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宋治下的一个普通人,名叫赵不弃。这个名字是父母取的,他们说,我出生时难产,几乎没气,是产婆拍了三十下才哭出来,所以叫“不弃”。
我家在汴京郊外,父亲是个小官吏,母亲持家有方。生活平淡,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我总觉得,我的父母不像父母。
不是说他们待我不好。恰恰相反,他们对我好得过分。每日三餐精心准备,四季衣裳及时添置,我稍有不适便请医问药。
但他们的好,像照着册子执行,没有差错,也没有温度。
父亲从不打我骂我,甚至不曾高声说话。母亲从不搂抱我,也不讲睡前故事。他们像两个尽职的傀儡,完成“养育”这个任务。
更怪的是,我们家没有亲戚。父母说,他们是逃难来的,亲人都死光了。可他们的口音纯正,就是汴京本地官话。
十二岁那年,我撞见了一件事。
那夜我起夜,听见父母房中传来低语。不是说话,而是一种有节奏的吟诵,音调古怪,不像任何方言。
我趴在门缝偷看。看见父母对坐在床边,中间点着一盏小油灯。他们闭着眼,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反复吟诵。
灯光映着他们的脸,那两张平日温和的脸,此刻毫无表情,像蜡像。
我吓得退回房间,一夜未眠。次日,父母一切如常,仿佛昨夜只是我的梦。
但从那天起,我开始留心观察。我发现每月十五,他们都会在子时进行那个仪式。雷打不动。
我还发现,我们家后院的井,父母从不让我靠近。他们说井深危险,可自己每日都去打水。
有一次,我趁他们出门,偷偷掀开井盖。井很深,水很清,没什么异常。但井壁上似乎刻着什么东西。
我想看得更仔细,突然脚下一滑,差点跌进去!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抓住我的后领,将我拽了回来。
是父亲。他不知何时回来了,脸色铁青。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生气。不,不是生气,是恐惧。他的眼睛里满是惊恐,抓住我的手在剧烈颤抖。
“谁让你碰这口井的?!”他声音尖利,完全不像平日。
母亲也冲了出来,看见井边的我们,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她冲过来,不是看我有没有受伤,而是死死盖上井盖,整个人坐在上面,像守护什么珍宝。
那天我被罚跪祠堂——我们家居然有祠堂,我从未进去过。祠堂里没有牌位,只有一幅泛黄的画,画着一个盘膝而坐的孕妇,腹部高高隆起,面容模糊。
父母跪在我两边,又开始吟诵。这次我听清了一些词:“胎藏……供养……归真……”
那夜之后,父母看我的眼神变了。不再是机械的慈爱,而是一种……饥渴。像是在等待果实成熟。
我决定逃跑。
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偷了家中一些银钱,趁夜溜出家门。我要去汴京城,投奔远房表亲——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有没有表亲,只是想离开。
跑出三里地,回头望去,家宅隐在夜色中,安静异常。我松了口气,继续赶路。
天亮时,我到了汴京城外。城门刚开,人流如织。我随着人群进城,心中满是自由。
可当我抬头看清城中的景象时,全身血液都凉了!
街上的行人,几乎每个人的动作都僵硬刻板!卖炊饼的小贩,每次翻饼的间隔分秒不差;挑担的货郎,脚步间距完全一致;甚至玩耍的孩童,笑容弧度都一模一样!
更恐怖的是,他们的脸。不是长得一样,而是表情的贫乏。每个人都像戴着一张精心制作但空洞的面具。
我浑身发冷,想掉头出城。但城门已经关闭,守门士兵的眼神和其他人一样空洞。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看见一间茶肆,便进去歇脚。茶博士端来茶水,动作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客官是外地来的?”旁边桌一个老者突然开口。他是整条街上唯一表情生动的人!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坐到他身边:“老丈,这城里的人……怎么都怪怪的?”
老者眯起眼,仔细打量我,然后压低声音:“你不是‘胎生’的?”
“什么胎生?”
老者脸色大变,抓住我的手:“快走!你不能在这里!”
他拉着我穿过小巷,来到一处破旧民宅。关上门,他气喘吁吁:“小子,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讲了来历。老者听完,连连摇头:“造孽啊……又是一个‘真子’。”
他告诉我一个惊天秘密:这座汴京城,根本不是真正的汴京。而是一个巨大的“胎藏界”,里面的居民都是“假人”,是某个存在的供养品。
“真正的汴京在百里之外。这里是‘母城’,我们都是‘母体’孕育的。”老者指着自己的腹部,“每个人体内,都有一个‘胎种’。等到成熟,就会被收割。”
“收割去做什么?”
“供养‘大母’。”老者眼神恐惧,“大母需要养料,才能维持这个世界的运转。我们都是庄稼。”
我想到父母每月的仪式,想到那口井,想到祠堂的画。
“那我呢?我是‘真子’是什么意思?”
“真子就是没有被种下胎种的人。”老者说,“你是从外面来的活人。大母每隔一段时间,会抓一些真子进来,让他们在这里生活,直到……被同化。”
“同化?”
“你吃过城里的食物吗?喝过城里的水吗?”
我点头。茶肆的茶,我喝了一口。
老者惨笑:“那就晚了。食物和水里有‘胎息’,吃下三次,胎种就会在你体内生根。你会慢慢变成他们那样。”
我胃里翻腾,想吐却吐不出来。
“有办法出去吗?”
“有。”老者从床底掏出一张发黄的羊皮地图,“这是‘脐道图’,标着离开的密道。但密道在大母庙下面,守卫森严。”
我看着地图,中心确实有一座庙宇标记,旁边写着“大母庙”。
“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曾经也是真子。”老者撩起衣襟,他的腹部有一道狰狞的疤痕,“我剖开肚子,取出了胎种,所以还能保持清醒。但胎种会再生,我时间不多了。”
他给了我一把小刀,刀刃泛着蓝光:“用这个,可以暂时让守卫僵住。但要快,效果只有十息。”
我接过刀和地图,老者最后说:“如果你能出去,去真汴京,找一个叫‘破胎会’的组织。告诉他们,‘脐带’快要断了。”
离开老者的住处,我按照地图前往大母庙。街道上的行人似乎注意到了我,他们的眼睛开始随着我移动,嘴角咧开统一的笑容。
我跑了起来。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多,整齐划一,像军队。
大母庙在城中心,是一座宏伟的建筑,形似一个巨大的孕妇仰卧。庙门是张开的双腿,门内幽深。
门口站着两个守卫,身材高大,面无表情。我握紧小刀,深吸一口气,冲了过去!
守卫伸手抓我,我挥刀划破他们的手臂。蓝光闪过,他们僵在原地,眼珠还在转动,但身体不能动。
我冲进庙门。里面不是殿堂,而是一条向下的甬道,墙壁是肉红色的,微微搏动,像在呼吸!
甬道尽头是个巨大的洞穴。洞穴中央,悬着一颗庞大的、搏动的心脏!每条血管都连接着无数脐带般的管子,延伸到洞穴顶部。
心脏下方,盘膝坐着一个人。不,不是人,是一具干尸,腹部高高隆起,像怀胎十月。
干尸突然睁开眼睛!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白光。
“我的孩子……你回来了……”干尸开口,声音温柔得令人作呕。
“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大喊,寻找出口。洞穴壁上确实有个小门,标注着“脐道”。
“所有生灵,都是我的孩子。”干尸缓缓站起,隆起的腹部裂开一道缝,里面不是胎儿,而是一颗跳动的、缩小版的心脏!
“留下吧,成为供养的一部分。外面世界苦痛,唯有胎藏永恒安宁。”
脐带管子朝我卷来!我挥刀乱砍,被砍断的管子喷出乳白色液体,落地后竟变成一个个小人,爬向我!
我冲向脐道门,干枯的手从地面伸出,抓住我的脚踝!是那具干尸,她不知何时移到我面前!
“为什么要走?母亲爱你啊。”她笑着,腹部的心脏跳得更快了。
我挥刀刺向她的腹部!刀身没入,白色液体喷溅。干尸发出凄厉的尖叫,整个洞穴开始震动!
心脏剧烈搏动,血管一根根断裂。那些脐带管子萎缩脱落,露出后面真实的岩壁。
脐道门开了。我挣脱干尸,冲进门内。门后是长长的隧道,我拼命奔跑,身后传来崩塌声。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出现光亮。我冲出去,摔在草地上。
回头看去,哪里有什么城,只有一片荒芜的坟场。坟场中央,有一座小小的庙,已经半塌。
我瘫倒在地,大口喘气。太阳高照,鸟鸣声声,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休息够了,我起身辨别方向。按照老者说的,真汴京在百里外。我开始徒步。
三日后,我到达真正的汴京城。繁华喧闹,人声鼎沸,每个人表情生动,动作自然。
我找到了“破胎会”。他们藏在一间药铺后院,成员都是些奇人异士。
听我讲完经历,会长——一个独眼老妇——沉默良久。
“你说的大母庙,我们监视很久了。”她说,“但你说的‘胎藏界’,我们进不去。只有‘真子’能进,而真子……很少能出来。”
“那个老者说,‘脐带’快要断了,是什么意思?”
老妇脸色凝重:“脐带是维持胎藏界的管道。如果断了,胎藏界会崩塌,里面的所有‘假人’会瞬间死亡。但大母不会死,她会寻找新的寄生地。”
“寄生?”
“对。大母不是神,是一种古老的‘胎生妖’。她需要寄生在活人聚集处,吸取生命精华。汴京人口百万,是她理想的目标。”
老妇站起身,指着墙上地图:“胎藏界是她的试验场。如果成功,她会把整个汴京都变成胎藏界。所有人都会成为她的养料,腹中种胎,永世供养。”
我浑身发冷:“怎么阻止她?”
“斩断脐带,杀死大母。”老妇看着我,“但需要一个人再进胎藏界,从内部破坏核心。而你,是唯一活着出来的真子。”
“我再进去?不可能!”我尖叫。
“你有选择吗?”老妇平静地说,“你的父母还在里面吧?所有被吞噬的人,意识都困在那里。摧毁胎藏界,他们才能真正安息。”
我想起父母空洞的眼神,想起他们每月的仪式。他们是被控制的傀儡,还是自愿的帮凶?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我盯着老妇。
老妇撩起袖子,她的手臂上,有和我父母腹部一样的纹路!“我曾经也是被种胎者。但我逃出来了,代价是这只眼睛。”
她摘下眼罩,眼窝里没有眼球,而是一团搏动的肉芽。
“胎种会再生,我每天都要割一次。”她面无表情,“所以我知道,不彻底摧毁大母,灾难永远不会结束。”
我妥协了。老妇给了我三样东西:一把真正的短剑,剑身刻满符文;一瓶药水,说能暂时屏蔽胎息;还有一张更详细的脐道地图。
“脐带的核心不在心脏,而在大母的颅骨内。”她说,“刺穿那里,一切都会终结。”
“我怎么回来?”
“回不来了。”老妇直视我的眼睛,“脐带断裂时,胎藏界会塌缩。里面的一切,包括你,都会被碾碎。”
我握紧短剑,点了点头。
第二次进入胎藏界,比第一次容易。老妇带我到一个荒废的村落,那里有天然的“胎隙”,是空间的薄弱点。
喝下药水,我穿过胎隙。熟悉的死寂感扑面而来。
这次,整个城市都在等我。
街道空空荡荡,但每扇窗户后都站着人。他们静静地看着我,面无表情,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我直奔大母庙。庙门敞开着,干尸坐在原地,腹部的伤口已经愈合。
“你回来了,我的孩子。”她微笑,“这次,留下吧。”
我不说话,挥剑冲向她。短剑发出金光,碰到她的皮肤就灼烧出黑烟!
干尸尖叫,洞穴里的心脏剧烈搏动。那些脐带管子再次袭来,我边战边退,朝她头部靠近。
她的颅骨!那里有一处微微隆起,像第三只眼。
我躲过管子的缠绕,一跃而起,短剑直刺隆起处!
剑尖刺入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干尸的表情凝固了。然后,她开始说话,用无数个人的声音,男女老少,重叠在一起:
“谢谢……终于……可以睡了……”
“母亲……对不起……”
“孩子……快跑……”
“解脱了……”
每一个声音,都是被困在这里的意识。包括我的父母。
“爹……娘……”我泪流满面。
“不弃……走……”那是母亲的声音,温柔而清晰,“快走……”
隆破裂开,不是血,而是白光。光芒迅速扩散,吞噬一切。洞穴崩塌,心脏枯萎,脐带断裂。
我转身冲向脐道,身后是毁灭的白光。我跑,拼命跑,白光紧追不舍。
冲出脐道的瞬间,我回头看了一眼。胎藏界像泡沫般破灭,里面的所有人、建筑、街道,都化为光点消散。
然后,白光吞没了我。
我以为自己死了。
但我又睁开了眼睛。
我躺在破胎会的密室里,独眼老妇坐在床边。
“你回来了。”她说,“胎藏界消失了,大母死了。”
我坐起身,浑身剧痛,但还活着。“我怎么……?”
“我们在最后一刻用牵引术把你拉回来了。”老妇说,“但你的身体里……有东西。”
她递给我一面镜子。我看向镜中的自己,愣住了。
我的腹部,微微隆起。像怀胎三月。
“胎种……在我体内?”我声音发抖。
“不完全是。”老妇神色复杂,“大母临死前,把最后的精华注入你体内。你不是被种胎,而是……成了新的母体。”
我如坠冰窟。“我会变成她那样?”
“不一定。”老妇说,“你还有人性,可以控制它。或者……我们可以帮你取出来。”
“取出来我会死吗?”
“不会。但胎种需要寄生,如果取出无处可去,它会寻找新的宿主。可能是汴京的任何人。”
我低头看着隆起的腹部,感觉到里面微微的搏动。不是胎儿,是一种古老的生命形式。
我想起胎藏界里那些空洞的脸,想起父母最后的呼唤。
“如果……如果我控制它呢?”我问。
老妇震惊地看着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要以自身为容器,囚禁这个邪物,直到你死。而且,你要抵抗它的诱惑,它会给与你力量,但要你付出灵魂。”
“我能做到。”我说。不知为何,我如此确定。
老妇沉默许久,最后点头:“那你就留在破胎会。我们教你控制之法。但记住,一旦你失控,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你。”
从此,我成了破胎会的“守胎人”。我腹中的东西一天天成长,我能感觉它的意识,混沌而饥饿。
我学会了与它共存,用意志压制它。每当月圆之夜,它会躁动,我会把自己锁在特制的房间,忍受折磨。
十年过去了。汴京平安无事,胎藏界的传说渐渐被人遗忘。
我成了破胎会的会长,老妇已经去世。新人来,旧人去,只有我保持不变——我的容貌停在二十岁,腹部的隆起也维持原状。
我知道,这是胎种给我的“礼物”。长生,但非不死。
那天,一个新成员加入。是个少女,眼神清澈,说她全家被妖物所害,要报仇。
我看着她,突然腹中胎种剧烈跳动!一种熟悉的饥渴涌上来——对“真子”的渴望。
少女对我微笑,递上拜师茶。我接过茶杯,手在颤抖。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想起多年前逃出家门、逃出胎藏界的自己。
然后,我做出了决定。
当夜,我独自来到密室,取出老妇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一把能彻底毁灭胎种和我自己的匕首。
腹中的东西在尖叫,在哀求,在许诺给我永恒的生命和无尽的力量。
我笑了。
“我不需要永恒。”我说,“我只需要结束。”
匕首刺入腹部。没有血,只有白光喷涌。我感觉到胎种在溶解,我的生命在流逝。
最后时刻,我看见父母站在白光中,对我微笑挥手。真正的微笑,温暖而慈爱。
我也笑了。
白光吞没一切。
次日,破胎会发现我的尸体。腹部平坦,面容安详,像睡着了。
他们按我的遗愿,将我火化,骨灰撒入大江。
汴京城依然繁华,无人知道,一个潜在的灾难已经永远消失。
而我的故事,成了破胎会秘卷中的一页,警示后人:有些东西,必须被囚禁。有些人,必须做出选择。
胎藏已灭,胎种已亡。
但人心深处的黑暗,永远在等待新的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