢,很仔细,品尝着女儿最后的味道。
吃完后,我擦擦嘴,走出门。村民们看见我,纷纷低头。
我走到祠堂,打开地窖,进去添上穗儿的名字。然后,我站在陶瓮前,看了很久。
最后,我举起锤子,狠狠砸向陶瓮!
瓮碎了,里面滚出一团黑色的、搏动的东西。那不是胃,是一颗巨大的心脏,连着无数血管,血管另一端延伸到每个牌位里。
心脏在破碎的陶片中挣扎,发出婴儿般的啼哭。
我踩上去,用力碾。汁液四溅,腥臭扑鼻。
心脏爆开,地窖里所有牌位同时炸裂!碎片如雨,那些被困的魂魄尖啸着冲出,化作一道道黑烟,消散在空中。
结界破了。
我走出地窖,走出祠堂,走出村子。没人拦我,村民们呆呆站着,像失去了提线的木偶。
我翻过山,回到三年前离开的家乡。那里已经长满荒草,一个人都没有。
我在废墟里住下来,靠挖野菜活命。但无论吃多少,总是饿。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饿,像有虫子在啃食我的内脏。
我知道,饥瓮虽然碎了,但诅咒还在我身体里。我吃掉了村长,吃掉了穗儿,吃掉了无数人。他们的饥饿,现在都是我的了。
我会永远饿下去,直到吃光自己。
昨天,我在河边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镜中人面色红润,油光满面,像极了当年的村长。
我对着影子笑了。
影子也笑了。
然后,影子张开嘴,用穗儿的声音轻轻唤我:“娘,我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