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唐朝的一个普通妇人,姓崔,娘家名字不提也罢。
嫁到王家第五年,夫君王晋突然病故,留我和三岁的女儿秀儿相依为命。
守丧期满那年,婆婆领来一个远房表侄,叫郑怀恩。说是家中无人,来投奔的。怀恩比我小两岁,模样周正,手脚勤快,很快成了家里的帮手。
婆婆有意撮合。我本不愿,但看着秀儿日渐长大,需要父亲教导,也就点了头。
再嫁那日,简单办了酒。怀恩喝得微醺,握着我的手:“嫂子——不,娘子放心,我定待秀儿如己出。”
他确实做到了。秀儿很快改口叫爹,他教她识字,给她买糖人,夜里讲故事哄睡。
一切都好得不像真的。
怪事是从秀儿四岁生辰那天开始的。
早晨秀儿醒来,揉着眼睛扑进我怀里:“娘,我梦见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小娘子,她说我占了她的床。”
我只当是孩子胡话,拍拍她的背:“梦都是反的,快起来吃寿面。”
但那天下午,秀儿在院里玩,突然指着墙角:“娘,那个小娘子又来了!她在对我招手!”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墙角空空如也,只有一丛半枯的蔷薇。
“莫要胡说。”我拉着她回屋,心里却莫名发毛。
夜里,秀儿发起高烧,小脸通红,嘴里不停呢喃:“还给我……把我的日子还给我……”
我急得掉泪,怀恩却异常镇定。他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这是老家带来的土方,退热最灵。”
我闻着那药有股怪异的甜腥,本想拦着,但秀儿烧得厉害,只能试试。灌下药,秀儿果然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后半夜,我起身查看,发现秀儿睁着眼,直勾勾盯着帐顶。
“秀儿?”
她缓缓转头,眼神陌生:“我不是秀儿。”
我浑身汗毛倒竖!
“那你是谁?!”
“我是该睡在这张床上的人。”秀儿的嘴角扯出一个不属于孩子的诡异笑容,“你女儿偷了我的生辰。”
我尖叫着后退,撞进怀恩怀里。他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扶住我:“娘子做噩梦了?”
我指向床铺:“秀儿她——”
床上,秀儿正睡得香甜,呼吸均匀,小脸红润。
“你看错了。”怀恩搂着我的肩,“连日操劳,眼花了。”
真是我看错了吗?
第二天,秀儿病好了,却像变了个人。从前活泼爱笑,现在沉默寡言。从前爱吃甜糕,现在看见就推开。更怪的是,她突然会弹琵琶——我从未教过她,家里甚至没有琵琶。
怀恩却很高兴:“秀儿有天赋,该请个先生。”
我看着他欣喜的脸,心里那点疑虑更深了。
我开始留意怀恩。发现他每月十五都会深夜出门,说是去祭拜一位故人。有一次我偷偷跟着,见他进了城西一片乱葬岗,在一座无碑坟前烧纸。
火光中,他的表情虔诚得近乎狂热,嘴唇翕动,念念有词。夜风吹来只言片语:“……再等等……快成了……”
我逃回家,一夜未眠。
几天后,婆婆突然病倒,卧床不起。她拉着我的手,混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崔娘,逃……带着秀儿逃……”
“逃什么?”
“他们不是人……”婆婆的手指冰凉,“是‘’……从坟里爬出来的……”
话没说完,怀恩端着药进来,婆婆立刻闭眼装睡。
怀恩舀起一勺药,轻轻吹凉,递到婆婆嘴边:“姑母,吃药了。”
婆婆不肯张嘴。怀恩叹口气,捏住她的鼻子,硬灌下去。动作熟练得像做过无数次。
那夜,婆婆死了。
怀恩哭得很伤心,操办丧事井井有条。但我看见,他在灵堂烧纸时,嘴角有一闪而过的笑意。
婆婆头七那晚,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是个瞎眼老道,杵着竹杖,站在门口不肯进。
“贫道路过,见府上黑气冲天,特来提醒。”老道的白眼珠对着我,“夫人,你家有‘’。”
我心下一惊,忙请他进屋细说。
老道坐下,也不喝茶,直接问道:“家中可有人性情大变?可有人梦见过世的自己?可有人……能说出自己不该知道的事?”
我连连点头。
“‘’,是那些胎死腹中或夭折早逝的魂魄。”老道压低声音,“他们不甘心,在阴阳缝隙间游荡,寻找活人替身。替换成功,就能偷来对方的阳寿和命数,重活一世。”
“如何替换?”
“需三样:生辰八字、贴身物件、至亲之血。”老道掐指一算,“夫人,你女儿的替身,已经快成了。下一次月圆,就要彻底换魂。”
我腿一软,跪倒在地:“求道长救我女儿!”
“难。”老道摇头,“替身已在你家中,驱不走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找到替身的‘本坟’,掘出骸骨,在月圆前烧毁。”老道起身,“但本坟必在极阴之地,且有守坟的‘未生人’看守。夫人一介女流,去不得。”
我咬牙:“为了秀儿,刀山火海也去得!”
老道沉默良久,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此符可暂时护身。若决心去,今夜子时,我来接你。”
他走后,我把符贴身藏好。怀恩回来,我假装无事,心里却盘算着如何脱身。
子时将近,我哄秀儿睡下,悄悄出门。老道已在巷口等候,递给我一把桃木短剑:“拿着防身。”
我们摸黑出城,来到乱葬岗。今夜无月,只有老道手里的灯笼发出惨白的光。
“就在前面。”老道指向一座微微隆起的土包,“那是‘未生冢’,埋的都是的假身。真身在其他地方。”
土包前果然立着个黑影——是怀恩!他背对着我们,正往坟前倒着什么液体,腥气扑鼻。
老道示意我噤声,绕到侧面。我看清了,怀恩倒的是血!新鲜的、温热的血!
“快了……秀儿,爹爹很快就能让你活过来……”怀恩的声音温柔得可怕。
他不是在说我的秀儿!他在说另一个秀儿!
老道突然出手,一把朱砂撒向怀恩!怀恩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身体开始融化!像蜡一样,皮肉流淌,露出下面森森白骨!
不,不是白骨,是纸!是糊成人形的纸骨架!
纸人怀恩挣扎着要起来,老道一剑刺穿它的胸口,它抽搐几下,不动了。
“这是‘纸仆’,真正的的傀儡。”老道踢开纸人,开始掘坟,“快,找到骸骨烧掉!”
我们用树枝挖开土包。里面没有棺材,只有一具小小的骸骨,看身形不过三四岁。骸骨怀里抱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爱女王秀儿之墓”。
我的秀儿还活着,这里却有个秀儿的墓!
“这是替身的假身。”老道把骸骨拖出来,浇上灯油,“烧了它,替身就少了依附。”
我点火,火焰腾起。骸骨在火中发出凄厉的尖叫,像是无数孩子在哭!
火焰熄灭后,地上只剩一堆灰烬。老道长舒一口气:“暂时安全了。但真正的本坟不在这里,得问出下落。”
我们回到纸人怀恩旁边。它还没完全消散,纸糊的脸上,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
“说,本坟在哪?”老道厉声问。
纸人咧开嘴,发出怀恩的声音:“你们……阻止不了……秀儿一定会回来……”
“哪个秀儿?!”我揪住纸人的衣领——其实是纸。
“我的秀儿……”纸人的声音充满恨意,“五年前病死的秀儿……她那么小,还没看够这个世界……我要让她活过来……用你女儿的命……”
我如遭雷击:“所以你不是来投奔,是来复仇的?你早就计划好了?”
“三年……我找了三年,才找到八字完全吻合的替身……”纸人咯咯笑起来,“你女儿,就是为我女儿准备的肉身!”
老道一剑斩下纸人的头颅,纸人彻底化为一堆废纸。
“夫人,事情麻烦了。”老道神色凝重,“这执念极深,必不止一个纸仆。真正的郑怀恩恐怕早已遇害,这个纸仆只是用来接近你的工具。”
“那真正的在哪?”
“在……”老道突然瞪大眼睛,看向我身后。
我回头,看见秀儿站在不远处!穿着白色寝衣,赤着脚,眼神空洞。
“秀儿!你怎么——”
“娘。”秀儿开口,声音却是个成年女子,“谢谢你帮我找到假身。现在,该还我肉身了。”
她抬起手,四周的坟墓里,爬出无数纸人!男女老少,密密麻麻,朝我们围过来!
老道挥舞桃木剑,纸人触之即燃,但太多了,烧不完!
秀儿——不,附在秀儿身上的那个东西——慢慢走来:“五年了,我在阴冷地底等了五年。好不容易找到契合的肉身,却被这老道坏了事。不过没关系,月圆还有三天,来得及。”
“从我女儿身体里出去!”我扑向她,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
“你女儿?”她冷笑,“你怎么确定,她真是你女儿?”
我一愣。
“王晋身体不好,根本不能生育。”她一字一句,“你的秀儿,本来就是我从别处‘借’来的。现在原主要用,自然该还。”
我瘫坐在地,看向老道。老道苦笑:“夫人,她说的是真的。我刚就想告诉你,你女儿的面相……确实不是王家血脉。”
秀儿体内的东西继续道:“五年前我病死,爹爹为了让我复活,找来这个女婴,用秘法封住她的魂魄,让我的魂魄缓慢渗透。本来三年就能成功,谁知王晋突然死了,打乱计划。爹爹只好亲自出马,扮作郑怀恩,继续完成替换。”
“所以……所以秀儿一直都不是我的女儿?”我喃喃自语。
“现在是了。”她微笑,“等我彻底融合,我就会是你的女儿。我会叫你娘,会孝顺你,会比原来的秀儿更乖巧。不好吗?”
“不好!”我嘶吼,“把秀儿还给我!不管她是谁的孩子,这四年是我养大的!她是我的秀儿!”
我爬起来,冲向那个东西。老道也同时出手,黄符贴向秀儿的额头!
秀儿尖叫一声,体内迸出一团黑气!黑气在空中凝聚成一个少女的模样,面容惨白,眉眼和秀儿有七分相似。
“既然你们找死……”少女魂魄伸出鬼爪,“那就一起做吧!”
鬼爪抓向老道,老道举剑格挡,却被震飞出去!桃木剑折断!
少女魂魄转向我:“至于你……就当我的新肉身吧!虽然老了点,但还能用!”
鬼爪刺向我胸口!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扑过来,挡在我面前——是秀儿!她自己的身体!
鬼爪刺穿秀儿的肩膀,鲜血飞溅!
“秀儿!”我抱住她。
秀儿脸色苍白,但眼神清明:“娘……我一直醒着……只是动不了……”
“怎么可能?!”少女魂魄尖啸,“我明明已经压制了你的魂魄!”
“因为……”秀儿咳出一口血,“我不是普通孩子……我是‘守魂人’……”
老道挣扎着爬起:“守魂人?难道你是……”
“我是地府派来缉拿的阴差。”秀儿的声音变得成熟,“三年前发现此案,特投胎至此,本想暗中调查,却被他用秘法封印了法力。”
少女魂魄惊恐后退:“不可能……守魂人早已绝迹……”
“绝迹的是你们这些祸乱阴阳的。”秀儿——不,阴差站起来,肩膀的伤口自动愈合。她抬手,掌心浮现一枚黑色令牌,“未生之魂郑秀儿,偷窃阳寿,谋害人命,罪无可赦。令: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令牌发出乌光,罩住少女魂魄。魂魄惨叫挣扎,却像落入蛛网的飞虫,越缠越紧。
“爹爹……救我……”她最后喊道。
远处传来一声悲鸣:“秀儿——”
又一个身影浮现,是个中年男子,和纸人怀恩一模一样,但这次是真实的魂魄。
“郑怀恩,你助纣为虐,罪加一等。”阴差冷声道,“同判魂飞魄散。”
“不!我只是想让我女儿活过来!”郑怀恩跪地哀求,“她那么小,那么可怜……我有什么错?!”
“生死有命。”阴差不为所动,“强求不得,强求必罚。”
令牌乌光大盛,两个魂魄在光芒中消散,化为虚无。
一切都结束了。
阴差转身看我,眼神复杂:“崔夫人,感谢你这四年的养育。但我必须走了。”
“秀儿……”我泪流满面,“我的秀儿呢?她……她还在吗?”
阴差沉默片刻,伸手点向自己眉心。一道微弱的白光从她体内分离出来,落在地上,化作一个透明的、三岁女童的模样——是秀儿真正的魂魄!
“她的魂魄被封印了三年,已经很虚弱。”阴差的声音开始飘忽,“我走之后,她会慢慢恢复。但她会忘记这四年的一切,包括你。”
“没关系……只要她活着……”我伸手想触碰秀儿的魂魄,手指却穿了过去。
“还有一事。”阴差的身体开始透明,“郑怀恩说的没错,王晋确实不能生育。你的秀儿,是他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她的亲生父母……可能还在找她。”
我愣住了。
“你若愿意,等她长大,可以告诉她真相。”阴差最后说,“现在,我要回去了。这具肉身……还给你女儿。”
阴差完全消失。秀儿的魂魄飘回身体里。地上的女童睁开眼睛,眼神茫然:“这是哪里?你是谁?”
我抱住她,放声大哭。
后来,我带着秀儿——不,现在该叫她的本名,小莲——搬离了那座城。我告诉她,我是她娘亲,她生了一场大病,忘了以前的事。
她信了,甜甜地叫我娘。
我暗中托人打听她的亲生父母,一直没有消息。也许这样也好,她就是我的女儿,我一个人的女儿。
但每年清明,我都会做同一个梦。
梦见那个阴差,她站在一片混沌中,看着我。
“崔夫人,你以为结束了吗?”她总是这样开头。
“,不止郑家父女。”
“他们是一个庞大的组织,遍布阴阳两界。”
“你女儿的灵魂很特别,是完美的容器。”
“他们还会来找她的。”
“永远。”
然后我惊醒,浑身冷汗。跑去小莲房间,看她睡得香甜,才略略安心。
直到去年,小莲七岁生辰那天。
早晨她醒来,揉着眼睛扑进我怀里:“娘,我梦见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小娘子,她说我占了她的床。”
我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小莲歪着头:“娘,你怎么了?”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勉强笑了笑:“没事……梦都是反的。”
但那天下午,小莲在院里玩,突然指着墙角:“娘,那个小娘子又来了!她在对我招手!”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墙角空无一物。
只有我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影子的手里,牵着另一个小小的影子。
两个影子都转过头,对着我,咧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