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时期,郢都陷落的那年冬天,织室令公孙离在清理楚国旧宫时,发现了那卷从未登记在册的织锦。
锦卷存放在最内侧的库房,裹在褪色的缣帛里,置于一个不起眼的漆木匣中。
公孙离本是奉秦将之命清点战利品,却被匣子表面奇异的纹路吸引——那不是雕刻,而是用某种深色丝线绣出的图案,线条扭曲盘旋,像无数双手在互相撕扯。
他打开匣子,展开锦卷。
锦缎是暗红色的,近乎发黑,触手冰凉细腻,不像丝,更像某种皮肤的质感。上面用金银线绣着一幅诡异的画面:一群宫装女子围坐织机,但她们的脸都被绣成了空白,没有五官,只有平滑的绸面。织机上的不是丝线,而是一缕缕头发,有黑有白,有长有短。
更怪的是,画面的角落,有一个女子的背影。只有她拥有完整的脸——侧脸,线条柔美,正转过头,似乎在看画外的人。她的手里捧着一团乱发,头发的一端还连着一小块带血的头皮。
公孙离感到一阵恶心,正要卷起锦缎,却发现画面在变化。
不是光影造成的错觉。是真的在变:那些无面女子开始动了,手臂抬起落下,织机发出无声的节奏。头发在锦缎上缓缓流动,像活物一样自行编织。而那个有脸的女子,转头的幅度越来越大,几乎要露出全脸——
“大人!”
随从的呼喊让公孙离手一抖,锦卷落地。再捡起时,画面静止了,恢复原样。
“何事?”他强作镇定。
“将军催问清册……”
“知道了。”公孙离将锦卷匆匆塞回匣子,锁进自己随身携带的革囊。他没有将此事记入册中,鬼使神差地,他想私下弄清楚这锦卷的来历。
那夜,公孙离在临时住所的灯下再次展开锦卷。
烛光摇曳,锦缎上的金银线反射出诡异的光泽。他仔细看那些无面女子,发现她们的衣服上有极小的纹饰,是楚国王室的标记。而织机上的头发,每一缕的发梢都系着一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玉珠,珠上刻着字。
他取来放大用的水晶片,凑近细看。
玉珠上的字是名字和日期。
“芈姝,昭阳十七年春”
“嬴妫,怀王三年夏”
“姒媂,顷襄王五年秋”
全是女子的名字,而且都是各国王族女子的姓氏。日期跨度超过百年,最近的一个是“芈婳,考烈王八年冬”——那是三年前。
公孙离的手开始发抖。他听说过这些名字,她们都是各国嫁入楚国的公主或贵女,其中几个据说是“暴病而亡”或“抑郁自尽”。现在她们的头发被绣在这诡异的锦缎上,像战利品,像……祭品。
突然,锦缎上的那个有脸女子完全转过了头。
不是慢慢转,是一下子,整张脸正对着画外,正对着公孙离。
那是一张极美的脸,但美得毫无生气,眼睛是两个空洞,没有眼珠,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嘴角却在上扬,形成一个僵硬的笑容。
她的嘴唇动了。
锦缎没有发出声音,但公孙离的脑海中清晰地响起一句话:“你终于来了。”
他猛地卷起锦缎,心脏狂跳。是幻觉,一定是连日劳累产生的幻觉。
但革囊里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像很多只手在同时抚摸丝绸。
公孙离一夜未眠。
第二日,他找到宫中残留的老宫人打听。大多数人都摇头不知,唯有一个瞎眼的老妪,在听到“”四个字时,浑身剧烈颤抖。
“那东西……还在?”老妪的声音嘶哑如裂帛。
“婆婆知道?”
“知道?”老妪空洞的眼窝“望”着他,“我姐姐就是织室女。六十年前,她进了那间织室,再没出来。三年后,我在洗衣房看见她的头发,被织进了一匹锦里。”
公孙离屏住呼吸。“什么样的织室?”
“楚宫最深处,地下三层,只有女子能进。”老妪干枯的手抓住他的袖子,“她们织的不是锦,是‘命’。用头发织,织的是别人的命数,续的是自己的命。”
“续命?”
“楚国王室有个秘密。”老妪压低声音,“每一代都会选一个公主,入织室为‘锦灵’。她不再老,不再死,但也不能离开织室。她的工作是编织‘寿锦’——用各国贵女的头发,为楚王续命。”
公孙离想起锦卷上那些名字和日期。“那些女子都是……”
“都是祭品。”老妪松开手,“头发是命的根,织入锦中,命数就转给了穿锦的人。楚王能活八十高寿,不是天赐,是无数女子的命堆出来的。”
“那锦卷是什么?”
“是‘织谱’。”老妪说,“记录所有祭品,也约束锦灵。锦灵靠织谱维持存在,织谱靠锦灵维持力量。两者一体,共生共亡。”
公孙离回到住处,第三次展开锦卷。这次,他看见画面最下方有一行先前忽略的小字,用几乎与锦缎同色的暗红丝线绣成:
“锦灵不死,织谱不灭。若寻解脱,需以新血续旧约。”
新血?什么意思?
革囊突然自己打开了。不是扣子松了,是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解扣。锦卷缓缓升起,悬浮在半空,自动展开,铺满整个桌面。
那个锦灵女子的脸从画面中凸了出来。
不是比喻,是真的凸出来,像浮雕一样从锦缎表面浮起,三维的,立体的,只有脸。皮肤是绸缎的质感,眼睛是两个黑洞,但此刻黑洞深处有光在旋转。
“你看见了织谱。”锦灵开口,这次声音直接在空中响起,轻柔,却让公孙离汗毛倒竖,“你就是新血。”
“我不明白。”
“楚已亡,织室毁,但我还在。”锦灵的脸在锦缎上游走,像鱼在水面下移动,“织谱需要新的守护者,新的……编织者。”
“我?可我是男子——”
“所以你需要‘转化’。”锦灵的脸贴近锦缎边缘,几乎要挣脱出来,“用你的血染锦,用你的发入织。从此,你将成为新的锦灵,不死不灭,永守织谱。”
公孙离后退。“不!”
“由不得你。”锦灵的脸突然裂开,不是破碎,而是像拉开的拉链,从里面伸出无数根头发。不是画中的头发,是真实的、湿漉漉的、还带着血腥味的头发,像黑色的触手,扑向公孙离。
他转身想逃,但头发更快,缠住他的脚踝,将他拖倒在地。更多头发缠上来,勒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嘴。他挣扎,但头发越缠越紧,还在往他的鼻孔、耳道里钻。
视线模糊中,他看见锦卷完全展开,画面活了。那些无面女子全部站了起来,从锦缎中走出,踩在空气中,像踩在无形的台阶上,一步步向他走来。她们伸出手,每只手上都握着一把玉梭,梭尖闪着寒光。
锦灵的脸悬浮在他上方,黑洞般的眼睛俯视他。
“别怕,很快就好。”她的声音变得温柔,“你会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你会知道永恒的秘密,你会编织命运,掌控生死……”
公孙离感到头皮一阵剧痛。头发在扯他的头发,连根拔起,一缕一缕,带着血和皮。那些头发被无面女子接住,绕在玉梭上,开始编织。不是织锦,是在空气中织,织出一个茧,将他包裹。
他想起老妪的话:锦灵不死,织谱不灭。
原来这就是“新血续旧约”。
他就要成为新的锦灵,困在这永恒的诅咒里。
不。绝不。
公孙离用尽最后力气,咬破自己的舌尖。剧痛让他清醒了一瞬,他奋力扭头,看向桌上的烛台。
头发察觉到他的意图,勒得更紧。但他已经侧过身,用肩膀撞向桌腿。
桌子摇晃,烛台倾倒。蜡烛滚落,火焰舔上垂落的帷幔。
火苗窜起。
头发发出尖利的嘶鸣,像无数人在同时惨叫。它们松开公孙离,疯狂扑打着火的帷幔,但丝织品易燃,火势迅速蔓延。
无面女子们慌乱后退,退回锦缎中。锦灵的脸扭曲变形,发出愤怒的咆哮:“你会后悔的!织谱若毁,所有被续的命都要偿还!楚王已死,那些命债会转移到你身上!”
火焰烧到了桌子,舔上锦卷。
锦卷燃烧起来,暗红色的锦缎在火中卷曲焦黑,那些金银线熔化,发出恶臭。画面中的人物在火中扭动,像是活人在被焚烧。
公孙离连滚带爬逃到门口,回头看见锦卷已烧成一团火球。火球中,锦灵的脸最后一次浮现,满是怨毒。
然后,一切化为灰烬。
火被闻讯赶来的仆役扑灭。公孙离谎称不慎打翻烛台,蒙混过去。他清理了灰烬,将那漆木匣也扔进火炉烧掉。
事情似乎结束了。
但三天后,他开始做噩梦。
梦见自己坐在织机前,手里拿着玉梭,梭上是湿漉漉的头发。织机上的锦缎是暗红色的,绣着无数张脸,每张脸都在哀嚎。而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一直在织,织,织。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坐在床边,双手保持着织布的姿势,上下摆动。
更可怕的是,他的头发开始脱落。
不是正常的掉发,是大把大把地掉,一抓一把,露出下面渗血的头皮。脱落的头发却不见了,像是凭空消失。
第七天夜里,他在镜中看见自己背后站着一个女子。
不是锦灵,而是那些无面女子中的一个。但此刻,她有脸了——那张脸,是公孙离自己的脸,只是更苍白,更僵硬,眼睛是两个黑洞。
女子手中捧着一团正在生长的头发。头发的一端,连在公孙离的后脑勺上。
他猛地转身,背后什么都没有。
但镜中的影像还在:那个长着他脸的女子,正在用他的头发编织。织出的锦缎上,浮现出一个新的名字:
“公孙离,秦王政某年冬”
日期是空白的,等待填写。
公孙离砸碎了铜镜。
他去找巫医,找方士,找所有可能知道如何解除诅咒的人。大多数人都摇头,只有一个从楚国逃来的老巫师听完后,沉默良久。
“你烧了织谱,但没杀死锦灵。”老巫师说,“她转移了,转移到你身上。你现在是新的织谱载体,也是新的锦灵候选。”
“怎么摆脱?”
“摆脱不了。”老巫师怜悯地看着他,“除非你找到一个自愿接替你的人,用同样的仪式转移诅咒。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完成织谱。”老巫师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收集足够多的头发,织成一匹新的‘寿锦’,为自己续命。续的命足够长,也许能撑到找到解法的那一天。”
公孙离浑身冰冷。“也就是说,我要像楚王一样,用别人的命续自己的命?”
“这是唯一的活路。”老巫师移开目光,“否则,你的头发会掉光,然后皮肤会开始脱落,最后全身血肉都会化作丝线,被织进无形的锦缎里。你会成为织谱的一部分,永远。”
那夜,公孙离看着自己梳子上缠绕的大把落发,做出了决定。
他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死。
他开始留意合适的人选。必须是女子,最好是孤女,无亲无故,消失也不会引起注意。他利用职务之便,从俘虏中挑选,从流民中物色。
第一个女子被他骗到废弃的织室时,他还心存愧疚。但当他用迷药放倒她,剪下她的头发时,那种熟悉的、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锦灵在看着他。
不,现在是他体内的锦灵在看着他。
女子的头发在他的手中自动编织,像有生命一样,交织成一幅小小的图案:一个女子跪在地上,另一个男子拿着剪刀。图案下方浮现出名字和日期。
公孙离将这幅小锦缝进自己的衣服内衬。第二天,他发现自己掉发的速度减缓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他成了自己曾经最憎恶的那种人。夜晚,他坐在镜前,能看见背后那些无面女子越来越多,她们手中的头发来自不同的女子,每缕头发都系着一个玉珠,珠上刻着名字和日期。
而那个长着他脸的女子,始终站在最前方,手中的织锦越来越长,上面的名字越来越多。
公孙离不再照镜子。
一年后的某个雪夜,秦宫传来消息:秦王决定销毁六国所有诡异之物,包括那个传说中的“”。
公孙离被派去监督销毁工作。在楚国旧宫的废墟下,他们真的找到了那间地下织室。
织室中央,有一架巨大的织机,机上还有半匹未织完的锦缎。锦缎是暗红色的,用金银线绣着图案。图案中,一个男子坐在织机前,背后站着无数无面女子。男子的脸,是空白的。
而在织机下方,跪着一个宫装女子。她不是绣像,是真人,或者说,曾经是真人——现在她已经玉化了,全身变成半透明的白玉,保持着织布的姿势。她的手中,还握着一把玉梭。
最诡异的是,她的脸。
那张脸,和锦卷上的锦灵一模一样。
原来锦灵的真身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那锦卷只是她的影子,她的延伸。
公孙离感到体内的锦灵在骚动,在兴奋,在渴望回归本体。
士兵们正要砸毁织机和玉像,公孙离突然开口:“慢着。”
所有人都看向他。
“此物……应交由方士处理。”他听见自己说,“寻常销毁,恐有不祥。”
他下令将整个织室封存,玉像和织机原样保存,派亲信看守。当夜,他独自潜入。
玉像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公孙离走近,伸手触摸。
玉像的眼睛睁开了。
不是玉像的眼睛,是锦灵的眼睛,从玉像深处浮现,黑洞洞的,凝视着他。
“你回来了。”锦灵的声音直接在脑中响起,“带着新的祭品。”
“我要解脱。”公孙离说。
“解脱?”锦灵笑了,“你以为收集那些头发就能解脱?不,那只是让你陷得更深。每收集一缕,你就离我更进一步。现在,我们几乎已经合一了。”
公孙离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在玉化。皮肤变得半透明,能看见下面暗金色的脉络在流动。和玉像一模一样。
“不……不!”
“太迟了。”锦灵的声音温柔而残忍,“从你烧毁织谱却活下来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是我的候选了。现在,仪式完成。”
玉像伸出手——真的伸出来了,玉质的手臂从石座上抬起,指尖触碰公孙离的额头。
冰冷的感觉从额头蔓延到全身。公孙离感到意识在抽离,在转移,在进入玉像。同时,玉像中的某种东西在进入他的身体。
他在变成玉。
玉在变成他。
最后的意识消散前,他看见织机上的那半匹锦缎自动织完了。图案中,那个空白脸的男人,此刻有了清晰的面容。
正是他自己。
锦缎下方浮现出一行字:
“新锦灵成,旧约续延。公孙离,永镇织室。”
月光如水。
玉像恢复了静止,只是面容从女子的脸,变成了公孙离的脸。
而公孙离的身体站在织机前,缓缓坐下,拿起玉梭。他的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却在上扬,形成一个僵硬的笑容。
他开始织布。
织机上,暗红色的锦缎自动增长,绣出新的图案:一个男子坐在织机前,背后站着无数无面女子。而在那些女子身后,隐约可见一个玉像的轮廓。
玉像的脸,是公孙离的脸。
织室外,雪下得更大了。
亲信在门外打了个哈欠,浑然不觉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只觉得今夜格外安静。
安静得像是所有声音都被什么吸走了。
安静得像是整个织室,都在屏息等待。
等待下一个,推门而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