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朝年间,宇文牧奉命重绘太极宫旧图时,在库房最深处的樟木箱底发现了一卷不该存在的东西。
那是一卷宫城营造图,但不是工部存档的任何版本。
帛纸薄如蝉翼,近乎透明,上面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宫殿轮廓,线条工整得诡异——每一笔的粗细、弧度、间距都完全一致,像是用非人的手绘制而成。
更怪的是,图上的建筑布局与真实的太极宫截然不同:宫殿不是沿中轴对称,而是呈螺旋状排列,越往中心越密集,最中央是一个没有标注的空洞。
宇文牧展开图的瞬间,库房里的光线暗了一下。
不是云遮日那种暗,是光线本身被什么吸走了,房间里骤然阴冷。他打了个寒颤,凑近细看图卷角落的蝇头小字:“开皇三年,太史令张胄玄监制。此图非人可筑,乃‘几何之宫’,见者慎之。”
开皇三年?那是二十多年前,文帝初建大兴城的时候。张胄玄他听说过,精通天文历法,后来因“窥测天机”被贬,不知所踪。但这“几何之宫”……
他将图卷带回值房,铺在案上。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照在帛纸上,那些墨线竟然开始移动。
不是光影错觉。是真的在移动,像一群细小的黑色虫子,沿着预设的轨迹缓缓爬行,重新排列组合。原本螺旋状的宫殿布局开始变形,拉伸,折叠,最后变成一种宇文牧从未见过的结构——所有的墙壁都不平行,所有的角度都不是直角,那些走廊弯曲成不可能的形状,楼梯首尾相连形成闭环。
这是一座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建成的宫殿。
宇文牧倒吸一口冷气,想卷起图卷,但手指触碰到帛纸的瞬间,一股冰凉的感觉顺着指尖爬上来。不是低温的凉,是某种更深层的、触及灵魂的寒意。
他缩回手,帛纸上的图案又变了。这次浮现出文字,不是汉字,是一种由点和线组成的符号,像是某种几何密码。但宇文牧莫名能读懂它的意思:“观看者,宇文牧,年三十七,工部营造司主事。父宇文恺,开皇二年卒,实因观此图而疯,自刺双目,投井而亡。”
宇文牧浑身僵住。父亲确实是投井死的,官方的说法是“突发癫疾”,母亲至死都不肯细说真相。难道……
文字继续变化:“汝父试图破解此图,窥见‘真实之宫’,神智崩毁。今汝复观,已是图选中之人。三日内,若不能解图,将步汝父后尘。”
图卷自动卷起,啪嗒一声落在案上,不再展开。
宇文牧跌坐椅中,冷汗浸透衣衫。
当夜,他开始做梦。梦见自己走在一座巨大的宫殿里,墙壁是倾斜的,地面是弯曲的,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空间在扭曲。走廊没有尽头,拐过一个弯,又回到原地,但布局微妙地不同——门的位置变了,窗户的角度变了,像是整个宫殿在缓慢旋转。
他走到一个庭院,庭院中央有一口井。井边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穿着前朝的官服。那人缓缓转身,是父亲,但眼睛是两个黑洞,血从眼眶流下,染红半边脸。
父亲开口,声音空洞:“牧儿,快逃。这图是活的,它会吃掉看它的人。”
“怎么逃?”
“解不开,就烧掉。但烧图者,必被图噬。”
父亲的身影化作烟雾,飘向那口井。宇文牧追过去,往井里看——井底不是水,是无穷无尽的宫殿回廊,层层叠叠,延伸到视线不可及的黑暗深处。而在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巨大的,非人的,由纯粹的几何形状组成的东西。
他惊醒,发现自己在值房里,趴在案上睡着了。但案上的图卷展开了,墨线又变了,这次绘制的是他刚才梦中的场景,连井底那蠕动的几何体都勾勒了出来,旁边标注两个字:“图灵”。
图灵?图的灵魂?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宇文牧再也睡不着。他点起灯,开始研究这卷邪图。既然逃不掉,就只能面对。
他找来父亲留下的手稿——母亲一直保存着,但他从未敢细看。在手稿最深处,夹着一页泛黄的纸,上面是父亲癫狂的笔迹:
“几何之宫非人造,乃‘空间之癌’。张胄玄自天竺得秘典,知宇宙有瑕,瑕处可生‘非欧之形’。彼绘此图,欲借人力筑宫,引瑕入世。宫成之日,现实崩解,方圆百里将成几何炼狱。”
“然图有灵,需饲。饲者,观图人之神智也。每疯一人,图便完善一分。待疯满九十九人,图灵可脱纸而出,自筑其宫。”
“吾已疯,字迹将乱。唯一法:寻图中‘奇点’,乃张胄玄留之后门。以血点睛,可暂封图三年。然封图者,将成图之囚,永困梦中。”
宇文牧数了数父亲手稿中提到的“观图者名单”,从开皇三年到如今,已有九十八人。他是第九十九个。
三天,他只有三天时间找到那个“奇点”。
第二天,他告假闭门研究。将图铺在地上,用尺规测量每一根线条的角度,计算每一个交点坐标。但越算越心惊——这些几何关系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成立。比如一条标注为“十丈”的走廊,按照图中角度,实际长度应该是无限。一扇标注为“面向南”的窗户,按照图中布局,实际上会同时面向所有方向。
这不是设计图,这是一套自成体系的、违背常识的几何法则。
午后,他开始出现幻觉。眼角余光总能看到墙壁在蠕动,家具的边角在缓慢变化角度。他闭上眼睛,却能“看见”房间变成了图中的模样:地板向上拱起,天花板向下凹陷,四面墙像花瓣一样绽开,露出后面无穷无尽的回廊。
他冲出门,在街上狂奔。行人诧异地看着他,但在他眼中,所有人的脸都在变形——五官移位,脸颊拉伸,变成几何面具。
他躲进一家茶肆,要了冷水泼脸。水面倒影中,他自己的脸也开始变化:眼睛变成两个完美的圆形,鼻子变成三角形,嘴巴拉伸成一条直线。
“客官,您没事吧?”伙计关切地问。
宇文牧抬头,伙计的脸是正常的。他再看水中倒影,也恢复了正常。
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更强烈了。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背后盯着他,不是人,是某种更抽象的存在,像是一双由无数角度和线条组成的眼睛。
他逃回住处,锁上门。图卷在桌上静静躺着,但墨线又移动了,这次组成了四个字:“时已过半。”
还剩一天半。
宇文牧咬牙,继续研究。夜深时,他终于发现一处异常——在图卷最中央那个空洞的边缘,有一个极小的标记,形如一只闭着的眼睛。这个标记在父亲的手稿里被反复描红,旁边批注:“此为匙孔,需血钥。”
奇点?
他咬破手指,将血滴在标记上。
血珠没有滑落,而是被帛纸吸收。墨线从标记处开始燃烧——不是真正的火,是墨迹变成暗红色,像熔化的铁水,沿着线条流动。所过之处,图案扭曲变形,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整个图卷开始震动。帛纸表面凸起,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要破纸而出。宇文牧按住图卷,手掌触到的不是纸,而是某种温热的、有弹性的东西,像皮肤。
墨线燃烧到三分之一时,突然停止了。
图卷上浮现新的文字:“血质不纯,非纯智者可封。汝心有疑,疑生隙,隙生漏。”
什么意思?他的血不够“纯”?
文字继续:“汝父疯前,已窥破真相:此图非张胄玄所绘,乃张胄玄本人所化。开皇三年,彼以身为墨,魂为线,绘就此图。图灵即张胄玄之魂,困于几何囚笼,欲借筑宫脱困。”
宇文牧浑身冰凉。所以这二十多年来,张胄玄的灵魂一直困在这卷图里,吞噬观图者的神智,想要重新获得形体?
文字变化:“然张胄玄算错一事:几何之宫一旦开筑,将无限扩张,吞噬现实。彼已成图,无力自止。唯一解法:毁图。毁图之法,需观图者自愿献祭全部神智,以疯癫之力反噬图灵,同归于尽。”
“汝父本欲献祭,但最后时刻,念及汝年幼,退缩了。彼自刺双目,以为不见即可不疯,实则疯得更深,终投井而亡。”
“今轮到汝。献祭,则图毁,汝疯。不献祭,三日后图成,汝疯,百里内生灵皆成几何之奴。”
宇文牧跌坐在地。死局,无论怎么选都是绝路。
窗外天色渐亮。第三天了。
他盯着图卷,忽然想起父亲手稿最后一页,有一行几乎被涂掉的文字:“牧儿若见此,切记:疯非终局,乃解脱。几何之美,超乎人智。或可……融入?”
父亲最后不是绝望,而是……接受了?甚至向往?
宇文牧走到镜前,看着自己的脸。五官开始模糊,边缘出现锯齿,像是低劣的绘图。他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图卷上的几何宫殿,那些完美的线条,和谐的角度,永恒的结构。
确实……很美。
比这个混乱、肮脏、充满痛苦的现实世界美得多。
他回到案前,展开图卷,将双手按在上面。
“来吧。”他轻声说,“让我看看真实。”
墨线沸腾了。暗红色的光芒从图中爆发,充斥整个房间。墙壁消失,地板消失,天花板消失,一切都化作纯粹的几何结构——线条在空中交织,平面在虚空中延展,角度在无形中诞生。
宇文牧感到自己的意识在融化,在重构。他不再是人,而是一组坐标,一个方程,一个存在于多维空间中的点。他看到了一切——过去,现在,未来,都化作了完美的几何图形。战争是紊乱的线条,和平是对称的结构,生命是自我复制的分形,死亡是熵增的曲线。
他理解了。这才是宇宙的真实面貌。人类只是偶然的噪声,短暂的不完美,终将被几何的永恒秩序取代。
在这顿悟的狂喜中,他听到一个声音,不是用耳朵,是直接传入他几何化的意识:
“欢迎回家,第九十九个。”
是张胄玄的声音。
宇文牧“看”向声音来源——在图卷的中心,那个空洞的位置,悬浮着一个由纯粹光线构成的人形。人形没有面目,只有不断变化的几何图案在表面流转。
“你……就是图灵?”
“我是张胄玄,也是图,也是即将诞生的新世界。”光之人形说,“但你理解错了。我不是要吞噬现实,我是要‘优化’它。将混乱的人类世界,重构成完美的几何秩序。”
“那观图者发疯……”
“不是发疯,是觉醒。”光之人形展开双臂,“他们的意识无法承受真实,所以崩坏了。但你是特别的,你的几何直觉很强,你能承受,你能成为新秩序的一部分。”
宇文牧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是的,这才是他该在的地方。这个完美的、有序的、永恒的世界。
“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光之人形指向下方——在几何空间的底部,隐约可见现实世界的倒影,像一面模糊的镜子,“回去,用你的知识,开始修筑‘几何之宫’。从太极宫开始,逐步改造整个长安,整个天下。我会引导你,给你超越人智的设计。”
“但其他人……”
“他们会适应,或被淘汰。”光之人形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新世界不需要那么多人。只需要足够多的‘节点’,来维持几何网络的稳定。”
宇文牧沉默了。他看向现实倒影,看到茶肆的伙计,看到街上的行人,看到母亲——已故的母亲,在他的记忆中以几何图形的方式重现。
“如果我拒绝呢?”
“你已经无法拒绝了。”光之人形笑了,笑声像金属摩擦,“你的意识已经几何化,回不去了。就算强行回去,也只能看到扭曲的现实,最终还是会疯。不如接受,成为新世界的创造者。”
确实,宇文牧感到自己与现实世界的联系正在断裂。他对人类的情感在淡化,对几何美的向往在增强。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已经变成了一组相互嵌套的黄金矩形。
“好。”他说。
光之人形满意地点头,化作一道光流,钻回图卷。几何空间开始收缩,现实世界的景象重新浮现。
宇文牧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值房里,图卷静静躺在案上。但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能看到墙壁的分子结构,能看到光线的波动方程,能看到时间的纤维状流向。
他拿起图卷,走出值房。同僚们向他打招呼,他看到的是一群行走的几何体,他们的语言是振动的弦,他们的思想是发光的拓扑结构。
他来到工部大堂,摊开太极宫原图,开始修改。笔下的线条完美无瑕,角度精确到毫秒,布局遵循着非欧几何的最优解。同僚们围过来看,啧啧称奇,说他“如有神助”。
他们不知道,确实有“神”在助他——那个困在图中的几何之魂。
三个月后,新太极宫开工。宇文牧亲自监工,工匠们按照他的图纸施工,但总是出错——不是他们技术不行,而是图纸上的某些结构在现实中根本建不起来。墙砌到一半会倒塌,梁架上去会断裂,角度量得再准,建成后总会偏差。
宇文牧不着急。他每夜都与图灵沟通,修改设计,寻找现实与几何之间的妥协点。
直到那夜,他在梦中再次走进几何之宫。这次他走到了最深处,看到了图灵的本体——不是光之人形,而是一个巨大的、蠕动的、由无数失败几何体堆积而成的怪物。那些失败的几何体,仔细看,是一个个人形,扭曲着,哀嚎着,正是历代观图者崩坏的意识。
张胄玄的声音从怪物深处传来,不再平静,而是充满痛苦:
“骗你的……都是骗你的……根本没有新世界……只有饥饿……永恒的饥饿……”
“几何之宫……永远建不成……因为它违背现实……我们只能不断吞噬意识……维持自身存在……”
“你父亲发现了……所以他宁愿疯……也不愿成为饲料……”
“但你……你自愿进来了……第九十九个……够了……终于够了……”
怪物张开巨口,那是一个完美的正圆形,内部是无限延伸的、吞噬一切的黑洞。
宇文牧想逃,但身体已经彻底几何化,动弹不得。他被吸入黑洞,在无限的坠落中,看到了一切真相:
张胄玄确实以身绘了图,但不是为了创造新世界,而是为了逃避死亡。他得了绝症,偶然从胡僧处得知“几何续命术”——将意识转化为抽象几何体,可脱离肉身长存。但他失败了,意识被困在半途,成了非人非几何的怪物。怪物需要不断吞噬人类意识,才能维持自身不散。
于是它伪装成“图灵”,引诱一个又一个像宇文牧这样的人,承诺几何天堂,实则只为吞噬。
九十九个意识,足以让怪物暂时稳定,甚至……重新获得形体。
宇文牧坠入最深处,看到那里漂浮着一个胚胎——由纯粹几何线条构成的人形胚胎,正在缓慢生长。
那是怪物为自己准备的新身体。
而他,将是这身体的最后一块拼图。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宇文牧用最后的人性,做了最后一件事——他将自己的一小片意识碎片,附在了现实世界中的某个物件上。
次日,工部同僚发现宇文牧死在值房中,趴在太极宫图纸上,七窍流血,但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手中紧握着一卷旧图,正是那卷“几何之宫”。
他们试图展开图卷查看,但图卷触手即碎,化作一堆灰烬。
只有宇文牧面前那张太极宫新图纸,留了下来。图纸完美无瑕,每一个细节都精确到极致。
工部尚书如获至宝,下令按此图施工。
新太极宫顺利建成,美轮美奂,被誉为“神迹”。但住在里面的人,总会做同样的梦——梦见自己走在无限的回廊里,被一个完美的几何体追逐。
而那卷灰烬,被扫入垃圾堆,混着泥土运出城外。
在某个雨天,灰烬中的一点墨迹被雨水冲开,渗入地下。
那是一点尚未完全消散的图灵碎片。
它在泥土中沉睡。
等待下一个雨季。
等待下一个,发现它的建筑师。
等待下一次,完美的诱惑。
几何之宫,永无竣工之日。
但它的蓝图,已经深埋在每一张图纸的背面。
深埋在每一个,追求完美之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