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远洲迷上夜钓,是最近两个月的事。
他说城西老水库的鱼又肥又钝,特别好上钩。
每次深夜回来,身上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气,不是鱼腥,更像某种湿润的、腐坏的水草味。
他眼里有种异样的光,亮得骇人。
第五次夜钓归来,他破天荒地空着手。鱼桶是干的,钓竿却湿漉漉,末端缠着几缕墨绿色的长丝,像是女人的头发。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那晚他开始说梦话。不是含糊的呓语,是清晰的、对着虚空交谈的句子。“再等等……就快够了……下面好冷……”我推醒他,他睁开眼,瞳孔里一片空白,好半天才慢慢聚起焦。
“我梦见,”他哑着嗓子说,“水下有座村子。”
第二天,我在他汽车后备箱的垫子上,发现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东西。半透明,边缘不规则,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冷光。我捏起来,它比想象中硬,触感滑腻。那是片鱼鳞,但我从没见过哪种鱼有这么大、这么精致的鳞片。
更像某种镶嵌在皮肤上的装饰物。
周末他又要去。我执意跟上。水库在荒郊,水面在月光下像块巨大的黑曜石,吸走所有光线。他选了个凸向水中的旧木栈桥,熟练地甩竿。浮标立在水面,纹丝不动。四周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没有。
我裹紧外套,看着他雕塑般的侧影。时间粘稠地流过。就在我快要睡着时,浮标猛地沉了下去!
不是鱼咬钩那种试探性的下沉,是笔直地、决绝地被拽入深渊。钓竿瞬间弯成惊险的弧线,谢远洲猝不及防,差点被拖下水。他低吼一声,双脚抵住腐朽的木条,拼命向后仰。
“不是鱼!”他牙齿咯咯作响,“这东西在往上爬!”
线轴疯狂转动,发出撕裂般的呼啸。木栈桥开始震动,细碎的木屑从缝隙中掉落。水下传来沉闷的刮擦声,像有什么巨大的物体正沿着桥墩攀升。我扑过去想帮他,却看见绷紧的鱼线表面,凝结出一颗颗冰冷的水珠,沿着线流淌,滴落处立刻泛起白霜。
“松手啊!”我尖叫。
他反而握得更紧,手臂青筋暴起,脸上却浮现出一种近乎痴迷的渴望。“就快看到了……快看到了……”
“砰!”
鱼线断了。巨大的反冲力让他向后摔去,我也被带倒。木栈桥停止了震动。水面只剩一圈圈紊乱的波纹,慢慢荡开,又慢慢平息。我们瘫坐着喘息,月光惨白。断裂的鱼线一头垂在水里,另一头在他手中,线头处沾着一点暗沉的、像是铁锈又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
还有半片刚才那种珍珠白的鳞。
回去后,他发了高烧,不停打摆子,嘴里反复说:“祠堂……牌位……他们都坐着……”我给他换毛巾时,瞥见他右边小腿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青黑色的指痕。形状细长,绝非成人尺寸。
我决定自己去弄个明白。趁他昏睡,我拿了他的车钥匙和一根强光手电。水库在白天看来,只是个乏味的大水塘。我找到那个木栈桥,阳光下的水面泛着绿藻,毫无异样。
我绕着水库边走,在离栈桥百来米远的荒草丛里,踢到一块半埋的石头。拨开草,是块残碑,字迹漫漶。只有几个字勉强可辨:“……义庄……光绪……合村迁此……”
义庄?停尸的地方?合村迁此?
我脊背发凉,连退几步。目光扫过水面,忽然定住了。靠近对岸的水下,似乎沉着几根直立的、模糊的阴影。不像是水草,也不像枯木。太规整了。
我找了处水浅的坡岸,蹚水靠近几步。水浑浊,看不真切。我咬咬牙,卷起裤腿继续向前。冰凉的库水漫过膝盖,激起一层鸡皮疙瘩。离那些阴影还有十几米,我停下,弯腰眯眼看去。
那是七八根腐朽的木桩,半截在水下,半截露出。但木桩顶上,似乎都架着什么东西。手电光穿过浑浊的水体,勉强勾勒出轮廓。
是椅子。
旧式的、带着靠背的木椅,被牢牢绑在木桩顶上,沉在水底。每把椅子上,似乎都有一团模糊的、人形的黑影端坐着!
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阳光照在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我死死盯着一把最近的椅子。那上面端坐的黑影,头部的位置,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像是一个人,在水中缓缓转过头来。
我尖叫着踉跄后退,跌坐在水里,又手脚并用地爬上岸。头也不敢回,一路狂奔到车上,发动引擎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钥匙。
冲回家,谢远洲竟然醒了,正坐在客厅黑暗中。我语无伦次地讲出水下椅子的事,他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知道,对不对?”我颤抖着问。
他慢慢卷起自己的裤腿。小腿上,那青黑色的细长指痕旁边,又多了一片。颜色更深,指印更完整,仿佛刚刚被用力抓握过。而在脚踝处,皮肤下面,隐隐透出一点珍珠白的光泽,像是有片鳞,正在皮下生长。
“它们需要替身,”他声音平静得可怕,“坐在椅子上的人,才能离开。钓上来的不是鱼,是认可。鳞片是记号。”
“你疯了!我们得走!离开这里!”我去拉他。
他纹丝不动,反而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走不掉了。从第一次夜钓,鱼线碰到它们开始,就走不掉了。”他抬起眼,眸子里那异样的光又亮起来,“但我们可以一起……水下那座村子,祠堂里还有空位。它们说,可以给我们留两个相邻的……”
我拼命挣脱,冲进卧室反锁房门,用手机报警。信号时断时续,电话那头传来沙沙的杂音,像水流搅动。我对着话筒大喊地址,说不清楚是恐惧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
放下电话,我听到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透过门缝,我看到谢远洲正慢慢整理他的钓具。他把那截断了的、沾着污渍的鱼线,仔细地绕在线轴上。动作轻柔,充满爱惜,仿佛在抚摸情人的头发。
然后,他提起桶,走向门口。临出门前,他回头望了一眼卧室门。眼神复杂难明,有怜悯,有狂热,还有一丝水汽弥漫的空洞。
“等着我,”他说,“天亮前,我带‘鱼’回来。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不用再分开了。”
门轻轻关上。我滑坐在地,听见汽车引擎声远去,驶向水库的方向。四周重归死寂。我瘫软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积聚起一点力气,爬到窗边。
月光依旧惨白。我望向城西,水库的方向一片漆黑。
就在这时,我的脚踝忽然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我低头,看见自己的赤脚边,不知何时积了一小滩水。清澈的、微微晃动的水,正从地板缝隙里无声渗出来。
水渍中央,静静躺着一片珍珠白的、边缘锋利的鳞。
而我湿冷的脚踝皮肤下,一点相同的、冰冷的光泽,正慢慢浮现。像种子发芽,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