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阳第一次听见那口钟在无人敲击时自鸣,是在子夜。
声音不是从宗庙方向传来的。它更低,更沉,像是从地底深处渗出来,沿着宫殿的石基爬行,钻进每一个缝隙,最后在梁柱间凝成实质的嗡鸣。
他放下手中的竹简,侧耳倾听。
又是一声。
这次更近了。仿佛就在庭院里,就在那棵老槐树下。
伯阳推开房门。月色如霜,庭院空荡,只有他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斜斜印在石板上。槐树下什么也没有,但树根处的泥土有新翻动的痕迹,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他走近,蹲下,用手指捻起一点土。
不是铁锈。是血,干涸很久的血,混在泥土里,成了暗褐色的颗粒。
“司徒大人好兴致,夜半赏土?”声音从身后传来。
伯阳猛地转身。是守夜的老内侍,佝偻着背,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灯光照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看不出表情。
“听见钟声了吗?”
“钟?”老内侍咧开嘴,露出稀疏的黄牙,“宫里的钟,不到时辰不会响。大人怕是听错了。”
伯阳指了指地上的土。“这是什么?”
“前几日埋了只死猫。”老内侍语气平淡,“野猫蹿进宫里,惊了贵人,被打死了。老奴顺手埋在这儿。”
解释得通。但伯阳不信。他在司礼监任职二十年,负责编修礼乐典章,对声音极其敏感。那绝不是幻听,也不是风声。
那是有调子的钟声,低沉,缓慢,三个音节,反复循环。
像某种呼唤。
第二日朝会,伯阳特意留意了宫中的钟器。编钟、甬钟、钮钟,都安静地悬挂在钟架上,青铜表面布满绿锈,看不出异常。
下朝时,他拦住太乐令。“宫中可有不常用的钟?”
太乐令想了想。“西偏殿存着一套坏了的编钟,缺了几个,音不准了,多年未用。”
“带我去看看。”
西偏殿阴冷潮湿,灰尘在从窗缝漏进的光柱中飞舞。那套编钟被遗弃在角落,确实残缺不全,最大的甬钟裂了一道缝,从钟口一直延伸到钟顶。
伯阳走近,仔细查看。
裂缝边缘不是自然断裂的参差,而是光滑的,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撑开的。钟内壁上,有一层暗红色的污渍,形状古怪——像是手掌印,很多个,大小不一,重叠在一起。
最诡异的是,所有手掌印都是倒着的,指尖朝下,仿佛有什么人曾倒吊在钟里,用手撑住钟壁。
“这钟……怎么坏的?”伯阳问。
太乐令摇头。“我来时就已经这样了。听老乐工说,是先王时期的事。有乐师试音时,钟突然裂开,把乐师震聋了。后来就封存在这里,再没人动过。”
伯阳伸手想触摸裂缝,太乐令慌忙拦住。“大人不可!这钟邪性!”
“怎么说?”
太乐令压低声音:“当年不止一个乐师出事。第一个聋了,第二个疯了,第三个……”他顿了顿,“第三个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是当时的太乐令下令封存,谁也不许碰。”
伯阳收回手。但就在这一瞬,他清晰地听见,从裂缝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是风声。
是人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饥渴。
那天夜里,钟声又响了。
这次不是在庭院,而是在他卧房窗外。伯阳猛地坐起,看见窗纸上映出一个影子——不是人形,而是一口钟的轮廓,悬挂在半空,微微摇晃。
他冲到窗前,推开窗。
外面空空如也。只有月光,和远处巡逻卫士灯笼的一点微光。
但窗台上,放着一枚玉片。温润的白玉,刻着三个字:“听钟漏”。
字迹很新,刻痕里的粉末还没完全清理干净。
伯阳抓起玉片,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不是玉该有的凉,而是阴冷,像握着一块冰,寒气直往骨头里钻。
他翻过玉片,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几乎看不清:“子时三刻,地宫东南角。”
地宫?宫中确实有地宫,是历代周王停灵之处,非祭祀不得入。东南角……那里有什么?
伯阳一夜未眠。天亮后,他以查阅先王祭乐为名,申请进入地宫。掌管地宫的老巫祝盯着他看了很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
“司徒要查哪一位先王的祭乐?”
“昭王。”伯阳随口说了一个。
“昭王的祭乐……”老巫祝慢慢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卷竹简,“在这里。不过地宫阴气重,不宜久留。大人速查速回。”
地宫比伯阳想象的更深。沿着石阶往下走,越走越冷,不是温度低的那种冷,而是浸透骨髓的阴寒。墙壁上插着长明灯,灯油里不知掺了什么,火焰是诡异的青白色,照得人脸如鬼魅。
昭王的灵室在第三层。伯阳进去后,却没有查看祭乐,而是径直走向东南角。
那里有一面墙,看起来和其他墙壁无异,砌着整齐的石块。但伯阳蹲下身,仔细观察墙根——有几块石头的缝隙特别大,边缘有磨损的痕迹,像是经常被移动。
他试着推动其中一块。
石头动了,向内滑开,露出一个黑洞。一股腐败的气味涌出来,混合着铁锈和某种甜腻的腥气。
伯阳提起灯,弯腰钻进去。
里面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仅容一人通过。墙壁湿漉漉的,渗着水珠,水珠在青白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红色。
通道尽头是一扇青铜门。门上没有纹饰,只有中央一个圆孔,大小正好能放进一枚玉片。
伯阳取出那枚“听钟漏”玉片,迟疑片刻,塞了进去。
玉片完美契合。青铜门内传来机关转动的咔嗒声,门缓缓向内打开。
门后的景象让伯阳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个圆形的石室,不大,中央悬挂着一口钟。不是编钟,也不是甬钟,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形制——钟身细长,像倒置的漏斗,表面布满密密麻麻的铭文,不是常见的金文,而是更古老的、扭曲如虫爬的符号。
钟的下方,是一个池子。不是水,是暗红色的、浓稠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油脂般的光泽。腥气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血。满满一池血。
池边跪着三具骸骨,保持着双手高举的姿势,像是死前在托举什么。骸骨身上的衣服还没完全腐烂,能看出是乐师的服饰。
伯阳走近,看见池边的石台上刻着字:
“钟漏之器,以血为漏,以魂为沙。”
“每十二年,需奉乐师之血,保钟不漏。”
“若漏止,则钟鸣,唤新血。”
最后的落款让伯阳浑身冰凉:“制于成王三年,监制者,姬伯阳。”
他的曾祖父。
家族记载中,曾祖父是昭王的乐正,精通音律,但四十岁突然辞官隐居,不久就病逝了。原来不是病逝,而是……
钟突然动了。
不是响,而是整个钟身微微震颤。池中的血面泛起涟漪,一圈圈扩散,撞在池边,发出黏腻的啪嗒声。
伯阳看见,钟的内壁开始渗出液体。不是血,是透明的、胶质般的液体,顺着钟壁流下,滴入血池。每一滴落下,血池就冒起一个气泡,气泡破裂时,传出极轻的、类似呜咽的声音。
他意识到那液体是什么了。
是时间。或者说,是时间在钟漏这个邪器中具象化的形态。
“终于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伯阳猛地转身。老巫祝站在门口,佝偻的背挺直了,眼神锐利如鹰,哪还有半点老态。
“你引我来这里。”
“是你曾祖父的遗命。”老巫祝走进石室,“姬伯阳制此钟漏,是为了向天借时——借周王朝国运。但他没料到代价如此之大。每十二年,必须有一位精通音律的乐师自愿献祭,以血续漏。否则钟漏停摆,借来的时间会倒流,所有因此延长的生命都会瞬间枯竭。”
伯阳想起曾祖父的记载:原本体弱多病,四十岁后却突然康健,活到八十高龄。昭王也是,晚年重病,却突然好转,多活了十年。
“那些乐师……是自愿的?”
“一开始是。”老巫祝笑了,“用富贵、用家人安危、用各种承诺换他们自愿。后来,自愿的没了,就用强迫的。你看见的这三具,就是最后的牺牲品。”
他指向血池边的骸骨。“但他们死后,钟漏出了问题。普通乐师的血不够纯了,它需要更亲近的血——制作者的血脉后代,并且同样精通音律。”
伯阳终于明白了。“所以是我。”
“你是姬伯阳的曾孙,又是当朝最懂音律的司徒。”老巫祝点头,“钟漏选中了你。这几夜的钟声,就是它在呼唤你。”
“如果我不愿意呢?”
“那钟漏就会停摆。”老巫祝的声音冷下来,“从你开始,所有借过时的人,都会在瞬间老去、死亡。包括你,包括我,包括朝中一半的老臣,甚至可能波及整个王室。”
伯阳感到一阵眩晕。他靠在石壁上,冰凉的石块让他稍微清醒。“你也是借时者?”
“我侍奉钟漏六十年了。”老巫祝说,“换了三个身份,从乐工到巫祝。只要钟漏不停,我就能一直活下去。”
“所以你需要我续命。”
“不止我。”老巫祝的眼神变得狂热,“只要你自愿献祭,钟漏就能再运转一甲子。这六十年,你可以提任何要求——财富、权力、甚至……让你的家人也借时长生。”
伯阳看着那口钟。它现在完全静止了,但内壁的透明液体还在缓慢渗出,已经快要滴尽。血池的水平面也在下降,露出池边一圈圈暗红色的垢迹。
“我怎么相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老巫祝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看看这个。”
铜镜里映出的不是伯阳现在的脸,而是一张苍老、枯槁、布满尸斑的脸——那是他原本该有的模样。他今年四十八,但镜中的脸看起来至少有八十岁。
“这才是你真实的样子。”老巫祝说,“你,我,所有借时者,其实早就该死了。是钟漏偷来的时间让我们活着。”
伯阳颤抖着摸自己的脸。皮肤光滑,紧实,确实是四十多岁的状态。但镜中那张枯槁的脸也在做同样的动作,干瘪的嘴唇咧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还有一刻钟。”老巫祝说,“子时三刻,钟漏将停。要么献祭,要么我们一起死。”
伯阳盯着血池。池面现在下降得更快了,已经能看到池底。池底不是平的,而是一个漏斗状的凹陷,最深处是一个小孔。所有血液都在流向那个孔,像是沙漏最后的流沙。
钟内壁的透明液体只剩下最后一滴,悬在钟口,将落未落。
“我做。”伯阳听见自己说。
老巫祝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明智的选择。现在,走到池边,割开手腕,让血流入池中。等血漫过池底刻度,仪式就完成了。”
伯阳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刀刃在青白灯光下泛着冷光。他走到池边,跪下来,和那三具骸骨同样的姿势。
他抬起手腕。
然后,猛地转身,将匕首刺入老巫祝的腹部。
老巫祝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没入身体的匕首。“你……”
“我不是姬伯阳的后代。”伯阳缓缓站起来,“我母亲是抱养的,我身上根本没有姬家的血。你查族谱时,没查到我母亲那条线吧?”
老巫祝张嘴想说什么,但鲜血从口中涌出。他踉跄后退,撞在钟上。
钟发出沉闷的巨响。
不是自鸣,是被撞击的声音,但在这密闭石室里,回声叠加,震得伯阳耳膜发疼。
老巫祝滑倒在地,抽搐着,眼睛死死盯着伯阳。“那你怎么……怎么知道地宫……”
“因为我父亲才是真正的守钟人。”伯阳蹲下身,轻声说,“他不是病死的,是被你杀死的。二十年前,他拒绝献祭,你就杀了他,伪装成意外。那时我才八岁,但我记得,我记得你身上的气味,和这石室里的气味一模一样。”
老巫祝的眼神开始涣散。
伯阳拔出匕首,血喷溅出来,洒在钟上。钟身突然发出刺目的红光,所有铭文都亮了起来,像烧红的铁。
血池底的小孔开始倒吸。不是血液流出,而是空气被吸入,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整个石室的气流都在向池底汇聚,形成一个小型的旋风。
老巫祝的尸体被吸向池子,但卡在池边。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水分和血液。
钟内壁那最后一滴透明液体终于落下。
滴答。
时间静止了。
伯阳感到一阵奇异的抽离感,仿佛灵魂要脱离身体。他看见自己的手在变得透明,能透过皮肤看见骨头,看见血管,看见血液在血管里倒流。
但这个过程只持续了一瞬。
因为钟碎了。
不是裂开,而是粉碎,炸成无数青铜碎片,像一场金属的暴雨,溅射到石室的每一个角落。碎片扎进墙壁,扎进地面,也扎进伯阳的身体。
剧痛让他跪倒在地。
但更痛的是随之而来的衰老。皮肤松弛,皱纹浮现,头发变白,关节僵硬。他在几息之间,从一个四十八岁的中年人,变成了真正的八十老翁。
他挣扎着看向铜镜。镜中的脸和刚才镜中映出的枯槁模样一模一样。
钟漏停了。借来的时间还回去了。
石室开始崩塌。石块从头顶掉落,灰尘弥漫。伯阳爬向门口,每动一下都感到骨骼在呻吟。
他爬出青铜门,爬进通道。身后的石室完全坍塌,将钟漏、血池、老巫祝和那三具骸骨永远埋在了地下。
爬出地宫时,天已经亮了。晨曦照在他苍老的脸上,温暖,却驱不散骨髓里的寒意。
有卫士看见他,惊呼着跑来。“司徒大人!您怎么了?”
伯阳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他只能摇头,指着地宫入口。
“地宫怎么了?”卫士疑惑地问。
伯阳转头看向地宫。入口完好无损,石阶依旧,长明灯还亮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崩塌只存在于那个被埋葬的空间里。
他被扶回住处。御医来看过,只说“突发恶疾,一夜衰老”,开了一堆补药。
伯阳没有解释。他知道,钟漏虽然毁了,但事情没有结束。
因为那天下午,他听见宫中传来新的钟声。
不是低沉的那口钟,而是宗庙的编钟,在无人敲击的情况下,自发奏出了一段旋律。旋律他很熟悉,是当年曾祖父姬伯阳所作的《时颂》。
宫中的乐师都说这是吉兆。
只有伯阳知道,那不是。
他在自己苍老的手背上,看见了一个淡淡的印记——一个钟形的轮廓,像是胎记,但昨天还没有。
印记微微发烫,随着远处的钟声,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搏动。
像是第二颗心脏。
那晚,伯阳在梦中看见了曾祖父姬伯阳。不是老人,而是年轻时的模样,穿着乐正的服饰,站在那口钟漏前。
“你以为毁掉钟漏就结束了?”梦中的曾祖父微笑,“钟漏只是容器。真正的东西,早就逃出来了。”
“那是什么?”
“是‘时之饥渴’。”曾祖父的身影开始淡化,“它需要被喂养,用时间,用生命,用一切会流逝的东西。以前用钟漏束缚它,现在它自由了……”
梦醒了。窗外月色如昨。
但伯阳看见,月光的边缘,有一圈不自然的暗红色,像干涸的血。
远处,钟声又响了。
这次不是一口钟。是很多口,从王宫的各个角落传来,合奏着那曲《时颂》。
声音汇聚成流,流向夜空,流向月亮,流向不可知的深处。
伯阳知道,这不是结束。
只是一个更漫长、更恐怖的事物的开始。
钟漏破了。
但饥渴还在。
而且它已经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