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开宝年间,天下初定,汴梁城却暗涌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诡谲波澜。
我名唤燕识途,表面上是御窑厂里一个专司烧造贡瓷的窑工。
实则,我身负一桩隐秘的异能:我能窥见器物烧造过程中,窑火所吞噬的、附着于泥土之上的记忆残片!
那些匠人的喜怒哀乐,甚至更阴暗的念头,都会在胎釉交融的瞬间,被永恒地烙印下来,形成独一无二的“窑变”纹路。
这日,督窑官冯大人面色凝重地召我入衙,屏退左右。
他案头放着一只刚出窑的雨过天青釉葵口盘,釉色温润如玉,乃是上品。
然而,盘心却有一片极不自然的暗红色晕染,形似一张扭曲的人脸!
“此盘是进献给官家的贡品,昨日开窑时,所有同窑的瓷器,唯有此件出现这等诡异窑变。”冯大人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微微发颤,“更邪门的是,昨夜值守窑口的兵丁……疯了!胡言乱语,说盘子里的人脸在对他哭!”
他死死盯着我,“燕师傅,坊间传言你善解窑变异象。此事关乎身家性命,你务必查个明白!”
我端起瓷盘,指尖触碰到那片温凉的釉面。
刹那间,一股炽热的绝望感猛地窜入我的脑海!
我听见模糊的哀求声,还有皮肉被灼烧的滋滋作响!
以及一个疯狂而怨毒的诅咒:“……皆为我殉!”
我手一抖,瓷盘险些落地!
这绝非寻常窑变!这是强烈的怨念与濒死的记忆,被窑火强行熔铸进了瓷器之中!
烧造此盘的泥土,或者参与其事的匠人,必然牵扯着一条甚至多条人命!
“大人,此物不祥!”我沉声道,“需查清制坯的泥土来源,以及所有经手匠人的近况。”
冯大人立刻应允,给了我查阅作坊记录和询问匠人的权限。
我首先找到负责炼制这批瓷土的工头老范。
他眼神躲闪,言辞含糊:“泥……泥都是老规矩,从城西郑家泥坊进的,用了十几年了,从无问题!”
但我触碰那些备用的瓷土时,却只感受到寻常的土腥气,并无那股阴寒的怨念。
问题不出在泥土本身?
我又去寻负责拉坯的匠人赵一手。
却得知他三日前告假还乡,说是老母病重。
时机如此巧合!
我假借冯大人之名,查阅了赵一手住处的记档。
同屋的匠人偷偷告诉我,赵一手走前心神不宁,曾醉后嘟囔:“……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郑家泥坊……那口废井……”
郑家泥坊!废井!
我立刻意识到,关键或许不在御窑厂,而在那个供应泥土的源头!
当夜,我换上夜行衣,悄然潜入城西的郑家泥坊。
泥坊早已废弃,断壁残垣,在月光下如同巨兽的骸骨。
院中果然有一口被巨石半掩的枯井。
井口边缘,我发现了零星喷溅状的、早已干涸发黑的黏土痕迹!
以及一道清晰的拖拽印记,直通井底!
我搬开巨石,一股混合着腐土和难以言喻的腥甜气的恶风扑面而来!
井壁湿滑,布满了黏糊的泥浆。
我点燃火折,缓缓缒下。
井底比想象中宽阔,竟是一条被人工开凿的狭长甬道,通向地底深处。
甬道两壁,不再是普通的泥土,而是一种罕见的、泛着诡异幽蓝色泽的黏土!
我伸手触摸,指尖传来的并非冰冷,而是一种轻微的、仿佛活物般的搏动感!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
有匠人制坯时的专注,有督窑官的呵斥,有对家人的思念……
但所有这些记忆的底层,都弥漫着一股极深的恐惧和一股强烈的、被剥夺的怨恨!
仿佛这些情感和记忆,都被这种诡异的黏土悄无声息地“吸收”了!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瓷土!这是……这是能吞噬、储存生灵记忆的妖土!
我顺着甬道深入,尽头是一间巨大的地下洞窟。
洞窟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由那种幽蓝色黏土垒砌的池子!
池中“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粘稠的泥浆,散发出浓郁的腥甜气。
池边,堆放着数十个尚未烧制的瓷坯,形态与那件出问题的葵口盘一模一样!
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我,将一捧捧蓝色的黏土填入池中。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竟是那个告假还乡的拉坯匠人赵一手!
但他此刻面目狰狞,双眼赤红,嘴角咧开一个非人的笑容!
“燕师傅……你终于找来了……”他的声音沙哑扭曲,像是无数人混杂在一起的呓语,“看来……你也‘闻’到了这‘忆土’的芬芳……”
“赵一手!你到底在做什么?那些失踪的匠人在哪里?”我厉声喝问。
“匠人?他们?他们成了‘釉料’!成了最完美的‘窑变’!”赵一手疯狂地挥舞着双臂,“冯大人那只盘子,不过是试验品!我要把所有人的记忆、所有的恐惧,都烧进瓷器里!让那些达官贵人,天天用着这些盛满绝望的器皿!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些记忆侵蚀、同化!哈哈哈!”
他猛地扑向池边一个瓷坯,双手插入泥中。
那瓷坯上的釉面竟开始蠕动,浮现出几张痛苦的人脸轮廓!
我瞬间明白了!
赵一手不知如何发现了这妖土的秘密,并疯狂地试图利用它,将活人的记忆和魂魄作为“釉料”,烧制出一种能侵蚀使用者心智的邪器!
那些失踪的匠人,恐怕都已被他投入这忆土池中,化为了“窑变”的养料!
而御窑厂那件葵口盘,因为吸收了部分怨念,提前产生了异变!
“你疯了!这是逆天邪术!”我试图阻止他。
“逆天?这世道,人吃人还不够吗?我只不过换了一种吃法!”赵一手狂笑着,抓起一把湿泥朝我掷来!
那泥团在空中竟化作一张哀嚎的人脸,直扑我的面门!
我侧身躲过,拔出防身的短刀。
然而,被忆土中积累的混乱记忆控制的怪物,动作更快,力量也大得惊人!
他操控着池中的泥浆,化作无数泥触手向我缠来!
整个洞窟开始震动,忆土池沸腾得更加剧烈,更多扭曲的人脸和记忆片段从池中浮现,发出刺耳的尖啸!
在这混乱中,我瞥见池底似乎沉着几具白骨,还有未完全融化的衣物碎片!
那就是失踪匠人的下场!
我必须毁掉这个池子!
我利用身形灵活,躲开泥触手的攻击,猛地将火折子扔向堆放在池边的那些半成品瓷坯!
火焰瞬间蔓延开来!
忆土似乎极其畏火,被火焰灼烧的部分发出“滋滋”惨叫,冒起浓烈的黑烟!
赵一手发出痛苦的嚎叫,他的身体与忆土池似乎有着某种共生关系!
他变得更加狂暴,不顾一切地朝我冲来,想要同归于尽!
我瞅准机会,在他即将扑到的瞬间,矮身滑步,将短刀狠狠刺入他与忆土池连接最紧密的“核心”——他的后心!
那里竟然没有流血,而是涌出大量蓝色的泥浆!
赵一手身体一僵,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嘶吼,整个人如同泥塑般崩溃瓦解,融入了沸腾的忆土池中!
随着他的消失,忆土池渐渐平息下来,那些翻涌的人脸和记忆也慢慢沉寂、消散。
洞窟不再震动,只留下燃烧的余烬和刺鼻的焦糊味。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沿着原路爬出枯井。
天色已微亮。
我向冯大人禀报,谎称赵一手因私怨在泥坊废井中妄图炼制邪物,引发地动,已葬身井底。
冯大人虽有余悸,但见隐患已除,贡瓷之事亦可遮掩过去,便不再深究,还厚赏了我。
我回到御窑厂,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
那口废井被官府彻底封死。
但自那以后,我发现我的异能发生了变化。
我不再需要主动触碰器物。
那些流散在外的、由御窑厂烧造的瓷器,尤其是那些略带窑变的精品,它们所承载的细微情感和记忆碎片,会不由自主地涌入我的感知。
宴会上贵妇对年华逝去的哀愁,书生灯下苦读的寂寞,甚至市井小民简单的喜悦……
这些声音纷杂而来。
更可怕的是,我偶尔在烧窑时,会无意识地在泥坯上捏出我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类似忆土纹理的痕迹。
而我对自己过往某些记忆的细节,却开始变得模糊。
仿佛……仿佛有一部分“我”,被当成了釉料,永久地留在了某件我不知道的瓷器里。
下一个在深夜摩挲瓷器时,忽然泪流满面却不知缘由的,会是谁?
或许,当你对一件古物产生没来由的喜爱或厌恶时,那并非你的本意。
而是我,这个行走的“记忆容器”,刚刚与你擦肩而过。
这人间,早已是一座巨大的、无形的“噬忆窑”!
而我,既是看守者,也可能是下一个被吞噬的胚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