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泊安的新家紧邻社区垃圾集中站。
别人嫌气味,他却满意,因为租金低廉,且窗外总是一片寂静的空地。
搬进来第一晚,他被一阵规律的“沙沙”声惊醒。
不是风吹树叶,更像是有人在用软刷子,一遍遍刷着坚硬的水泥地。
他掀开窗帘一角。昏黄的路灯下,垃圾站门口的空地上,一个穿着浅灰色工装的人影,正背对着他,躬身在刷地。动作机械而精准,从右到左,再折返,不遗漏一寸地面。地面已经干净得反光,那人却还在刷。
或许是环卫工人有洁癖,赵泊安没多想。
第二天傍晚,他下楼扔垃圾。分类箱旁站着那位工人,戴着口罩和帽子,正用雪白的抹布擦拭绿色厨余桶的外壁。桶身本就洁净,他却擦得极其认真,指甲缝都不放过。赵泊安递过垃圾袋,工人接过,手很稳。但就在交接的刹那,赵泊安瞥见工人露出的一截手腕。
皮肤异常白皙,近乎透明,底下青紫色的血管纤毫毕现,却没有任何血色流动的起伏感。更怪的是,那皮肤表面,似乎覆着一层极淡的、类似油脂的光泽。
工人将垃圾袋轻轻放入对应桶内,动作轻得像在安置易碎品。然后,他继续擦拭,仿佛赵泊安不存在。
夜里,“沙沙”声又准时响起。这次还多了“嗤嗤”的轻微喷溅声,像是某种喷雾。赵泊安再次窥看。工人换了把更小的刷子,正在清洗路灯杆底部一小块深色痕迹。他喷上泡沫,用小刷子仔细打圈,最后用清水冲净,再用干布擦亮。那块地方,干净得与周围的水泥地产生了色差。
赵泊安忽然想起,白天好像听邻居嘀咕,说最近几个月,社区里连只野猫野狗都没见过了。连恼人的苍蝇蚊子都少了。
第三天,他发现不对劲。自己放在门外、准备第二天带走的旧报纸和空纸箱,不见了。门口垫子被挪动过,角度端正得过分。他询问对门邻居,一个总爱在楼道抽烟的中年男人。
“那个清洁工拿走了吧。”邻居吐着烟圈,眼神有点飘忽,“他见不得任何‘多余’的东西。你最好把家里也收拾利索点。”
“什么意思?”
邻居没回答,掐灭烟头,匆匆回了屋。关门瞬间,赵泊安看见邻居家客厅的景象——家具极少,墙壁雪白,地板光可鉴人,空旷得像没人住。但空气中,隐约飘来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消毒水混合着奇异油脂的味道。
赵泊安心头泛起寒意。他开始留意。垃圾站总是异常洁净,连盛夏都几乎闻不到异味。那个工人仿佛无处不在,沉默地擦拭着长椅、儿童滑梯、告示栏玻璃。所到之处,一尘不染。居民们似乎都习惯了,远远避开,目光接触时快速移开,表情是一种麻木的疏离。
周末,赵泊安宅家打扫。在浴室柜顶角落,他发现一小团絮状的灰尘。不多,但他想起邻居的话,鬼使神差地,他用纸巾捏起这团灰尘,走到客厅窗边,推开窗,撒了出去。
灰尘轻轻飘落。
半小时后,门铃响了。透过猫眼,正是那个清洁工。他站着,双手垂在身侧,仰头盯着猫眼的位置。口罩上的眼睛,黑白分明,却没有任何情绪波纹。
赵泊安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清洁工等了约一分钟,然后蹲下。赵泊安听见极轻微的刮擦声。他在清理门外地毯上看不见的微尘?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离去。
赵泊安腿软。他冲回浴室,反锁门,大口喘气。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发青。他拧开水龙头想洗脸,水流冲在池壁上,溅起几滴到他睡衣袖口上,留下几个深色小点。
他没在意。
午夜,他被一种尖锐的、高频的“吱吱”声惊醒。声音来自客厅窗户。不是刷子,像是……刀片在刮玻璃?
他摸到手机,打开摄像头,悄悄对准窗户方向放大。视频画面里,窗外赫然贴着一张惨白的脸!正是那个清洁工!他没用任何工具,直接用指甲,在玻璃外刮擦着。他的指甲长得不正常,坚硬、苍白、微微弯曲,刮过玻璃时留下细微的白痕。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赵泊安睡衣袖口上那几个几乎看不见的水渍斑点!
他在试图刮掉“脏东西”!
赵泊安魂飞魄散,冲进卧室锁死门,用被子蒙住头。刮擦声持续了十几分钟,才渐渐停止。他熬到天色微亮,才颤抖着出来。客厅窗户玻璃外,干干净净。但内侧,他袖口水渍对应的位置,玻璃内表面,竟然也多了几道淡淡的、平行的划痕!
他从里面划的?怎么可能!
赵泊安决定立刻搬走。他匆忙收拾贵重物品,其他都不要了。拖着行李箱打开门,却愣住了。
楼道变了。
原本略有污渍的墙壁,粉刷得雪白崭新。水泥台阶被替换成光洁的瓷砖,接缝处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扶手锃亮如银。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清洁剂气味,几乎盖过了那股古怪的油脂味。
整栋楼寂静无声,邻居家门缝下没有光线,也没有任何生活声响。
他跌跌撞撞跑下楼。单元门外的小径、花坛、乃至每一片树叶,都洁净得像是塑料模型。社区里空无一人。垃圾站的门大开,里面空荡荡,所有分类桶不见了,地面和墙壁是那种毫无生气的、彻底的纯白。
远处,社区出口的方向,站着几个人影。穿着同样的浅灰色工装,静静立着,面朝他的方向。其中就有他对门的邻居。邻居脸上的麻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专注,目光落在赵泊安和他的行李箱上。
行李箱的轮子,在过于洁净的路面上,碾过一颗昨夜风吹来的极小砂砾,发出“沙”的一声轻响。
所有灰衣人,整齐划一地,微微动了一下。他们的手,缓缓抬了起来。手里没有工具。他们苍白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相互摩挲,指尖与指尖摩擦,发出干燥的、令人牙酸的“窸窣”声。像是在模拟擦拭的动作,又像是在为即将进行的“清洁”做准备。
赵泊安猛地松开行李箱拉杆,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狂奔。鞋子踩在完美无瑕的路面上,“啪嗒啪嗒”的回音大得吓人。
他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不疾不徐,节奏稳定。不是一个,是一片。
他不敢回头,拼命跑向自己的汽车。钥匙在手,拉开车门!发动!
后视镜里,那几个灰影并未追赶,只是静静地站在路中央,目送着他。他们的身影在镜子里越来越小。
赵泊安狂踩油门,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冲出社区大门,汇入马路车流,感受到周围正常的喧嚣和杂乱,他才稍微喘了口气。冷汗浸透了后背。
他暂时躲到城郊一家廉价旅馆。惊魂未定,他冲进浴室,打开水龙头,用冰凉的水扑打自己的脸。抬起头,看着镜中狼狈不堪的自己。
水流过脸颊,滴落在陶瓷洗手池上,溅开几朵小小的水花。他随手扯过毛巾擦脸。
擦到第三下时,他动作僵住了。
慢慢地,他放下毛巾,再次凑近镜子,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镜子里,他的脸没什么变化。但他瞳孔的倒影中,映出的不是身后浴室的景象。那倒影里,是一片纯粹的、令人眩晕的白色。白色背景前,几个模糊的灰色人影,正缓缓地、一下一下地,点着头。
像是赞许,又像是等待。
赵泊安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刚刚擦脸的毛巾。纯白色的毛巾,纤维缝隙里,沾着一点点从他脸上擦下来的、几乎看不见的尘垢与油渍。
而在旅馆房间门外,走廊地毯上,传来极其轻微、规律的“沙沙”声。
由远及近。
正停在他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