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唐盛世的一个孤儿,名叫韩七。这名字是收养我的义父取的,他说捡到我的那日,正逢七巧节。
义父姓贺,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绢帛商,家底殷实。他没有子嗣,待我如亲生。
但我总觉得,这个家有些不对劲。
贺府很大,有七进院落。奇怪的是,所有仆役都守着一个规矩:入夜后,绝不可靠近西侧的后花园。
义父说,那里埋着贺家先祖,不宜打扰。可我常在深夜听见花园方向传来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掘土。
更怪的是,义父每月初七都会独自前往花园,提着一个小陶罐。次日上午,他总会面色苍白地回房歇息一整天。
我问过老管家,他只是摇头:“小郎君莫问,这是贺家百年来的规矩。”
我十六岁那年,义父突然病倒。郎中说是积劳成疾,开了许多补药,却不见好转。
那夜,我被哭声惊醒。循声来到义父房外,听见他在里面喃喃自语。
“时辰快到了……还差一个……还差一个……”
我推门进去,义父猛然坐起!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异样的光,不像病人。
“七儿,你来。”他招手,声音出奇地有力,“为父有话交代。”
他告诉我一个惊人的秘密:贺家并非普通商贾,而是世代守护着一个“圣物”。这圣物需要每月以特殊方式“供奉”,否则会引来大祸。
“什么圣物?供奉什么?”我问。
义父避开我的目光:“你不必知道细节。只需记住,下月初七,若我不能起身,你就替我去后花园。罐子在祠堂第三格,装满鸡血,洒在井边即可。”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看见他手指在颤抖。
义父的病越来越重。到了六月底,他已不能下床。管家和仆役们神色惶惶,窃窃私语。
我偷听到两个老仆的对话:
“老爷这次怕是撑不过去了……”
“那东西怎么办?谁来喂?”
“不是说让小郎君……”
“他不知情啊!万一弄错了,咱们全都得……”
话音戛然而止,他们看见了我。
七月初六,义父把我叫到床前。他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但眼神异常清明。
“明日酉时三刻,太阳落山前,必须完成。”他死死抓住我的手,“记住,一定要洒在井沿,不能多,不能少,刚好一圈。”
“然后呢?”我问。
“然后立刻离开,不要回头。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
他还给了我一把铜钥匙:“祠堂神龛下有暗格,里面有一卷帛书。如果……如果我三日后仍未好转,你就打开看。”
那夜,长安城下了罕见的暴雨。雷声滚滚,闪电将庭院照得惨白如昼。
我睡不着,起身关窗。一道闪电划过时,我瞥见西花园方向,有个黑影站在雨中!
那黑影佝偻着,像是在井边挖掘什么。雨水太大,看不清细节。
我想起义父的警告,强忍好奇,没有出去。
次日,雨停了。义父陷入昏迷,气息微弱。管家红着眼眶对我说:“小郎君,今晚……靠您了。”
黄昏时分,我去祠堂取了陶罐。罐子很轻,我晃了晃,里面似乎是液体。
掀开盖子,一股甜腥味扑面而来。不是鸡血的味道,更浓稠,更……新鲜。
我忍住恶心,盖上盖子,走向后花园。
花园荒废已久,杂草丛生。中央果然有一口古井,井口被青石板半掩着。
按照义父说的,我将罐中液体小心地洒在井沿。液体是暗红色的,在青石上格外刺目。
就在我洒完最后一滴的瞬间,井里传来一声叹息!
悠长、疲惫,又带着某种饥渴的叹息。我的汗毛倒竖!
想起义父的叮嘱,我转身就跑。但刚跑出几步,身后传来石板摩擦的声音。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井口的青石板正在移动!一只苍白的手从缝隙中伸了出来,五指细长,指甲乌黑!
“不——”我尖叫着,连滚带爬逃出花园。
那一整夜,贺府死一般寂静。仆役们早早闭门不出,连灯笼都没点。
我躲在房中,用桌椅顶住房门。窗外不时传来窸窣声,像是有人在爬行。
天亮后,我战战兢兢地开门。院子里一切如常,只是西花园的门扉紧闭,上了新锁。
管家说,是义父昨夜清醒片刻,吩咐锁上的。我问义父情况,他眼神闪躲:“老爷……好些了。”
确实,义父当天下午就能坐起来了。他面色红润,精神抖擞,完全不像久病之人。
但他看我的眼神变了。不再是慈爱,而是一种……估量。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七儿,你做得好。”他笑着说,“从今日起,你便是贺家真正的继承人了。”
我应该高兴,但脊背发凉。
三日后,义父完全康复,甚至比病前更健朗。他没有提起那卷帛书,我也没问。
但我偷偷去了祠堂。神龛下的暗格果然存在,用那把铜钥匙打开了。
里面只有一卷陈旧的帛书,用丝带捆着。我带回房间,在灯下展开。
帛书上的字迹很古老,有些已经模糊。开篇写道:“贺氏饲渊录,子孙谨遵,违者族灭。”
我继续往下读,越读心越冷。
原来,贺家根本不是商贾,而是前朝留下的“守井人”。那口井里封着的,不是什么圣物,而是一个“渊客”。
根据记载,渊客是西域某国进献的“祥瑞”,形似人而长生。但它每月需饮“七窍玲珑血”,即七种聪慧生灵的心头血。
最初是兽血,后来逐渐变成……人血。
贺家先祖奉命看守,起初以死囚之血喂养。朝代更迭后,无人监管,贺家却已无法停止。
因为渊客给了他们回报:健康、财富、以及一种可怕的“庇佑”。只要按时喂养,贺家就能世代昌盛。
但帛书末尾有一段小字,墨色较新:“饲渊者,终成渊食。三代一换,以亲饲之,可保百年平安。”
我掐指一算,义父正是贺家这一代的第三代家主!
冷汗湿透了衣衫。我想起义父病重时的话——“还差一个”。他差的是最后一个祭品,而那个祭品,就是我!
怪不得他收养我,怪不得他待我如亲子。我只是养在圈里的牲畜,等待宰杀!
我第一个念头是逃跑。但帛书最后一页还有内容,是义父的笔迹:
“七儿,若你读到此,说明为父已决心赴死。莫怕,你非祭品,而是守井人。贺家血脉已污,需外人继任。选中你,因你生辰特殊,乃‘净体’,可镇渊百年。柜中有匕首,今夜子时,携此书至井边,割掌滴血于井,即成契约。此后每月以兽血供奉即可。切记,勿信任何人,包括为父——此刻写字的,或许已非为父。”
我如坠冰窟!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义父已经……
我猛地拉开柜子,里面果然有一把镶宝石的匕首。匕身刻满符文,触手冰凉。
当晚,我假意安睡。子时将近,我揣好匕首和帛书,悄悄出门。
院子里月光惨白。我摸到西花园,新锁竟然已经打开了。
推开门,井边站着一个人影。是义父!
他背对着我,正低头看着井口。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身。
月光下,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明的那一半,是我熟悉的慈父面容。暗的那一半,却扭曲变形,嘴角咧到耳根!
“七儿,你来了。”两个声音同时从他口中发出!一个温和,一个尖利!
“你……你不是义父!”我后退,拔出匕首。
“我是,也不是。”他笑着,那笑容撕裂了脸上的皮肉,露出下面黑色的、非人的肌肤!“百年了,每次换身体都这么麻烦。但你这具‘净体’,正好适合。”
他朝我走来,脚步僵硬。井里传来兴奋的呜咽声,石板在震动!
“你以为贺家人在饲养我?”他越走越近,“不,是我们在互相饲养。他们给我血肉,我给他们欲望。多公平的交易!”
我举起匕首:“别过来!”
“那把匕首?”他大笑,“那是仪式的一部分!用它割开你的血管,让血流入井中,契约就完成了——你将代替我,永远困在这口井里!”
我呆住了。帛书是陷阱?不,义父最后那句话警告了我!
井口的石板轰然翻开!无数苍白的手臂伸了出来,在空中抓挠!每只手上,都戴着贺家祖传的戒指!
那些都是历代的贺家人!他们没有被吃掉,而是被同化了,变成了渊客的一部分!
“加入我们吧,七儿。”义父扑过来,速度快得惊人!“家族永恒!”
我挥刀乱砍,匕首划破他的手臂。黑色的、粘稠的液体喷溅出来,落地后竟像活物般蠕动!
井里的手臂疯狂地伸向我,抓住我的脚踝!冰冷刺骨,力量大得可怕!
绝望中,我做出疯狂的决定:既然逃不掉,那就一起毁灭!
我反手将匕首刺入自己的掌心!剧痛传来,鲜血涌出。但我没有将血滴向井口,而是奋力一甩,将血洒在那些苍白手臂上!
鲜血沾臂的瞬间,手臂发出凄厉的尖啸!它们像被灼烧般冒出白烟,迅速缩回井中!
义父(或者说渊客)也惨叫起来,他身上的皮肉开始脱落,露出下面无数张痛苦的人脸!
“净血……你真的是净血……”他哀嚎着,“不该是这样……契约……”
我踉跄到井边,朝里看去。井深不见底,但此刻我能看见底部的东西:一团巨大的、由无数人体纠缠而成的肉块,正在痛苦地翻滚!
每一张脸都是贺家人,包括我刚刚见过的义父的脸!他们全都活着,永恒地痛苦着!
井壁上刻满了符文,此刻被我的血染到,正发出金光。那些符文活了过来,像锁链般缠向肉块!
“封印……重新封印……”无数声音从井底传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杀了我们……求你……”
我明白了。贺家先祖最初确实是守井人,但某一代起了贪念,与渊客做了交易。结果不是他们在饲养渊客,而是整个家族逐渐被吞噬,变成了渊客的一部分!
唯有“净血”能重启封印。而净血者,必须在知情的情况下自愿牺牲。
我若按帛书所说滴血入井,就成了新的宿主,渊客会占据我的身体逃脱。我若将血洒在井身,就能重新封印——但需要足够的血,足以流尽而亡的血。
井底的那些脸都在哀求:“解脱……让我们解脱……”
义父的脸也在其中,流着黑色的泪:“七儿……对不起……杀了我……”
我看着掌心不断涌出的血,又看向那些永恒痛苦的面孔。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爬上井沿,纵身跳了下去!
下落的过程中,我将匕首深深刺入心脏!热血喷涌,洒在井壁每一个符文上!
金光大盛!井底传来震耳欲聋的尖叫,无数声音在嘶吼、在哀鸣、在……感谢。
我摔在肉块上,它正在溶解,化为一滩黑水。那些面孔一个个浮现微笑,然后消散。
最后消失的是义父,他对我轻轻点头,口型说:“谢谢。”
黑暗吞噬了我。
我以为自己死了。
但我又睁开了眼睛。
我躺在井底,浑身剧痛,但还活着。胸口的伤口已经止血结痂,掌心也是。
井壁的符文闪着微光,照亮了这个狭小的空间。渊客消失了,只剩一池清澈见底的水。
我挣扎着爬出井口,已是黎明。贺府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我挨个房间查看。所有仆役都在沉睡,但怎么也叫不醒。管家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呼吸均匀,仿佛在做美梦。
义父的床空着,只留下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
我在府中转了三天。食物充足,水也清澈,但除了我,再没有一个能动的人。
他们像被施了咒,永远沉睡,却不会死去。我试图喂水喂饭,他们能吞咽,但不睁眼。
第七天,我开始听见井里传来声音。很轻,像耳语。
我靠近井口,听见里面说:“契约已成……守井人……守井人……”
井水倒映出我的脸。我的眉心,多了一道淡金色的符文印记。
我成了新的守井人。不是喂养渊客,而是看守这个空井——以及井中沉睡的整个贺府。
帛书最后一页,还有一行极小的字,我当初没看见:“净血封渊,渊空人眠。守井者独醒,守至下一净血者来,方得解脱。短则十年,长则百年。慎之。”
我坐在井边,笑了,笑出了眼泪。
原来这才是完整的真相。净血者能封印渊客,但必须付出代价:孤独地看守,直到下一个倒霉的净血者出现。
而贺府上下,将在沉睡中等我解脱,或者等来下一个轮回。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学会了打理偌大的府邸,学会了自言自语。
有时,我会对着井说话。井会回应,用那些沉睡者的声音,告诉我贺家百年的秘密,告诉我长安城的变迁。
一年后,安史之乱爆发,长安沦陷。乱军冲进贺府,却像看不见我一般,径直穿过庭院,只带走一些财物。
他们碰不到沉睡的人,那些人像不存在于这个时空。
我在战火中安然无恙。井的庇佑还在,只是换了形式。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我看着镜中不老的面容,明白了“长生”的真实含义。这不是恩赐,是最残酷的刑罚。
第六十年,终于有人敲响了贺府的大门。
是个逃难的少年,衣衫褴褛,眉清目秀。他说自己全家死于兵乱,求一口饭吃。
我看着他,看见了他眉心即将成形的金色印记。
另一个净血者。
我把他迎进门,给他食物,给他住处。我告诉他所有真相,毫无隐瞒。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问:“如果我拒绝呢?”
“你可以离开,门开着。”我说,“但净血印记已经在你身上。无论你去哪里,迟早会听见井的呼唤。你会像我一样,孤独终老,直到发疯,然后回到这里。”
少年看着井,看着那些沉睡的人。最后说:“我留下。”
我在井边举行了仪式,将匕首交给他,告诉他每一步。然后,我走到井沿。
“跳下去,就能解脱吗?”我问。
“你会沉睡,直到下一个净血者来。”少年说,“或者永远。”
我笑了,纵身跃下。
这一次,黑暗是温暖的。我陷入沉睡,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还是那个十六岁的孤儿,义父慈爱地摸着我的头。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井口传来声音。有人在说话,是个年轻女子。
我睁开眼,看见井底的水倒映出她的脸。眉心有金色印记。
她正在对井诉说她的故事,她的恐惧,她的孤独。
我张嘴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我只能听着,像当年的井听我诉说。
然后,我明白了最深的恐怖:
根本没有解脱。每个净血者最终都会跳入井中,成为井的声音,成为永恒囚笼的一部分,劝说下一个净血者留下。
我们都在这里,所有历代守井人。我们沉睡,但意识清醒,永远清醒,在这口井的深处,听着一个又一个孤独的故事,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尽头。
而井,一直在那里。
一直饥饿。
一直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