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出租车总是亮着顶灯，像漂浮在柏油路上的鬼火。江川又一次拉开了那辆墨绿色出租车的车门。
司机还是那个沉默的中年男人。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有道疤，像蜈蚣一样蜿蜒到袖子里。
“老地方？”司机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
江川点点头，疲惫地靠在后座上。这是他连续第七天加班到凌晨，也是第七次坐上这辆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霓虹灯的光晕连成流动的彩河。他闭目养神，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
往常这个时间，电台里总会播放深夜情感节目。可今夜，车厢里只有发动机的低鸣和风声。江川睁开眼，目光扫过计价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突然凝固了。
“师傅，计价器好像坏了。”他往前探了探身子。
司机没有回头：“没坏，是到地方了。”
江川一愣，转头看向窗外。这不是他熟悉的小区大门，而是一条从未来过的狭窄巷子。两侧的老式楼房墙面斑驳，几扇窗户黑漆漆地敞开着，像挖空的眼窝。
“您开错路了。”江川的声音有些发紧。
“不会错。”司机终于转过头，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你每天都去这儿，怎么会错？”
江川的后背瞬间冒出冷汗。他想拉开车门，却发现门把手纹丝不动。就在这时，司机递过来一张车票。
“拿着，下次用。”
那是一张淡蓝色的纸质车票，上面印着模糊的字迹。江川下意识接过来，指尖触到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血管窜上来。这不是纸张的触感，更像是……某种冷却的皮肤。
车门突然弹开了。江川几乎是摔出去的，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时，出租车已经消失在巷子尽头。
他环顾四周，这条巷子陌生得令人心慌。唯一的光源来自巷口一盏忽明忽灭的路灯，灯下站着一个人影。
“新来的？”那人影说话了，是个佝偻的老太太。
江川不敢回答，攥紧手里的车票往巷口走。经过老太太身边时，他瞥见她手里也捏着一张淡蓝色的车票，边缘已经磨损发毛。
“七天，”老太太突然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齿，“七张票就能上车了。”
江川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巷子。直到看见熟悉的街牌，他才喘着粗气停下。摊开手掌，那张车票在路灯下泛着诡异的蓝色。上面的字迹清晰了一些：
乘客：江川
班次：第七夜
目的地：终点站
他颤抖着把车票翻过来，背面还有一行小字：“请妥善保管，遗失不补。集齐七张可兑换单程票一张。”
冷汗浸透了他的衬衫。第二天，江川刻意加班到更晚，叫了网约车。司机准时到达，是个笑容满面的年轻人。江川松了口气，报出地址后瘫坐在后座。
车开了十分钟，江川偶然瞥向后视镜，整个人僵住了——镜子里司机的脸，不知何时变成了那个沉默的中年男人！
“惊喜吗？”司机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沙哑依旧。
江川猛地去拉车门，这次居然打开了。车还在行驶中，他不管不顾地滚了出去，在马路上擦出一片血痕。爬起来时，那辆网约车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张淡蓝色的车票飘落在他脚边。
第二张。
接下来的四天，江川试遍了所有交通方式：地铁、公交、共享单车，甚至步行。可每到午夜，那辆墨绿色的出租车总会出现在他必经之路上。有时它停在街角，有时缓缓跟在他身后。而江川的口袋里，车票一天天增加。
第五张车票到手那夜，江川崩溃了。他冲进派出所，把五张车票拍在值班民警面前。
“有人在跟踪我！威胁我！”
民警拿起车票仔细端详，表情越来越困惑：“先生，这……这是空白的纸啊。”
江川夺回一张，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明明还在！他指着“第七夜”那几个字，手指几乎要戳破纸张。可民警只是同情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第六夜，江川躲进了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透过玻璃窗，他看见那辆出租车停在马路对面。司机就靠在车边抽烟，火星在夜色里一明一灭，像是在倒数计时。
凌晨三点，江川熬不住了。他冲出便利店，决定主动面对。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隔着马路大吼。
司机扔掉烟蒂，从怀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还剩最后一张票，”他说，“上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鬼使神差地，江川坐进了副驾驶。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烟味，还有别的什么——淡淡的、类似福尔马林的气味。
司机翻开笔记本，里面贴着六张淡蓝色的车票，每张都写着一个名字，都不是江川。
“他们都是我的乘客，”司机慢慢说，“每个都坐了七次车。”
“然后呢？”江川的声音在发抖。
司机转过头，眼睛在黑暗里泛着奇异的光：“然后他们攒够了七张票，去了终点站。”
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贴着一张已经泛黄的车票。上面的名字让江川的血液几乎冻结——那是他自己的名字，笔迹和他小学日记本上的一模一样。日期则是……七年前。
“不可能……”江川喃喃道。
“七年前的那个雨夜，”司机的声音变得飘忽，“你从酒吧出来，叫了我的车。车开到跨江大桥时，你突然抢方向盘……”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破碎的玻璃，刺耳的刹车，冰凉的江水涌入车厢。还有最后时刻，司机从车窗里拼命把他往外推的手。
“我死了？”江川听见自己的声音很遥远。
“我们都死了。”司机平静地说，“但你不肯走，魂魄困在了那个瞬间。这七年来，你每天晚上都在重复死前七天的生活。”
江川低头看手里的六张车票，它们开始变得透明，上面的字迹如雾气般消散。
“那为什么现在……”
“因为你要攒够七张票，才能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司机指了指车窗外，“看，这才是终点站。”
江川抬起头，看到的不是巷子，也不是街道。出租车正缓缓驶向跨江大桥的断裂处，桥下是漆黑如墨的江水。远处，隐约可见其他几辆出租车排着队，一辆接一辆地驶入江水，消失不见。
“该下车了。”司机递过来第七张车票。
这次江川看清楚了，车票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水波的纹路。他接过票，车门无声地打开。江川走出车外，站在大桥断裂的边缘。他回头看了一眼，司机坐在驾驶座上，对他挥了挥手——那道疤痕在月光下格外清晰。
江川迈出了一步，身体开始坠落。下坠的过程中，他看见手里最后一张车票上，终于浮现出一行字：
水面上，另一辆墨绿色的出租车缓缓驶来。驾驶座上，一个满脸惊恐的年轻男人正握着方向盘，后视镜里映出他苍白的脸。副驾驶座上，一张淡蓝色的车票无声地浮现。
车顶的灯光亮起，像另一朵漂浮的鬼火，汇入这座永无白日的城市车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