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深处新开了家假发工作室。招牌很小,只写“绾丝坊”三字。店主是个年轻女人,自称姓秦,说话时总爱摸自己的长发。
林秋第一次走进店里,是因为化疗。头发掉光的第三个月,她实在受不了镜中的自己。
“想要什么样的?”秦店主轻声问,手指滑过展示架上那些发套。触感冰凉,竟不像化纤。
“看起来……真一点的。”林秋小声说。
秦店主笑了。她从里间取出一顶及腰长发,颜色与林秋本来的发色一模一样。“试试这个。昨天刚到的。”
发套戴上的瞬间,林秋打了个寒颤。太合适了!就像重新长出了头发。镜中人终于又像她自己了。她没注意到,发根处有几缕颜色略深的发丝,正轻轻贴在她的头皮上。
“这……是什么材质?”
“真人发。”秦店主说,“客人放心,来源很干净。前任主人自愿捐赠的。”
林秋买了。价格不菲,但值得。
变化是从第三天开始的。
她开始梦见一个陌生女人的生活片段。女人在厨房煎蛋,哼着没听过的歌。女人伏案写作,钢笔尖沙沙作响。女人站在窗前,望着楼下某个身影,久久不动。
醒来时,枕头上总有几根脱落的长发。林秋起初没在意,直到她在梳子上发现一根白发——她才二十八岁,从未长过白发。
更怪的是,她突然会做煎蛋了。以前她总是煎糊,现在却手法娴熟,甚至下意识哼出梦中那首陌生的歌。
“妈,你什么时候学的这歌?”女儿好奇地问。
林秋愣住了。她不会唱歌,从来不会。
她开始调查这顶假发的来源。秦店主只说是“捐赠”,但眼神闪躲。林秋按照发票上的地址摸到工作室,却发现店门紧闭,玻璃上贴着“暂停营业”。
邻居大妈凑过来:“找小秦?她回老家啦,说是休息段时间。”
“她有没有说过,这些假发是哪来的?”
大妈神秘地压低声音:“姑娘,我劝你别打听。小秦的东西……邪乎。以前有个客人买了顶短发,没俩月就学会了弹钢琴,可那人以前连琴键都没摸过!”
林秋浑身发冷。
那天晚上,梦更清晰了。她看见“那个女人”在哭,对着镜子一缕缕剪下自己的长发。剪刀的咔嚓声,像骨头在断裂。女人把剪下的头发装进盒子,盒盖上写着一行字,但梦里看不清。
醒来是凌晨三点。林秋冲进浴室,想扯下假发,却发现发网仿佛长进了头皮!她用力拽,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却扯不下来一根!
镜中的她,眼睛下面出现了陌生的细纹——那不是她的皱纹。嘴角下沉的弧度,也陌生得可怕。
她尖叫着抓起剪刀,胡乱剪向那头发。发丝断裂时,竟发出微弱的、类似叹息的声音。一缕剪断的长发落进洗手池,像蛇一样蜷曲了几下,才静止。
剪下的头发在池底摆成了一个字:“冤”。
林秋瘫倒在地。假发还残留大半,她能感觉到剩下的发丝正紧紧吸附着头皮,像无数细小的根须在往皮肤里钻。
她必须找到秦店主。
通过发票上的工商编号,她查到了注册信息。秦店主的全名是秦绾,地址在城郊结合部的一个老小区。林秋戴着帽子遮掩那顶被剪残的假发,找了过去。
开门的是个老太太,眼睛浑浊。
“秦绾?她是我女儿,半年前就走了。”老太太说,“火灾,美容院失火,她没跑出来。”
林秋如坠冰窟:“那……绾丝坊……”
“那是她的梦想,说要做最逼真的假发。”老太太颤巍巍地取出一个相册,里面是秦绾的照片——长发及腰,笑容温婉,“可惜,她走得太突然。那些存货,我都处理掉了。”
“处理给谁了?!”
“一个来收遗物的女人,说是我女儿的朋友。”老太太想了想,“姓楚,戴眼镜,左边眉梢有颗痣。”
林秋不认识这样的人。她绝望地离开,却在楼下垃圾桶旁,看见一个熟悉的盒子——绾丝坊的包装盒!她冲过去翻找,盒子里是空的,但盒盖内侧有一行手写小字:
“发丝承载愿,愿成丝不断。若要丝离身,须偿未了冤。”
林秋瞬间明白了。这不是假发!这是载体,承载着前任主人未了的心愿!只有完成那个愿望,这些头发才会放过她!
可她连前任主人是谁都不知道!
当晚,她主动戴上那顶残破的假发,试图与“她”沟通。半梦半醒间,她看见了一个名字:苏晓。以及一个地址:光华路十七号,二零三室。
第二天,林秋找了过去。那是栋待拆迁的老楼,二零三室门虚掩着。推开门,灰尘扑面。屋里空荡荡,只有客厅墙上挂着一幅结婚照。照片里的新娘,正是她梦中那个女人的脸!
邻居说,苏晓一年前就搬走了。丈夫出轨,离婚后她精神恍惚,有天突然剪掉留了十年的长发,寄存在某个地方,说“等我想通了来取”。后来她就失踪了,没人知道去了哪。
“她丈夫呢?”林秋问。
“也搬走了,好像住城西那片。”
林秋根据邻居提供的模糊信息,辗转找到了那个男人。他有了新家庭,孩子刚满月。提起苏晓,他一脸不耐烦:“疯女人!离婚了还缠着我,非要我收回那缕头发,说什么‘头发在,缘就在’。我把她拉黑了。”
“头发……你见过那头发吗?”
“见过一次,乌黑乌黑的,装在一个木盒里。她说那是她的‘执念’,要等我回心转意才肯处理掉。”男人嗤笑,“谁要回心转意?神经病!”
林秋忽然全都懂了。苏晓的执念是让丈夫回头。这执念太深,渗进了每一根发丝。如今这执念附在了她头上,要她来完成!
可她怎么可能让一个变心的男人回心转意?
假发开始收紧。不是物理上的紧,而是一种感觉——仿佛有双手在缓缓扼住她的头皮,越收越紧。她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的眼皮正慢慢变成苏晓的形状,鼻梁的弧度也在改变。
她必须行动。
林秋再次找到那个丈夫,编造了一个谎言:“苏晓得了绝症,快不行了。她想见你最后一面,把头发的事做个了结。”
男人将信将疑,但也许出于残存的愧疚,答应了。
见面的地方约在苏晓的老房子。林秋提前去了,戴好假发——它现在已经像一层薄薄的皮肤,紧贴着她的头骨。她在客厅等,心跳如鼓。
男人来了。推门看见林秋的瞬间,他脸色骤变:“你……你的脸……”
林秋知道,自己的脸一定越来越像苏晓了。
“我把头发带来了。”林秋取出那个木盒——是她按梦中印象仿制的,“苏晓说,只要你亲手烧了它,她就彻底放下。”
男人犹豫着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顶完整的、乌黑的长发假发,和林秋头上那顶一模一样。这是她昨晚从另一个“绾丝坊”客户那里高价买来的——那人也正被类似的噩梦困扰。
“点火吧。”林秋递过打火机。
男人点燃了假发。火焰腾起,发丝蜷曲焦黑,发出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蛋白质烧焦的臭味。
林秋感到头顶一松!那顶假发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她轻易就把它摘了下来!镜子里,她的脸在慢慢恢复原样!
成功了!执念了结了!
男人烧完假发,匆匆离开,仿佛逃离什么脏东西。林秋瘫坐在地,看着地上那堆灰烬,喜极而泣。
但她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灰烬中,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她拨开灰,看见了一枚烧得变形的小发卡——和苏晓结婚照上戴的那枚,一模一样。
而这枚发卡,根本不在她准备的假发里!她买的是一顶全新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假发!
也就是说……刚才烧掉的,是另一顶“真”的假发?是苏晓原本的那顶?
那她头上刚才戴的这顶……是什么?
林秋颤抖着捡起刚从头上摘下的假发。在火光映照下,她终于看清了发根处那些深色发丝组成了一个极小极小的名字,之前她从未发现:
秦绾。
是店主秦绾的头发!
那些梦……那些厨房、写作、窗前守望的画面……不是苏晓的,是秦绾的记忆!
秦绾根本没有死!或者说,她的“一部分”还活着,活在这些头发里!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越来越近。
林秋猛地抬头,看见门缝下慢慢渗进来一缕黑色的长发,像有生命一样向屋内蔓延。紧接着,更多头发从门缝、窗缝涌进来,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头发缠绕上她的脚踝,冰凉刺骨。她挣扎着想跑,却被更多发丝绊倒。
在头发彻底淹没她视线的前一秒,她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女人——长发及腰,左边眉梢有颗痣。
女人微笑着,嘴唇不动,声音却直接钻进林秋脑海:
“谢谢你了结苏晓的执念。现在……该帮我完成我的愿望了。”
“我的愿望很简单——”
“我想要一具新身体。”
头发淹没了林秋的口鼻。她最后的感觉,是无数发丝正钻进她的耳朵、眼睛、鼻孔,以及每一个毛孔。
它们在她的身体里扎根,生长,取代。
三个月后,绾丝坊重新开业。新店主姓林,手艺比之前的秦店主更好,做的假发逼真得可怕。
只是新店主总是戴着一顶及腰长发,从不摘下。有熟客说,那发色和从前秦店主的头发,一模一样。
新店主说话时,总会不自觉地摸自己的长发。
左边眉梢,不知何时多了一颗小小的痣。
而她的眼神,偶尔会变得无比陌生,像另一个人透过她的眼睛,静静打量着这个世界。
店门在深夜的风里轻轻开合。
橱窗里那些假发,在月光下一根根微微飘动,仿佛在呼吸。它们在等待。
等待下一个,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换取一顶“真”头发的客人。