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周显德年间,汴梁城看似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但一种无形的恐慌却在暗处滋生。
我乃玄无言,是开封府衙一名专司抄录案牍的笔吏。
每日与墨香为伴,与文字为伍,本以为可借此避开乱世纷扰。
然而,那一夜,一桩诡异的案子找上了我。
掌管刑狱的推官屠大人深夜召我,他的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阴沉。
案几上摊着一本残破的户籍名簿。
封皮是常见的深蓝色,但仔细看去,那蓝色仿佛是从内里渗出来的,还带着若有似无的腥气。
“无言,你来看看这个。”
屠推官的声音干涩,指尖避开直接触碰名簿。
“这是从城西‘永宁坊’送来的……那地方,上月一场离奇大火,百来户人家,几乎没几个逃出来。”
我凑近,那本名簿静静躺着,纸页泛黄,却并无火烧水浸的痕迹。
屠推官续道:“怪的是,清理火场,尸首数目对不上,少了好些。”
他顿了顿,“更怪的是……这几日,陆续有报案,说是在永宁坊旧址附近,见到了本应葬身火海的人。”
“可他们,都不说话了,只是对着曾经的家的方向,呆呆地望着。”
我依言坐下,小心翻开名簿。
一股陈年墨香混着霉味扑面而来,并无异常。
可当我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名时,一阵刺骨的寒意陡然窜上脊梁!
那不是温度的低,而是一种……被无数道空洞目光注视着的恶寒!
我强忍不适,仔细浏览。
名簿记录详实,丁口、年岁、职业,一笔一划,工整清晰。
然而,看着看着,我发现了第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几乎所有记载猝死、横死或被报“失踪”的人名旁。
都用极细的朱笔,点了一个小小的、像是血滴的红点。
那红色鲜艳得诡异,与陈旧纸色格格不入。
“发现了吗?”屠推官苦笑。
“这朱笔标记,非我所为,也非户房寻常书吏所用之朱砂。”
他压低了声音,“据逃出来的幸存者零碎讲述,火灾那夜,他们曾看见一些身影。”
“穿着不似本朝的服饰,在火场边缘……像是在清点着什么。”
我合上名簿,那股被窥视感骤然消失。
“大人的意思是?”
“查清这名簿的来历,还有那些朱笔标记的含义。”
“我总觉得,永宁坊的大火,没那么简单。”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你心思缜密,又擅辨细微之处,此事交由你暗中查访。”
“切记,勿要声张!”
我领命退下,带着那本诡异的名簿回到自己的值房。
灯火下,我再次打开它,寒意依旧。
我尝试用手指去擦拭一个朱红标记。
那红色竟像是渗入了纸张纤维,纹丝不动。
指尖反而沾上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气。
我决定从名簿本身查起。
根据府衙存档,这本东西是火灾后,一名更夫在永宁坊残垣断壁中捡到,上交的。
那名更夫当夜便染上怪病,胡言乱语。
不出三日竟一命呜呼。
郎中说,是惊惧过度,魂魄离散。
我找到那名更夫的住所,已是人去屋空。
邻人神色惶恐,只道他死前夜夜哭嚎。
说“名字被勾了,逃不掉了”。
线索似乎断了。
我转而研究名簿上被朱笔标记的死者。
发现他们并非同时死亡,而是跨度数年,死因各异。
但都透着一股蹊跷。
有壮年男子无疾而终,有孩童失足落井而亡。
甚至还有新嫁娘莫名悬梁……他们之间,似乎毫无关联。
疲惫不堪,我伏在案上竟睡了过去。
梦里,我站在一片焦黑的永宁坊废墟上,四周雾气弥漫。
许多模糊的身影在我身边穿梭。
他们穿着不同时代的衣服,面容模糊,胸口都有一个殷红的点。
他们不说话,只是无声地指着一个方向。
——那本放在我案头的蓝色名簿!
我惊醒过来,冷汗涔涔。
窗外天色微明,那名簿静静合着。
但当我目光扫过封皮时,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名簿封皮右下角,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湿漉漉的手印!
细小,像是孩童的!
我猛地起身,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恐惧攫住了我,但好奇和职责驱使我留下。
我定睛再看那名簿,忽然发现,名簿的侧面书页,似乎有极其微妙的色差。
仿佛……有几页的墨迹是后来添上去的!
我小心地用小刀轻轻刮开粘连的页脚。
里面竟露出另一层纸张!
上面是另一种笔迹,更古老,记录的……是前朝,后晋时期的户籍!
而被朱笔点名的那些人,他们的祖上。
竟都能在这份隐藏的记录中找到对应!
难道这诅咒……是沿血脉传承的?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击中我:若这名簿真能定人生死,那执笔者是谁?
目的何在?
这薄薄一本册子,如何能跨越时空,勾人性命?
我必须去永宁坊废墟亲眼看一看!
白日的永宁坊,断壁残垣,焦黑一片。
死寂中只有风声呜咽。
我按照名簿上的记载,试图定位几户被标记人家的位置。
奇怪的是,有几处宅基的方位,与名簿记录略有偏差。
我找到一位侥幸逃生、但已精神恍惚的老妪。
她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口齿不清地念叨。
“……鬼差……收人了……穿着旧衣裳……拿着册子……点名……”
“点到的……就跟着走……火……好大的火……从地底烧上来的……”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睛瞪得滚圆:“那册子!蓝色的!不能看!”
“看了……名字就印上去了!”
我悚然一惊,下意识摸向怀中名簿。
离开老妪处,我在废墟间深一脚浅一脚地探查。
在一处看似是井台的石圈旁,我踢到了什么硬物。
扒开浮土,竟是一块残碑。
碑文模糊,但能辨出是后晋的年号,以及“……镇魂……于此……”等字样。
这永宁坊地下,恐怕真的埋着什么!
当晚,我带着名簿和工具,偷偷潜入废墟。
凭借日间的记忆,我找到碑文所在地。
清理开碎石,露出一块巨大的石板。
上面刻着复杂的符文。
中央有一个凹槽,形状……竟与我怀中名簿的大小相仿!
一个疯狂的念头涌现。
我颤抖着取出名簿,将它放入凹槽。
严丝合缝!
就在这一瞬,地面微微震动!
石板发出低沉嗡鸣。
名簿自动翻开,纸页无风狂舞!
那些朱笔名字一个个亮起红光,仿佛血在燃烧!
无数痛苦的哀嚎、绝望的哭泣、愤怒的咆哮,直接在我脑中炸开!
幻象如潮水涌来。
我看到古代的祭祀场面,身着官服的人将一本名册埋入地下。
我看到战乱中,无名冢堆叠。
我看到每一次动荡,都有穿着类似服饰的神秘人,手持类似的蓝色名簿,出现在大量死亡事件的现场。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户籍册!
这是一件世代相传、用以收集和禁锢死者魂灵的法器!
永宁坊,乃至这座城,早就被建在了一个巨大的“魂井”之上!
而那名簿,就是封印,也是钥匙!
那些朱笔标记,是被选中的“祭品”!
大火,或许是为了掩盖真相,也或许……是封印松动,地下东西要出来的征兆!
我想起老妪的话,“穿着旧衣裳的鬼差”。
他们不是鬼,是历朝历代掌管这名簿的人!
他们靠献祭生魂,来维持某种平衡,或者……追求永生!
推官知道多少?他给我这名簿,是巧合,还是我也成了计划的一部分?
我必须毁掉它!
我举起随身携带的砚台,狠狠砸向名簿!
砰!金石交击之声!
名簿毫发无损,砚台却崩裂一角。
反震之力让我手臂发麻。
名簿上的红光更刺眼了,仿佛在嘲笑我的徒劳。
凹槽周围,石板裂缝中开始渗出漆黑的、粘稠的液体。
散发着浓烈的腐臭。
整个废墟的温度骤降。
雾气从地面升起。
雾气中,影影绰绰的身影开始浮现。
它们胸口都有红点,无声地向我围拢。
我被发现了!
封印正在打开!
我拼命想将名簿从凹槽中抠出。
但它像长在了石头上!
眼看那些身影越来越近。
它们的面容扭曲,伸出虚无的手爪。
绝望中,我瞥见石碑上一行小字。
“名契既成,非血不解”。
血?谁的血?
我的?还是……
我猛地咬破舌尖。
一口饱含阳刚之气的真阳血喷在名簿上!
“嗤——!”
如同冷水滴入热油,名簿剧烈颤抖。
红光闪烁,发出尖锐的嘶鸣!
围上来的身影一阵模糊,发出痛苦的哀嚎。
趁此机会,我奋力将名簿拔出凹槽!
幻象瞬间消失,震动停止。
渗出的黑液也缩回裂缝。
废墟恢复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
我瘫坐在地。
手中名簿变得冰冷普通,上面的朱笔印记也暗淡了许多。
我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永宁坊。
回到府衙,我将名簿交还给屠推官。
只说是邪物作祟,已被我暂时压制。
建议深埋或请高人镇压。
屠推官深深看了我一眼,没再多问,收下了名簿。
后来,我听说那本名簿被送往城外观音阁,以香火供奉镇压。
我以为事情就此了结。
我辞去了笔吏的职务,想远离这是非。
但恐惧的根,已经种下。
我开始频繁做噩梦。
梦里,总有一个穿着前朝服饰、面色惨白的人。
拿着另一本蓝色名簿,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间,用朱笔,缓缓地、坚定地,点下一个新的红点。
而那个位置,依稀就是我的名字该在的地方。
有时半夜惊醒,我会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胸口。
总觉得那里,也隐隐约约,多了一个红点。
在黑暗中发着微光。
我疯狂地检查全身,皮肤光洁,什么都没有。
那是名簿留下的烙印?
还是被那些东西盯上的标记?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烧掉了所有记载我生辰八字的物件。
甚至想改掉名字。
但“玄无言”这三个字,就像刻入了灵魂,如何能改?
或许,从我看到名簿的那一刻起,我的名字,就已经被记录在某个更古老、更恐怖的“名簿”上了。
这世间,到底有多少本这样的名簿?
有多少人的生死,只是簿册上的一笔一划?
下一个被朱笔点中的,会是谁?
我终日活在恐惧的阴影下,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决定命运的一笔。
名簿的诡谲,从未真正离开。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将我囚禁。
而执笔的,或许就是无法摆脱的宿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